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紅樓夢》與屈原賦

試論《紅樓夢》與屈原賦

試論《紅樓夢》與屈原賦

紅樓詩詞

如果我們把中國古代文學比作一棵具有幾千年樹齡、綴滿果實的參天大樹的話,那麼各個時代的作家所創造出來的豐富多彩的文學遺產就是這棵大樹上或大或小、或老或嫩、或同枝異時、或異枝同時而生成的果實。其上的碩果不可謂不豐碩,然而碩大無朋者或者說特級大師級的作家作品不過十數家,屈原的辭賦和曹雪芹的《紅樓夢》無疑是其中最為特出的碩果,前者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出現的「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艷絕,難與並能」1的奇詩,後者則不僅是中國古代小說中的奇書,而且是中國古代文學的總結之作,有「傳神文筆足千秋」之譽。生活於戰國末年的屈原及其辭賦對中國古代文學乃至現代文學的影響無論怎麼評價亦不為過分,尤其是深深吸引了近兩千載之後的曹雪芹,雖然他們二人的生活時代、生活道路、生存環境、個性特點、創作形式及方法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我們從整部《紅樓夢》的博大精深的內涵和超邁絕倫的藝境中,可以真切地感悟到這一點,進而自然會得出「高文何綺,好句如珠,現夢裡之悲歡,幻空中之樓閣,鏡內映花,燈邊生影」2的認識來。

《紅樓夢》是曹雪芹在「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困境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而寫就的,所謂「字字看來皆似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滿紙荒唐言」後面的確蘊藏著掬掏不盡的「辛酸淚」。屈原的辭賦、尤其是《離騷》也是在他被迫害、被放逐之後於流浪境遇中創作完成的,「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3的憤懣呼號隨處可見。窮愁潦倒、「翻過觔斗來的」遭遇,玉成了這兩位中國文學史上的特級大師。

    《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其實也是一首政治抒情詩,在這篇空前絕後的長詩中,屈原緬懷往事,傷老歎逝,詳盡地敘述自己的遭遇和政治上的挫折,鮮明地道出自己存君興國的志向的九死不悔的決心,憤怒地揭露權奸小人的陰險毒辣和楚國君王的老悖昏聵,深深地表達出對祖國的眷戀和對百姓的同情,……《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云:

    屈原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正是「窮」而不達、正是「怨」而憂憤等緣由,使得屈原奮筆寫出了《離騷》。即就「離騷」二字言,自古至今,言人人殊,或謂即別愁,或謂即遭遇憂患,或謂即「牢騷」;錢鍾書則認為「『離騷』一詞,有類人名之『棄疾』、『去病』或詩題之『遣愁』、『送窮』;蓋『離』者,分闊之謂,欲擺脫憂愁而遁避之,與『愁』告『別』,非因『別』生『愁』」4。要之,窮悉著書而抒其憂憤,成就了屈子的藏山事業。司馬遷對此作了精闢的概括:「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5只是相距百世的太史公無法把曹雪芹與屈原等窮愁著書者相提並論啊!

    難道才高蓋世的屈原不懂得全身遠禍、苟合取容的訣竅和方法而及時行樂、腦滿腸肥地生存下去嗎?懂,他比常人懂得不知要深刻多少倍。「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這是他對當時佞臣小人醜惡嘴臉的描摹;「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囗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6這是漁父對他的開導;「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鯀嫜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有此姱節。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獨離而不服。眾不可戶說兮,孰雲察余之中情?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這是屈原之姊對他的規勸7。但是,屈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認識到:「舉世渾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8「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捨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更可注意者,屈原生活的時代,楚材晉用、去國易主之事屢見不鮮,屈子若能改變心志,奮飛他國,萬戶侯豈足道哉?然而,屈原的偉大正在於:背國不如捨生,「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真可謂「眷戀宗邦,生死以之,與為逋客,寧作累臣」9。他窮愁著書、忠君愛國的精神不知影響了後代多少志士仁人!

    凡是接觸過曹家史料、尤其是敦敏《贈芹圃》「新愁舊恨知多少,一醉𣯀囗白眼斜」和《題芹圃畫石》「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壘時」諸詩句後,大家都可以感知,曹雪芹的內心深處有著許多憤懣不平之氣,而且滲透到了整部《紅樓夢》中。《紅樓夢》開卷即有一段非常重要的提要性文字

    該段文字不僅向讀者交待了自己的身世變化、寫作時的家庭生活狀況,而且表明了自己的寫作方法和著書目的。所謂「蓬椽茅牖,瓦灶繩床」,正是曹雪芹著書時期家居生活狀況的真實寫照,與二敦詩的記述大致相似,敦敏《寄懷曹雪芹霑》云:「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敦誠《贈曹雪芹》云:「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衡門僻巷愁今雨,廢館頹樓夢舊家。司業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何人肯與豬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敦敏《贈芹圃》云:「尋詩人去留僧捨,賣畫錢來付酒家。」可以感知曹雪芹的晚年生活窮困到了何等地步!所謂「晨風夕月,除柳庭花」,正是曹雪芹創作時期居住環境的真實寫照,與二敦詩的記述也大致相似。

    如所周知,曹雪芹曾有過顯赫的家世,曹家曾是「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曹雪芹卻「生於末世運偏消」,雖說過了十來年「錦衣紈褲」、「飫甘饜肥」的日子,但隨著曹府被抄沒而淪為罪犯子弟,舉家北遷,於北京西郊「黃葉村」中打發著「貧窮難耐淒涼」的困苦歲月,最終因「一病無醫」而撒手人寰,留給後人的只是一部殘缺不全的「奇書」。很顯然,曹雪芹沒有像屈原那樣有過輝煌的仕宦生涯。晚年的屈原,「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十,窮困潦倒之狀概可想見。正是在這一點上,屈原的境遇與曹雪芹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屈原光照千古的人格力量感召著相距兩千載之後的雪芹,這完全可以從曹雪芹嗜酒、工詩、善畫、狂傲、健談等個性中看出屈子的影響⑪,《紅樓夢》受到屈原及其辭賦的影響則更為明顯。「風清月冷水邊宿,詩好官高能幾人!」⑫窮而不達、潦倒落魄、志向難伸、憤懣侘傺促使屈原、曹雪芹拿起了他們的天才之筆,寫出了空前絕後的奇詩、奇書(「奇詩、奇書」下有著重號)。所謂「哀怨起騷人」(李白詩句),所謂「文章憎命達」(杜甫詩句),不就是對屈原、曹雪芹這一類特級大師文學家的高度概括嗎?

《離騷》早有「奇文」、「奇詩」之稱⑬,其實,屈原的全部辭賦都有著奇幻瑰麗的特色,這種「奇幻」,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驅遣神話故事,展開新奇而奔放的想像與幻想,造成一種光怪陸離、縹渺囗詭的藝境;一是諷兼比興,以象徵手法抒發內心情感,使作品具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而以「奇書」著稱的《紅樓夢》則繼承了屈賦之「奇幻」,在不少地方表現出了它的獨創性。

楚辭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神話的淵藪、「武庫」,而屈原的作品真可謂篇篇有神話,而且屈原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運用神話創作詩歌的作家。《離騷》中運用的神話很多:鯀的神話、羿的神話、羲和的神話、扶桑的神話;其他如望舒、飛廉、雷師、宓妃、簡狄、帝嚳、二姚等神話人物,都出現於《離騷》之中。神話地名、動植物名亦復不少。《天問》更是幾乎每問涉及一個神話,內容博大,形式特異,一連提出一百七十多個問題,上天下地,古往今來,天道人事,包羅萬象,中國古代許多重要的神話都蘊藏其中,如崑崙、後稷、太陽、月亮、女媧、后羿、鯀禹等神話。《九歌》神話傳說的內容更為豐富生動,不僅寫及日神、月神、河神、山神、湘水配偶之神、夫婦神等,還令人醒目地寫到了人神戀愛的神話故事,且寫得纏綿悱側,哀婉動人。《招魂》則通部充滿巫術、神話色彩⑭。屈原通過眾多神話的運用,構成了層出不窮的奇幻情節和瑰麗畫面,使之服從於表達主題的需要,而不是簡單地驅遣神話或引述神話。對此,王逸《楚辭章句》早就指出:《九歌》「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托之以風諫」⑮;《天問》乃是「以渫憤懣,舒瀉愁思」之作⑯;《離騷》則更是清晰地表達屈原堅貞不貳、忠君愛國精神的抒情長詩。

《紅樓夢》正是以一個美妙的神話故事開篇的,作者設計了女媧補天遺石和眼淚還債的迷人情節,頑石「無材補天」而「幻形人世」,是為寶玉;絳珠仙草(木)以淚償還神瑛侍者(石)的灌溉之債,是為三生償願。一部博大精深的長篇小說,竟借神話故事開篇,使得作品不僅蒙上了一層「荒唐」的色彩,而且全書的廣闊場景和中心情節都是置於這一神話背景之上展開的,寶黛二人的愛情悲劇大有前世已定的深刻內涵,讀來令人感傷不已而又玩味不已。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雖早在屈賦中已有記述,曹雪芹卻獨出心裁,通過置換變形創造出女媧補天遺石、頑石幻形人世的奇幻情節,借助這一奇幻情節昇華了作品的廣度和深度。這是曹雪芹超越屈賦神話的獨特之處。「還淚」故事雖不見於屈賦而是從唐代袁郊《甘澤謠·圓觀》所記「三生石」的故事生發而來,但作者卻將這一神話式的寓言故事的背景置於「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的恩恩怨怨同樣是曹雪芹的偉大創造,難怪跛足道人說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不唯如此,這一故事與第五回的十二支曲中的《枉凝眉》和《收尾·飛鳥各投林》前後輝映,頗具宏觀眼光。因為《枉凝眉》可謂是十二支曲中的主題曲,它以優美絕倫的語言高度概括出了寶、黛的愛情悲劇,尤其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諸句,寫出了林黛玉淚盡而逝的悲劇命運,與第一回「欠淚」、「還淚」故事十分合榫;而《收尾·飛鳥各投林》所說「欠淚的,淚已盡」正是對「還淚」、「欠淚」的美妙故事的總結。「欠淚」、「還淚」之說雖早見於唐宋人的詞章之中,成為熟典慣語,然而將其編織成一個美妙動人、與作品主題水乳交融又不可或缺的神話故事,這在《紅樓夢》中乃首次出現,由此即可懂得曹雪芹的確是曠世奇才,而《紅樓夢》的確是「今古未有之奇文」(脂批)。

諷兼比興,以象徵手法表達思想情感乃是屈原作品突出的藝術特色,他繼承《詩三百篇》比興手法的優良傳統並加以創新和發展,使楚辭的比興手法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取得了避免直率淺露、達到深邃婉轉的藝術效果,正如《史記·屈原列傳》所言:「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對此,王逸《楚辭章句·離騷序》有如下概括:

《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辟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⑰

其他如以男女比君臣、以栽培香草比延攬人材、以駕車比喻治國、以規矩繩墨比國家法度、以修飾裝扮比修身潔行等;尤其是《九章·橘頌》通篇運用比興、象徵手法,將丹橘人格化,刻劃了「受命不遷」、高尚純潔的藝術形象,象徵著屈原「蘇世獨立,橫而不流」的高尚人格。屈賦比興、象徵手法對後代文學的影響極為深遠,「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⑱。

英國現代文學家康拉德指出:「所有的偉大的文學創作都是含有象徵意義的,唯其如此,它們才取得了複雜性、感染力和美感。」⑲作為曠世奇才的曹氏自不例外,他吸收了屈賦以及後人發揚光大的比興、象徵藝術手法,且在《紅樓夢》中將象徵藝術推向了極致,甚至具有超前意義的近現代象徵藝術特徵。

《紅樓夢》一名《石頭記》,「無才可去補蒼天」的「頑石」的故事貫穿於全書的始終,在一定意義上講,《紅樓夢》史無前例地建構了一個龐大而複雜、精巧而完美的象徵系統,總結並創造了一種石頭意象(「石頭意象」下有著重號),它「真」、「假」疊合,虛、實相生,夢幻與現實交織,藝術和哲理融匯,「再論一千年」恐怕也難以「解」出其全部之「味」。

「真」和「假」是《紅樓夢》的重要觀念之一,王希廉甚至認為:「《紅樓夢》一書,全部最要關鍵是『真假』二字。讀者須知,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不是真,假不是假」⑳,這是很有見地的。作者開篇交待其創作思路和方法時即說《紅樓夢》的寫作是「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這固然與作者有意躲避清代文字獄的災禍不無關係,是作者的一種「狡獪筆法」,然而,如果聯繫全書的實際描寫來看,倒不如將其看作是一種象徵。因為通貫全書的是「頑石」——無用的假(賈)寶玉而非有補天之材的真(甄)寶玉——的前世和今生的經歷,是作者「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待到夢醒時分對這一番「夢」、「幻」的文字記錄,這一故事的確「荒唐」、「無稽」,而作者卻以真言假,以假道真,借石喻己,借象寫意。雪芹擅畫,尤善畫石,敦敏《題芹圃畫石》云:「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壘時。」詩以雪芹所畫石頭之突兀重疊、奇峭矗立比雪芹之錚錚傲骨、稜角分明;以如椽巨筆比雪芹畫技之高超,以雪芹借「寫」畫以瀉其不同流俗、生不逢時的不平之氣道出雪芹「畫家之意不在畫」而在於抒發胸中的憤懣。故魯迅先生敏銳地指出:「曹雪芹實生於榮華,終於苓落,半生經歷,絕似『石頭』。」[21]曹雪芹擅長畫石,雅愛寫石,可謂有石頭情結(「石頭情結」下有著重號),這與屈原雅愛以「香草美人」人詩相比、尤其是與《橘頌》的象徵手法相比,不是有遙相感應之處嗎?因此作者筆下的這塊「頑石」「無材補天」、「幻形人世」的「荒唐」經歷實質上是作者「枉入紅塵」、「半生潦倒」、雖「受享」過榮華富貴而「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的象徵,它寄寓著作者的「一生慚恨」。我每當讀到「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人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一段文字時(「悲號慚愧」下有著重號),不禁擲書長歎、繼而深思。「自傳說」之所以風行一時,迄今仍有一定的市場,這與《紅樓夢》的象徵藝術、與石頭意象大有關係。不可否認,賈寶玉身上的確有著曹雪芹的影子,他的複雜個性和奇言怪行既有寫實和典型化的提煉,也有象徵寓意,他既是石頭、曹雪芹,同時又好像不是,似乎「石頭在言說,痛苦本身有言辭。沉默了很久以後,石頭現在對追隨陌生的漫遊者講說它自己的力量與堅忍」[22]。一僧一道所昭示的「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內涵,何嘗不是對賈寶玉一生經歷的象徵呢?又何嘗不是曹雪芹對人生哲理感悟之後借小說而寄寓的一種象徵呢?「紅樓」一詞究竟出於何人何典,自可繼續研究,然而《紅樓夢》書名及全書的主旨卻的確有著人生如夢的悲涼傷感的格調,在此意義上說,《紅樓夢》書名本身就是一種人生的象徵(「書名本身」、「人生的象徵」下有著重號)。「還淚」故事、太虛幻境、金玉良緣、木石前盟、《好了歌》、十二支曲、警幻仙冊、「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以及眾多的人物遭際、人名地名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帶有象徵性。

中國古代長篇小說往往有「楔子」,如《說岳全傳》、《水滸傳》、《隋唐演義》、《儒林外史》、《女仙外史》等,但它們的楔子內容或陷入神秘境界,或顯得荒誕離奇,或游離於主題之外,而《紅樓夢》以石頭故事為楔子、而且貫穿全書、並且具有豐富的象徵意義,這在中國小說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這是否也可以看作是對「傳統的思想和寫法」的「打破」之處呢?

探討《紅樓夢》與屈原賦的關係,固然應當從大處著眼,但也不能忽略微觀考察。因為《紅樓夢》第一回石頭對空空道人談了一節關於小說的觀點,甲戌本即在這段正文上有眉批:「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即明點《紅樓夢》與屈原的《離騷》大有關係。又如第七十八回,賈寶玉撰寫《芙蓉女兒誄》之前,作者還有一段文字點明誄文的創作意圖和手法,其中有這樣的話語:

「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參雜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拘拘於方寸之間哉。」

更為清楚地點明他是在「師楚」亦即繼承、學習楚辭的優良傳統(「師楚」下有著重號)。

《芙蓉女兒誄》是最能表現出曹雪芹「師楚」、向楚辭的思想和藝術汲取養料的典型例證,可以說是曹雪芹的嘔心瀝血之作。前引一段文字有如下幾點值得注意:一、誄文創作「須另出己見」,「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誄文的肝膽是「悲慼」,要收到「一字一咽,一句一啼」的藝術效果。二、誄文「多有微辭」,即有寄托,亦即所謂「師楚」——師法《楚辭》的浪漫主義創作手法,像屈原寫作《離騷》那樣,托物言志,有諷於世,對邪惡勢力給於揭露和鞭撻,對叛逆精神給於讚美和同情。三、誄文創作「萬不可尚文藻而失悲慼」,即應該是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而不能是炫耀詞藻的「搪塞耳目之文」,「灑淚泣血」是其本質要素。凡此,不僅可以看出曹雪芹的鮮明的哀祭文觀點,在古代祭文發展史上非常值得重視;而且可以看作是曹翁對古代一些祭文「無端代人而哭」的弊病的總結和批判。魯迅先生曾經精闢地指出:「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我們認為,《芙蓉女兒誄》同樣打破了傳統的思想和寫法,它是曹翁前述哀祭文觀點的成功實踐之作。作者融駢、騷、詩、賦於一體,馳騁豐富的想像和大膽的誇張,驅遣神話和傳說,創作出了前序後歌、面貌一新、文采飛揚、構思絕妙的誄文。

誄文一方面熱烈讚頌了晴雯的高尚品格,另一方面對迫害晴雯的邪惡勢力給與了控訴和詛咒。作者以金玉、冰雪、星日、花月比喻她資質的純潔高尚;以鷹鷙遭罦囗、茞蘭被芟比喻她與當時污濁社會的格格不入;以賈誼受屈被貶、鯀因剛烈被殺比喻她的遭受迫害。對於迫害晴雯的人間鬼蜮,則以「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給予鞭笞。晴雯在人間無有自由,抱屈夭亡;作者祝願她死後能在天國成為芙蓉花神,上天人地,獲得真正的自由,這樣才能與她那高潔的品格相侔。

我們知道,晴雯的判詞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譭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它基本上概括了晴雯的高潔品格,即誄文所言「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月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同時也道出了晴雯之夭乃是由於他人的怨恨和誹謗。襲人的讒言,王善保家的告狀以及其他人的落井下石,僅僅是造成晴雯之死的導火線罷了,其根本原因乃是為王夫人等封建統治者所不容,她的率性而行、遇事便發、仗義直言、剛腸疾惡的品行與封建統治的要求冰炭不容。晴雯之死,對寶玉的心靈打擊很大,聯想到小丫頭見「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而見景生情、遂編謅出晴雯死後做芙蓉花神的話,寶玉認為晴雯也配當芙蓉花神,於是借誄文以傳情,讀誄文以「定謚」。

在我國人民的傳統觀念中,芙蓉是一種高潔的花,屈原《離騷》云:「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王逸註:「芙蓉,蓮花也。」屈原是用比興手法言志抒情,借佩帶香花美草以喻自己修身潔行;曹雪芹極為讚賞晴雯的高潔品格,她的確如「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周敦頤《愛蓮說》)的蓮花,她生為貞女,歿作高潔的主管芙蓉之神,這樣的構思是何等的巧妙啊!陸龜蒙《白蓮》詩云:「素花多蒙別艷欺,此花端合在瑤池。」晴雯多蒙他人誹謗和怨恨,她死後成為主管芙蓉花神是多麼的合適啊!

從《紅樓夢》全書的詩詞曲賦來看,《芙蓉女兒誄》是其中最長的一篇,它以優美的文字和誠摯的情感表現了作者超人的藝術才華。從全書的情節構思來看,無論《紅樓夢》的總回數是一百二十回還是一百○八回,第七十七回已經進入全書創作的關鍵階段,許多重要人物的命運都將在此後連續而迅速地寫出,由盛至衰的悲劇將趨於高潮。因為在寶玉所翻閱過的「薄命冊」裡的十幾個「薄命女」,在前八十回中寫出結局的只有秦可卿和晴雯。惜墨如金的曹雪芹將《芙蓉女兒誄》置於第七十八回,是大有深意存焉。遺憾的是,由於《紅樓夢》八十回後的書稿「迷失」,我們難以窺其全貌,但是曹公運用誄文祭奠晴雯,而不用以祭奠已死的秦可卿和金釧兒——儘管寶玉對他們的死也很傷痛,恐怕是有重要原因的。幸好脂批為我們提供了探討的線索。庚辰本第七十九回有脂批說,《芙蓉女兒誄》「明是為阿顰作讖」;靖藏本亦有脂批云:「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試觀『證有緣』回、黛玉逝後諸文便知。」小說寫寶玉讀完誄文,又接著寫黛玉從芙蓉花影中走出來,同寶玉一起商量改動誄文中的詞句,當寶玉改「紅綃帳裡,公子情深;黃土壟中,女兒命薄」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時,「黛玉昕了,忡然變色」,心中有「無限的狐疑亂擬」。脂評於此批道:「慧心人可為一哭,便知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因此,解庵居士指出:「晴雯-小黛玉也。……試觀壽怡紅之夕,黛玉掣得酒籌乃芙蓉花,眾人云:『除了他,別人不配做芙蓉』,明明言之矣。又寶玉祭芙蓉神時,黛玉實生受之,誄文中眉黛一聯已明點黛玉二字,所改茜紗一聯,黛玉聞之色變,列顯著矣。」[23]這告訴我們,寶玉雖誄晴雯而實誄黛玉,原來作者是以晴雯的悲慘遭遇來襯托暗示黛玉的不幸結局。於此可知,《芙蓉女兒誄》在推動情節中的作用是多麼重要!它完全符合曹翁開篇所倡導的「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的美學觀。

縱觀中國古代誄文,它們大都是通篇四言的模式。正如吳訥《文章辨體序說》所謂「大抵誄則多敘世業,故今率仿魏晉,以四言為句」;誄文的內容一般不出歌功頌德的範疇,傳體頌文、錄行榮始有餘,選言哀終、寫情抒哀不足,文學的因子較少。[24]《芙蓉女兒誄》則摒棄了一般誄文四言的舊套,繼承了楚辭的比興寫法,借美人香草手法抒發自己的愛憎之情,其間又創造性地變為招魂式的騷體楚歌(「招魂式的騷體楚歌」下有著重號),這種空前的創造完全打破了誄文的傳統模式。在「定謚」之後已經可以結束誄文時,又接續了騷體楚歌以招晴雯的靈魂,招魂之歌後又續寫了設想晴雯在天上主管芙蓉的自由而美好的生活,用以反襯賈府的黑暗。就結構而言,這樣的誄文是獨一無二的;就內容而言,這樣的誄文是不可多得的稀世之作;就全書情節發展而言,它的鋪墊作用是十分有力的。要之,《芙蓉女兒誄》誠如曹翁所言是「洗舊翻新」、「新鮮明致」、「不落俗套」的傑構,是對「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公式化的誄文的撥亂反正,它無論在中國祭文史上,還是中國小說史上,都應佔有非常顯要的地位。也正因此故,脂評於《芙蓉女兒誄》下批語極多,如「奇香」、「奇帛」、「奇奠」、「奇茗」、「奇稱」等,並直接點明誄文出自《離騷》。

在環境的描寫方面,也可以看出楚辭對《紅樓夢》的深刻影響,如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關於蘅蕪院的描寫:

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裡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異草:……

這段描寫既借寶玉之口再次點明「《離騷》、《文選》等書上所有的那些異草」被曹雪芹「移植」到了《紅樓夢》中,也表明作者依然繼承楚辭「美人香草」的象徵手法來襯托、象徵寶釵的性格,用這些香草為寶釵安排一個生活居住環境。其中還透露出寶玉熟讀楚辭,因為賈政認不得的奇花異草,他卻認得清清楚楚,還能指明出處。

史湘雲的名字、黛玉的第三首題帕絕句也與楚辭大有關係。史湘雲的判詞「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顯然是與《九歌·山鬼》有關,孫作雲先生認為《山鬼》寫的就是巫山神女的故事[25];而《九歌·湘夫人》:「九疑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即為湘雲之名所本。史湘云「湘江水逝楚雲飛」的遭遇與湘水配偶之神湘君、湘夫人,即一般認為是舜與娥皇、女英的遭遇也十分相似。黛玉所作題帕詩中「湘江舊跡」也是採用了楚辭的舊典,雖然娥皇、女英的故事見於晚於楚辭的《述異論》、《博物誌》等書。

關於《紅樓夢》與屈賦的關係,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有意義的大問題。《紅樓夢》對屈原賦的繼承和創新是多方面的,其內容之豐富,手法之譎詭,不是本文能夠盡其萬一的。限於才識和篇幅,在此我只是進行了初步的探索,以期引起研究者的注意,至於深入的探討惟有留俟將來了。

注  釋:

1⑱  見《文心雕龍·辨騷》。

2  見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第96—97頁,中華書局1979年8月版。

3  「浩蕩」,猶今言「混蛋」,一聲之轉也。

4  見《管錐編》第二冊第583頁。

5  見《報任安書》。

6  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78十  王逸《楚辭章句》云:「女嬃,屈原姊也。」

9  見《管錐編》第二冊第597頁。

⑪  請參閱拙著《紅樓夢新探》第15—32頁,甘肅教育出版社1997年12月版。

⑫  徐凝《和夜題玉泉寺》,見《全唐詩》下冊第120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0月版。

⑬  《文心雕龍·辨騷》:「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豈《離騷》哉!」

⑭  關於屈原的作品,《史記·屈原列傳》記載為:《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懷沙》等;《漢書·藝文志》著錄二十五篇;王逸《楚辭章句》則同載《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遊》、《卜居》、《漁父》,凡二十五篇。今人大多認為《招魂》為屈原所作。

⑮⑯⑰  《楚辭補注》第55頁、第85頁、第2—3頁,中華書局1983年3月版。

⑲  引自侯維瑞《現代英國小說史》第135頁。

⑳[23]  見《紅樓夢卷》第一冊第147頁、第188頁。

[21] 見《魯迅全集》第9卷第236頁。

[22]  引自余虹《思與詩的對話-海德格爾詩學引論》第182頁。

[24]  請參閱拙著《古代祭文精華》第9—46頁,甘肅教育出版社1993年7月版。

[25]  孫作雲《九歌山鬼考》,見《清華學報》第十一卷第四期。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