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嘉慶甲子本評語(2)
記嘉慶甲子本評語(2)
(十)本書有許多對話是很尖銳,甚至於有些尖刻的。如第三十回寶釵說怕熱,寶玉就拿她比楊妃。寶釵冷笑了兩聲,便說:
我倒像楊貴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
批曰:
語妙天下。元春現是貴妃,寶釵即以楊國忠比寶玉也。
這好像沒說什麼新鮮的,我們也可以懂得,只「元春現是貴妃」一句便坐實了《紅樓夢》的現實性和批判性。寶釵當真以楊國忠比寶玉,也就是作者之意如此。無論以楊妃比寶釵,以飛燕比黛玉是貶(第二十七回),即以楊國忠比寶玉也是貶,以《一捧雪》的嚴家來比賈氏也完全是貶(第十八回)。《紅樓夢》對賈府,對賈寶玉,對十二釵之首座釵、黛,十二釵之殿軍可卿,這樣的否定,我覺得現在這通行的自傳說,實在有重新考慮的必要。
(十一)主張自傳說的每以曹做員外郎,賈政也做員外郎,又引脂批「嫡真實事」,證明賈政即曹,賈寶玉即曹雪芹。這是比較有力的。但就《紅樓夢》本書來看,對賈政、王夫人並無真正讚美之詞。如第三十七回賈政「端方清肅」等語也是後人加的。《紅樓》作者似並不怎麼喜歡賈政、王夫人公母倆。還是雪芹對他的爸爸、媽媽感情不好呢,還是壓根兒不這麼一回事?這個問題暫時不易解決。
批書人對賈、王也都沒有好感,得作者之意否自當別論。對於賈政的,我引兩條:
王夫人護持寶玉,每將太君擋頭陣,此時用此數語恰合,豈知政老提起老太太索性要繩來勒死寶玉。世之不孝不慈,而自附於道學先生者,可以鑒矣。(第三十三回)
本文是這樣的:
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氣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題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訓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他(夾批,「明明是說老太太」),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來勒死。
後來王夫人說到「夫妻分上」,賈政方長歎一聲向椅子坐了,淚如雨下。批曰:
然則非看老太太分上饒寶玉,仍看夫妻分上饒寶玉,賈政果何等人耶。
說明賈政(假正)是封建社會的假道學,很明白的。其他不滿賈政的話也很多,茲不詳引。
關於王夫人的,我也引兩條。在第三十回上稱王夫人「是個寬仁慈厚的人」,眉批曰:「四字賦之。」又本回總批曰:
王夫人不能教子但遷怒於使婢。當時金釧跪求有「見人不見人」之語,明明示以必死;況其時金釧所云並無大過,也卒忍心攆逐。作者特下寬仁慈厚四字,贊之乎抑譏之耳(疑乎字之誤)。
他解釋「寬仁慈厚」是反語,雖稍迂曲,但其治王夫人、金釧之獄,我想是公平的。我們決不能說作者不站在金釧、晴雯這一面,卻站在王夫人一邊去。這不僅在感情上,且有思想上的問題。
(十二)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回末總批:
肺腑之言寶玉至此不得不訴,然千萬不可盡訴,盡訴則黛玉必至大翻,與上兩次犯復;否則終不能以禮自持,墜入小家氣象。作者於此千思萬算出「你放心」三字來,刻骨銘心毫不著跡。黛玉不嫌唐突,佯不明白。又算出「皆因不放心」一段文字來,肺腑之言盡訴而仍不著跡。黛玉以「知道了」三字收之。寶玉肺腑之言尚留一半,卻對襲人訴之,奇奇妙妙,令人不可思議。
這說得不錯。有眉批一條意思重複,不錄。
(十三)第四十一回寫劉姥姥不認識八哥,稱為「黑老鴰子長出鳳頭來」,似乎形容稍過,批者認為這是現實的。
余館於吳川時,同事姚君蓄八哥,懸廊下,有挑夫數輩來均指為老鴰子,然後知北方鄉里人都不認識八哥也,然後知《紅樓》文字,都是真情實理,無一筆扯謊取笑也。
《紅樓夢》每虛實互用,虛便極虛,實便極實。這評也說著了一面。
批者大約是南人,從有些地方不解北語看出,如第四十六回邢夫人對鳳姐說:「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這本不誤,「也有」云云是反語。批者不解,卻說:「也字疑是那字」,可見他對北語的瞭解,也還不如我。但關於北京風土的也有兩條。
第五十一回,「那是五兩的定子」,批曰:
都中通用松江銀,每錠五兩,細甚。
第六十八回,「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批曰:
京腔謂雞為牲口。
雖講得不錯,這「京腔」二字用法頗奇,批者無疑是個南方人。
(十四)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焙茗代寶玉祝告一段,批云:「焙茗滑賊,早窺寶玉之心事,與《會真記》紅娘代鶯鶯祝告一樣筆墨。」這又是摹仿《西廂》。紅娘代祝,見《西廂》第三折「酬韻」。
(十五)批語也有很細的。如第四十七回薛蟠挨打以後,本文作:
忽見葦坑傍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裡。眾人都道:「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
批云:「人在葦中,如何尋得著,先聽葦中有人呻吟,妙矣。人在曠野,葦中呻吟如何聽得見,先看見薛蟠的馬在那裡。尤妙。文心之細,無一筆草率也。」
(十六)也有似乎說著,卻仍被作者瞞過的。如第五十一回,胡君榮診治晴雯,看見她的指甲一段,批曰:
此即看尤二姐之胡君榮也,使見指甲便回過頭來,若見全面,又要魂飛天外矣。
胡醫色迷是真,批得不錯。但尤二姐之死,胡醫實受鳳姐的賄囑,並非由於見了全面,魂飛天外,用錯了藥。作者有意在本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埋伏一根,好像庸醫應該如此。見色而迷尤不足怪,其實滿不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我說,在這兒評家又被作者瞞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