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與襲人(1)
晴雯與襲人(1)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本書寫晴雯和襲人都很出色,批判之意也很明確。尤其是晴雯,她於第七十七回上死得很慘,在大觀園中是個最不幸的人,同時在《紅樓夢》裡也是最幸運的人。她何幸得我們的藝術巨匠在他生花之筆下,塑造出這樣完整的形象來,永遠活在人心裡,使得千千萬萬人為之墮淚,還贏得一篇情文相生的《芙蓉誄》。
首先要提到第五回的冊子。冊子預言十二釵的結局各為一幅畫,下面有些說明,就書中所有、我們所知道的說,全部是相合的,只有一個例外:晴雯。「晴雯」兩字的意思是晴天的雲彩,畫上卻「不過是水墨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究竟什麼取義,我從前只認為反筆,也依然不明白。晴雯之名取義於她的性格生平,冊中所謂「霽月難逢,彩雲易散」是也。然而卻畫了烏雲濁霧,指她的遭遇,那些烏煙瘴氣的環境而言,誄文所謂「諑謠詬」等是也。這是十二釵冊子惟一的特筆。
晴雯在這富有危險性的第五回上曾留下她的芳名,排入四丫鬟之列,好在只是一現,沒有下文。到第八回上方才飄然而來,和寶玉一段對話,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那時還未有怡紅院,她的地位比襲人還差得很多。後來到了怡紅院的時代,就漸漸重要起來,她的地位也漸漸提高了,不僅超過了麝月秋紋等,並且在寶玉的心中居於第一位。然而她這樣的地位,由於和寶玉情投意合,卻非由巧取豪奪,亦非由排擠傾軋而來。她已成為怡紅院中第一個紅人了,然而她的身世書中卻不曾提到,直到第七十七回她被攆出去時,才聲敘她的家屬只有一個死吃酒的姑舅哥哥,名叫多渾蟲。
作者喜歡像晴雯這樣的人,又同情她,這些傾向都是顯明的;他卻並不曾隱瞞她有什麼缺點,且似乎也很不小。如她狂傲、尖酸、目空一切,對小丫頭們十分利害。第五十二回寫她用「一丈青」(一種長耳挖子)戳墜兒,墜兒痛的亂哭亂喊。這在封建家庭裡原是常有的事,墜兒又做了小偷,晴雯嫉惡,而非由於妒忌;但畢竟是狠心辣手。這都不必諱言。在七十七回敘她的身世,「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八七八頁),然而作者在那句下邊又一轉,「卻倒還不忘舊」,這可見晴雯表面上雖甚尖刻而骨子裡是忠厚的。
暫撇晴雯,提起襲人來。襲人在本書裡每與晴雯相反;如一個尖酸,一個溫和,一個世故,一個天真等等。作者對她們的態度也恰好相反。寫襲人表面上雖是褒,骨子裡淨是貶,真正的褒甚少。如第三回稱為「心地純良,肯盡職任」,看起來也是對的。第五回稱為「溫柔和順,似桂如蘭」,這八個字也是好考語;可是這上面卻各加上兩個字「枉自」「空雲」,立刻化褒為貶了。其貶多於褒,褒亦是貶,都非常清楚。再說襲人之名,本書有兩次交代,一見於第三回,一見於第二十三回。在二十三回上,賈政特別不喜歡襲人這個名字:「丫頭不管叫個什麼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即稱為「刁鑽」,似非佳名,因此後人對它有種種的瞎猜,有諧音稱為「賤人」者,有拆字稱為「龍衣人」者,這都不談。即冊子所畫也關合這「襲」字。書中云:「畫著一束鮮花,一床破席」。「席」者「襲」也,席也罷了,為什麼偏偏畫個破席呢?此「襲人」一名如何解釋固不可知,總之非好名字也。再說又副冊中她名列第二,恐也有褒貶之意。看她在書中的地位,本應該列第一名的。
襲人的故事,在本書裡特別的多。她引誘、包圍、挾制寶玉,排擠、陷害同伴,附和、討好家庭的統治者王夫人:這些都不去一一說它了。她的性格最突出的一點是得新忘舊,甚而至於負心薄倖,這一線索作者絲毫不曾放過,從開始直貫篇終她嫁了蔣玉菡,所謂「花襲人有始有終」[22]者是也。於她出場時就寫道:
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三四頁)
像這樣的性格稱為「有些癡處」,含蓄得妙。我們再下轉語,未免大殺風景了。在第三十二回借史湘雲口中又微微的一逗:
史湘雲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三三四頁)
再看襲人怎樣回答:
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兒來了。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麼敢親近呢。」史湘雲道:「阿彌陀佛!冤枉冤哉!我要這樣,就立刻死了。……」
襲人未免強詞奪理,湘雲說的是老實話。若拿出小姐的款兒來,就不是《紅樓夢》裡的史湘雲了。
襲人這種性格正和晴雯的「卻倒還不忘舊」相反,作者雖的確不曾放過這條線索,卻寫得非常含蓄,即當時的脂硯齋對此似也不甚瞭解,每每極口稱讚,甚至於說「晴卿不及襲卿遠矣」[23]。他說襲人嫁後還「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24],後回事無法詳知,脂硯齋瞭解自然比我們今日為多,但其言亦未可全信,我從前已經說過了[25]。
作者對她陽褒陰貶,雖措辭含蓄而意實分明。這裡再說到晴雯和她的關係。我看,襲人本質上是非常忌刻的,所謂「心地純良,溫柔和順」等等,真正不過說說而已,事實上完全不是那樣。她的忌刻固不限於晴雯,對於他人也不肯輕易放過,但她的主要矛頭指向晴雯。晴雯的遭忌自有她招忌之處,冊子所謂「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便是一句總評,不能專怪襲人;但襲人的妒忌陷害晴雯卻是事實。
襲人和晴雯的鬥爭,以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為起點,以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為中峰,以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為收場。襲人妒忌晴雯,蓄意要除去她,原因很複雜,不妨歸納為幾點:
1、襲人與寶玉的叛逆的性格本不相合,襲人認為寶玉乖僻,屢諫不聽(第三回三四頁)。襲人雖是寶玉忠誠的侍妾,卻非寶玉的閨中知己;而晴雯之於寶玉,主要是性分上的投合。
2、在第六回上襲人已與寶玉有性的關係,描寫的筆墨相當的猥褻,把襲人寫得很不堪(第六回五九、六○頁);而晴雯始終清白。
3、因為如此,襲人便有視寶玉為「禁臠」不許他人染指之意;而晴雯不但不買這筆賬,且當面揭發她:「我倒不知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三十一回三五頁)襲人之切齒於晴雯自不足怪。
4、再就晴雯方面看,她自己說並沒有私情密意,當是真話,但她的確贏得了寶玉的心。以鬥爭開始的三十一回說,寶玉和晴雯,本不過小口角,襲人表面上做好人來勸解,遂引起晴襲間的大戰來。鬥爭的結果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之,實是襲人大大的失敗。在撕扇的尾聲,借了襲人的黨羽麝月微示不悅,襲人根本沒有出場,直到寶玉叫她,才換了衣服走出來(三二八頁)。書中不提襲人有任何表示,而襲人從此深忌晴雯,不言而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