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對寶、釵、黛形象的塑造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巔峰之作,除了小說的主體描述性文字本身之外,其他如詩、詞、曲、歌、謠、諺、贊、誄、偈語、辭賦、聯額、書啟、燈謎、酒令、駢文、擬古文等,應有盡有,可謂「文備眾體」。由於與情節、人物性格緊密相關,這些詩詞歌賦並沒有游離於情節之外,而是與小說的情節線索互為聯綴,成為故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這些詩詞歌賦都是融合在小說的故事情節中的,如果略去不看,常常不能把前後文意思弄明白,或者影響到故事情節的完整。特別是那些隱寓人物命運的詩詞(判詞)以及書中人物創作的詩詞,既切合人物的思想志趣、文化素養、性格特徵、社會地位,又巧妙地關合他們的身世、經歷、命運和結局。這些個性化的詩詞是作者塑造典型形象的重要手段,與刻畫小說人物的描述性文字互為表裡、相得益彰,已經深深地融入每個人物的形象之中,以致於割捨某些詩詞,就會有損於某個形象的完美。因此,對這方面的探討有助於加深對全書的理解和評價。本文試從詩詞對幾個主要人物形象塑造上略作分析。
一、作者對書中人物性格和遭遇的直接評價和說明
這種形式在《紅樓夢》中比較少見,小說第三回評價賈寶玉的那兩首《西江月》,和評價林黛玉的贊詞屬於這種情況。
西江月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從字面上看,這兩首詞句句是對寶玉的嘲笑和否定,因為從封建階級倫理道德標準衡量,寶玉是個被否定的人物;可是從作者的人生觀和社會觀來看,他卻是個和那些國賊祿蠹完全相反的、保持著人類善良天性的真正的人。這樣看來兩首詞「句句都是反話、句句是對他的讚美和褒揚」[1](P98~99)。
寶玉不假矯飾地表現自己的天性,在那樣的貴族之家必然要處處受束縛、限制,於是就要產生苦悶,就要採取種種方式渲洩,在道學先生們看來這就是「尋愁覓恨」、「似傻如狂」了,摔「勞什子」的舉動可以是一個例證。相貌好是真,「腹內草莽」就未必。寶玉讀書多、知識博、文思快,才情大,只是不願意學作應試的八股文而已。看他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一套一套有根有據的議論,看他擬的那些匾額和對聯,不是使包括賈政在內的所有在場的人都相形見絀嗎?連寶釵都說他「每日家雜學旁收的」[2](P61),承認他懂得多,怎麼能說是「腹內原來草莽」?
他的「似傻如狂」還可以認為是他對待女子的態度。在那個講究「三綱五常」的封建社會裡,他竟敢於宣佈:「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兒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2](P13)他對妙齡女子「暱而敬之」「愛博而心勞」,如對晴雯,他曾經撕扇子為博她一笑。
他無意仕途,逃避現實、悲觀厭世。「不通世務」,是因為他厭惡賈雨村之流的政客,不屑與之為伍。不願讀的文章也只是那些「聖賢」的說教和一文不值的科舉時文。「那管世人誹謗」,正表現了寶玉不苟且、不隨俗、獨立不遷的個性。這樣的貴族青年,按封建階級「接班人」的標準要求,自然是「無能第一」、「不肖無雙」了。他既不能像其祖先那樣「理朝廷、治風俗」,為皇帝做個賢臣良相;也不能像鳳姐那樣治家理財,撐起家業的門面,自然是「於國於家無望」了。
再看林黛玉的贊詞:
贊林黛玉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
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比西子勝三分。
這首贊詞直接描繪了林黛玉的多愁善感,脆弱多病的形象。這形象既與她身世孤單,精神上受環境的壓抑有關,也反映了她「貴族小姐本身的脆弱性」[1](P98~99)。
二、通過書中人物做的詩表現人物的才華、塑造人物形象
《紅樓夢》中幾次著力寫到大觀園中少男少女們規模較大的雅集吟詩的熱鬧場面。如第十八回的大觀園題詠;第三十七和三十八回的始結詩社詠白海棠、詠菊花和詠螃蟹等。曹雪芹使每個人的詩風都符合創作者的性格,小說中人物作詩填詞,酒令燈謎無不切合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
(一)賈寶玉
在第七十七回至七十八回裡,晴雯遭到王善保家的誣陷,被王夫人趕出大觀園,淒慘地病死在她表兄家裡。寶玉聞訊,悲不自勝,寫了篇情誼深長的祭文《芙蓉女兒誄》來哀悼她。這篇誄文共一千三百餘字,是一篇纏綿悱惻、絢麗多彩的文字,是寶玉詩作中最長的一篇。在誄文中表現出強烈的愛憎態度:用最美好的語言,對這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2](P35)的女僕加以熱情的頌讚,同時毫不掩飾自己對慣用鬼蜮伎倆陷害別人的邪惡勢力的痛恨。有學者指出《芙蓉女兒誄》是仿屈原的《離騷》,作者如此安排因為寶玉「遭憂作辭」,既是對寶玉並非「腹內草莽」的佐證,也再次塑造寶玉「於國於家無望」的形象。
值得一提的還有他的《姽嫿詞》。
可以說,《姽嫿詞》標誌著寶玉性格的進一步發展,是寶玉叛逆性格發展的必然結果。同時,也是寶玉性格從軟弱走向堅強的轉折點。此前,寶玉只是無意仕途,同情僕人,但只能傷心,無可奈何:「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能說不能行。」這是他渴望自由又不敢爭取自由的真實心理的寫照。此時,他從不敢對父母、君王表示半點的不滿。晴雯之死加速了他性格的變化,「我竟不知晴雯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這句話中表現了對王夫人的強烈不滿。正好賈政讓他賦詩,他借題發揮,熱情讚頌了「姽嫿將軍」林四娘之義,又大膽地第一次大罵君王及滿朝文武:「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手。何事文武立朝官,不及閨中林四娘。」根據脂硯齋提示,寶玉歌頌林四娘,也就是歌頌晴雯,歌頌被迫害致死的僕人。至此,寶玉的叛逆性格基本成熟。
(二)林黛玉
她幼失護恃寄人籬下,聰敏、才學高,但又敏感、多疑、善感、愛使小性。這種思想性格自然流淌在她的詩作中,如:
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毯。
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捨誰收?
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黛玉從飄遊無定的柳絮,聯想到自己孤苦無依的身世,預感到薄命的結局,把一腔哀惋纏綿的思緒寫到詞中去。曾游百花洲的西施,居住燕子樓的關盼盼,都是薄命的女子,似乎是信手引來,實際是有意自喻。柳絮任東風擺佈,正是象徵黛玉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李紈等人看了這首詩,都點頭感歎:「太作悲了。」
再如她的詠菊詩: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黛玉曾「魁奪菊花詩」,她的三首詠菊詩是十二首詠菊詩之冠。「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人美、花美、景美、情美、詩美,合諸美於兩句詩中,構思新穎,造句巧妙,確實是精彩的詠菊詩句。「滿紙自憐題素怨」,寫出了黛玉平素多愁多病,自怨自艾的情狀;「片言誰解訴秋心」,道出了自己一懷情愫不被人理解的苦悶。最後把同菊花關係最深的詩人陶淵明拉出來,歌詠菊花的亮節高風,也把自己高潔的品格暗示出來了。現實生活中的林黛玉也有雅量高致、長於自責的時候。紫丫頭尖銳批評,她笑著接受;自己的力作屈居人下,她一笑置之;奪了魁時,在一片讚美聲中卻又說自己「那個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並由衷地評議別人的佳句。
這種雅量、自責在詩裡也有明顯的流露,如她的《詠白海棠》: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前半寫其清麗絕俗的環境與不同塵俗的色香,這是她自己的寫照,該是瓊樓玉宇的仙品,可是像「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也有滿腔哀怨。是否是懷才不遇,世無伯樂呢?她並未斥責外人的不賞識,而是說自己:「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這正是不求聞達,反求諸己,雅量、自責的勾畫。
另一方面,從思想家的眼睛看來,林黛玉最可貴的是對封建正統的蔑視與背叛,對庸俗、偏見的抗爭與嘲弄,這點在她的詩詞中表露是多方面的,《五美吟》最為突出,五首詩明白如話。詠西施,說西施因美而失去自由,不及東施因丑而自在。詠虞姬,說當叛徒被殺不如守義自刎。詠明妃,說悲劇由於皇帝所托非人。詠綠珠,論綠珠為石崇殉葬完全不值得。詠紅拂,讚揚私奔是正義壯舉。
這一思想還可以從她閱讀《牡丹亭》、《西廂記》這些封建統治者稱為「誨淫」之書而愛不釋手看出來。
小說第四十回中賈府家宴上林黛玉的牙牌令是:
左邊一個「天」。
——良辰美景奈何天。
中間「錦屏」顏色俏。
——紗窗也沒紅娘報。
剩了「三六」八點齊。
——雙瞻玉座引朝儀。
湊成「籃子」好採花。
——仙杖香桃芍葯花。
這個酒令裡有兩處分別來自《牡丹亭》和《西廂記》,在這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黛玉竟然把視為淫書的《牡丹亭》、《西廂記》中的詞句引來行酒令,何等大膽和直率。
黛玉詩詞中最膾炙人口的當然是《葬花詞》,這首絕妙好詞,是顰卿述懷,又是她的自輓詞,是她的光輝品質的集中體現。脂硯齋主人曾三閱其詩,「舉筆四,不能加批」[3](P34~35),可見它的動人力量。詩的核心,是表現黛玉的「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潔身自好,決不向封建勢力和庸俗偏見投降的高尚品格。
(三)薛寶釵
作為寶、黛、釵感情悲劇的兩個女性主角之一,薛寶釵的生活經歷、文化修養、性格與林黛玉是截然不同的。薛寶釵是世代皇商出身,端莊、秀麗,口不臧否人物,是封建階級典型的大家閨秀。薛寶釵秉賦著與林黛玉截然不同的性格特質。她們同樣都博覽詩書,才思敏捷,但林黛玉一心追求美好豐富的精神生活,薛寶釵卻牢牢把握著現實的利益。「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薛寶釵孜孜以求的是富貴榮華。這種不同我們可通過對作品第四十回中賈府家宴上行牙牌令的情景略見一斑。薛寶釵對的酒令是:
左邊是「長三」
——雙雙燕子語梁間。
右邊是「三長」
——水荇牽風翠帶長。
當中「三六」九點在。
——三山半落青天外。
湊成「鐵鎖練孤舟」。
——處處風波處處愁。
整個酒令描繪形象,用語典雅,風格莊重,與薛寶釵的才氣、博學的特點完全吻合,也反映出了她的穩重平和、溫柔敦厚的性格特徵。同是以文雅優美見長,同是顯示出了人物的才氣和詩情。
同樣的就在「海棠詩社」的吟詠中也處處表現著自己的風格。且看:
詠白海棠詩——薛寶釵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言為心聲,從中可以看出,詩中寄予著寶釵的追求。酒令事件後立即在背後對黛玉提出善意的告誡,大觀園出了「繡春囊」事件,她立即借口母親有病搬出大觀園等等,都是她「珍重芳姿」的表現。
她平日不愛花兒粉兒的,穿著的也是半新不舊的衣服,這是她「洗出」「胭脂」的註腳。「淡極始知花更艷」,表明她對自己內在和外在的美都充滿了矜持和自信,第五回裡說她「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4](P43),即是旁證。
三、利用含暗示性的詩詞對人物形象進行塑造
《紅樓夢》詩詞的暗示性特點,集中表現在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的金陵十二釵判詞,聽的《紅樓夢》曲詞。作者首先通過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上的畫面和判詞暗示出書中主要人物的人生遭遇和命運結局,同時暗示出人物的主導性格特徵,為作品塑造人物形象鋪色定調。
我們這裡只看釵、黛兩人的判詞:
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裡埋。
第一句是說寶釵有封建階級女性最標準的品德。她「品格端方,容貌豐美」,「行為豁達,隨分從時」[1],榮府主奴上下都喜歡她。作者又說她「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2],正是封建時代有教養的大家閨秀的典型。她能規勸寶玉讀「聖賢」書,走「仕途經濟」的道路,受到寶玉冷落也不計較。但讀者同這個典型總是有些隔膜,這是為什麼呢?就是她對周圍惡濁的環境太適應了,並且有時還不自覺地為惡勢力幫一點小忙。如金釧被逼跳井後,她居然不動感情,反倒去安慰殺人兇手王夫人。有人評論說,她是個有尖不露、城府很深、一心想當「寶二奶奶」的陰謀家。賈家敗落後,她的下場也不妙,「金釵雪裡埋」就是預示。第二句是說林黛玉是個絕頂聰慧的才女。她的才華是大觀園群芳之冠,是智慧的女神。她從小失去父母,寄養在外祖母家,儘管是賈母的「心肝肉」,可是以她的敏感,總擺脫不了一種孤獨感。特別是在對寶玉的愛情上,幾乎到了神經過敏的程度。好在寶玉對她一往情深,處處寬慰她,哪怕是黛玉歪派給他的「錯誤」,他也承認。這樣,他們的愛情就在一種奇特的、連續不斷的矛盾痛苦中發展著。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了,哭時要比笑時多;剛剛和好了,突然又鬧翻了,鬧翻一次反倒加深一次感情。他們的愛情在有形無形的外界壓力下,形成一種畸型。在榮國府那樣的環境裡,越敏感的人就越忍受不了。黛玉的悲劇就在於她不像寶釵那樣會裝「糊塗」,她太聰明了。林黛玉是一個和賈寶玉志同道合的封建叛逆者的形象。在她身上,一定程度地體現了封建社會裡婦女的不幸命運,反映了他們勇於反抗和對自由愛情的熱烈追求。但她性格中有著貴族小姐的矜持和脆弱。寶玉、黛玉是作者最心愛的兩個中心人物。與寶黛截然相反,寶釵是照著封建正統思想塑造的一個形象,在封建制度沒落時期,她也是一個悲劇形象。
寶釵和黛玉是一對相互對稱的典型:一個胖、一個瘦;一個柔,一個剛;一個藏愚守拙,一個鋒芒畢露;一個心滿意足地成為「寶二奶奶」,一個淒淒慘慘地不幸夭折。但這一對情敵中沒有勝利者,後兩句說得明白:寶玉的心仍在「林中掛」,寶釵要冷清清地守一輩子活寡[1]。
這首判詞既暗示了薛寶釵、林黛玉這兩個人物的悲劇結局,也暗示了這兩個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徵為「德」與「才」,同時還暗示出作者對人物的態度,一「歎」一「憐」之間表明了作者不同的審美情感。
總之,《紅樓夢》中的詩詞,是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作者利用這一有效的形式對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參考文獻]
[1]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沙:岳麓書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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