記嘉慶甲子本評語(3)
記嘉慶甲子本評語(3)
(十七)亦有因版本錯誤而妄批的。如第七十一回寶玉聽賈政回來「又喜又愁」,這嘉慶本很特別,作「又喜又悲」(道光本仍作愁),這悲當是錯字,而批者云:
子聞父歸,喜且有餘,悲於何有。父歸見子,又有傷感之意。骨肉之間不應至此。孟子所謂,離則不祥莫大焉,可於賈政父子驗之。
說賈政父子關係的疏遠雖然不錯,但根據這「悲」字,卻是錯的。這例比較簡單,更有版本之誤加上理解之誤而妄批的。如本書第五十四回:
賈母又命寶玉道:「你連姐姐妹妹的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干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乾。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的字,拉不的弓。」寶玉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付你。」
批曰:「鳳姐排擯黛玉,於此見端。」這不但嘉慶本如此,即晚出的《金玉緣》本亦評曰:「薛姨、寶釵曾同勸寶玉吃冷酒,今用鳳姐勸之,直是群攻黛玉。」這都受了程、高續書的影響,造成釵鳳結黨群攻黛玉的觀念,不必說了。其他又有版本上的問題。他們似都認為寶玉喝了黛玉的殘酒、冷酒,其實不是的。
先說當時的情形,賈母本叫寶玉,姐妹的酒一齊斟上,寶玉按次斟上了,當然都是熱酒。莫非獨不給黛玉斟麼?黛玉不喝叫寶玉代飲的,正是他剛才斟的熱酒。寶玉一氣飲乾,又替她斟上門杯,實在斟了兩杯酒。所以這「寶玉替他斟上一杯」「替他」之上應該有個「又」字,以有正戚本為正,它作:
寶玉又替他斟上一杯,
而各本每脫此字[14]。缺了「又」字,便變為寶玉喝的是黛玉以前未喝的冷酒(其實這杯冷酒早已倒掉了),而這次新斟的才是熱酒(其實第二杯了)。因為版本的錯,引起誤解;因為誤解,致有妄批。上文說過,還有對本書理解的錯誤,不完全由於版本。
因此下文鳳姐說,寶玉別喝冷酒,用意很深。寶玉回答,沒有吃冷酒,這是事實。鳳姐還說,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付你。既知道沒有,為什麼白囑付呢?諷刺之妙,含蓄之深,殆非如一般評家所言,這兒不能詳說了。
(十八)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時,平兒來說:
「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麼。」
批曰:「恐怕不知舊例,奶奶和姑娘並說;裁度添些,單請姑娘。鳳姐之意,明明只照舊例,不得增添。所謂『若不按例,難見你二奶奶』,探春早已逆料及之。讀者偏有議探春待生母太刻者,未知探春有不得不然,探春之於趙姨尤不得不然也。」我想,這話是對的。
關於探春理家還有一條。第五十六回總批:
歷朝有言利之臣,則國脈已傷;治家而搜括小利,則元氣將絕。大觀園系元妃行幸之所,原宜隨時修理,謹敬封鎖。茲奉命將姐妹們各住一院,既不令佳人落魄,又不使花柳無顏,而乃因賴大家花園中出息,搜括大觀園中微利,此探春之敗筆也。作者並不說破一字,下文五十九回特寫「嗔鶯叱燕」一篇,以見氣象之難堪。大觀園從此日形蕭索矣。
他以為本回系貶探春。第五十六回總批說她「榮府人材完璧,而作者猶不滿之,故接寫興利除弊一篇,以著白圭之玷」,意尤明顯。得作者之意否,卻大有商量之餘地。「大觀園從此日形蕭索」,固是事實,而賈府傾頹之勢已成,歸罪探春不亦稍過。況五十六回目錄作「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賢寶釵小惠全大體」(亦有作「識寶釵」者),似系讚美,並非貶斥。雖回目與本文有互見之例,但本文裡也看不出貶詞來,他所謂「並不說破一字」是也。所以這不過評者的一種看法而已。下半部文章從這裡開始,大觀園中因此生出多少是非,卻是真的;若說是探春的過失,恐作者未必有這樣的意思。
(十九)在第五十六回「甄賈寶玉」有批語四條還好。甄家女人說,「今兒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批曰:
進宮請安也有貴妃在內。此書但寫賈貴妃,不提甄貴妃,真即是假,暗藏得妙。
又說,「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批曰:
要說性情一樣,偏說性情好些;惟說性情好些,正說性情一樣。用筆之妙,天仙化人。
寶玉夢見甄家的丫鬟罵他「臭小子」一段,批曰:
就借寶玉肚裡的話罵寶玉。
這也說得對,連罵人的話都是寶玉自己的。又如:
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
批曰:「明明是夢,偏說不是夢,然則世之明明非夢者,實無一不是夢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命名歟。」
寫甄、賈二姓如鏡花水月,賈家有什麼,甄家必有什麼。賈家有貴妃,甄家也有貴妃,便是這個道理。甄貴妃者,豈有其人,不過賈元春的影子而已。其寫甄、賈寶玉,身外有身,亦同倩女離魂一般。甚至於甄家罵寶玉,亦若出寶玉口中。這種寫法,跟程、高續書寫甄寶玉大不相同。評者未必瞭解此點,但上引四條相當的好。
(二十)第六十二回:寶玉、平兒、寶琴、岫煙四人同生日。
湘雲拉寶琴、岫煙說:「你們四個人對拜壽,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問:「原來邢妹妹也是今日。我怎麼就忘了。」
有批語兩條:
次說岫煙同日,苟非湘雲說出,亦置之不問矣,隱見世態炎涼,周旋疏忽。
忘了二字是明明知道的。岫煙已從賈府過帖,與薛蝌定親,與寶琴親姑嫂同辰,焉有不知之理。
下文記探春忘了黛玉的生日。批曰:
但記寶釵,不記黛玉,以襯出本日但知寶琴,不知岫煙。探春十二釵中之表表者,亦不免隨人冷暖耶。此皆作者不滿探春處。
作者未必不滿意探春,但人情冷暖卻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