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 詩詞與佛道色彩

《 紅樓夢》 詩詞與佛道色彩

《 紅樓夢》 詩詞與佛道色彩

紅樓詩詞

《 紅樓夢》 詩詞,其意蘊博大繁富,其表現手法多彩恰切,其文化氣脈貫通古今。而佛、道精神的有機融會,更使詩詞具有了一種迷離神秘的色彩。

曹雪芹深知,作為創作,應該吸收人類歷史上的一切文化精華,融會貫通,再鑄新品.在《紅樓夢》 詩詞中,他不但批判地繼承了中國的孔孟文化、楚騷文化、唐宋文化、元明清文化等,而且吸收了宗教文化,如老莊文化、佛教文化等,使其詩詞在意象上具有「《 山海經》的渾沌蒼茫,在章法上具有《 易經》 的無窮變幻,在風格上則如同《 詩經》 中原始民歌那樣純樸清新」1 .特別是他對道家「無用無為」、「自私快樂」、「好即是了,了即是好」虛無理念的演繹,對佛家「本心即佛」、「聽其自悟」、「相隨心生,相隨心改」和「空」、「無」思想的評判,使其詩詞具有了一種濃郁的宗教色彩,平添了詩詞的文化品位和審美魔力。

台灣著名作家、學者墨人認為,作詩不打好中國哲學基礎,不精通道佛思想,休想入道入境。杜詩雖好,但停留在人文主義階段,無法與寒山子、呂洞賓、陳傳的境界相比,連李白的瀟脫自如也比不上2 .這話可能有些過及,但確實有一定的道理。因為詩是一種文化現象,哲學、道教、佛教也是一種文化現象。文化現象與文化現象之間,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作詩,離不開哲學的指導,詩若離開了哲學的指導,就會變得失血蒼白,底氣不足,哲理失衡。詩與佛教的禪都很注重「心」,詩是詩人有感於客觀世界,通過心理運動使情意外瀉而產生的,它不是純自然的東西,主要是主觀再造的產物。而禪認為,「心」重要於自然,「心」可以想像出物象,也可改變物象,即「相隨心生,相隨心改」, 「種種世法皆由心」。我們不評價佛家的這種觀點是否正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詩與禪都比較注重主觀精神性,都以心理生活為根基,對生命歷程與社會生活進行自悟。正如張擴所言:「說詩如說禪,妙在懸解。」3 道家在思想上主張「視野廣大」,在行為上追求「無拘無縛,任性適意,逍遙自如」,以求得一種「物我合一」的人生境界。莊子云:「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4 詩需要有豐富的想像,創造意境,做到「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後可以言韻外之致耳。」5 詩也需要無拘無束地宣瀉內心情感,給客觀物象罩上主觀的輕紗,以達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6 。由此可見,詩與哲學,詩與佛道思想有一定的聯繫,詩歌中具有合理成分的佛道色彩,並不是什麼大逆不道。「文革」中,《紅樓夢》 詩詞受到批判,認為有宗教迷信色彩,宣揚了宿命論等思想,這種認識不能說是完全正確的。因為《 紅樓夢》 詩詞本身,並不是在宣揚宗教迷信,而是通過對宗教文化的借鑒,來表達其情感和意念.

《 紅樓夢》 詩詞,大致可分成寸類:1 .玄妙詩。如《 好了歌》 、《 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 、《 紅樓夢十二支曲》 、《 飛鳥各投林》 、《 參禪偈》 、《寄生章· 參禪》 等.2 .詠物詩。如《 春燈謎》 、《 白海棠詩》 、《 菊花詩》 、《 螃蟹詠》 、《 紅梅詩托柳絮詞》等。3 .即景抒情詩。如《 大觀園題詠》 、《 葬花辭》 、《題帕詩》 、《 桃花行》 、《 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 芙蓉女兒誄》 等。月.懷古詩.如《 赤壁懷古》 、《 鍾山懷古》 、《 誰陰懷古》 、《 青家懷古》 、《 交趾懷古》 、《 五美吟》 等。不論哪一類,詩詞中都或濃或淡地含有佛道思想色彩。

《 紅樓夢》 開篇第一回,曹雪芹就通過一個「瘋狂落拓,麻鞋鶉衣的跛足道人」之口,吟唱了一首《好了歌》 。詩人從道教哲學的視角,對世人的「功名」、「錢財」、「蛟妻」、「子孫」四種慾望和人生的終結進行了審視,指出世人沒有必要過分貪心,沒有必要為「理想」而奔命鬥爭,心胸應豁達,看開事理,「為而不爭」,應追尋「不求其不朽」的淡泊。同時也用佛教哲學的規範,來啟悟世人的心靈:世人應輕視慾念,跳出凡塵,全心向佛,信誠修煉。指出人世間的一切,都歸於空無的大荒山,「好即是了,了即是好」。詩人將道家「忘私」思想和釋家「祛利」主張揉和到一起,勸奉世人要豁達超脫,尋求人格上的超拔與精神上的解脫。這種空無理論和出世思想,一是有勸民濟世之效,二是有暗示當時封建地主階級的歷史命運之意。詩人通過對佛道思想的運用,表示了對封建地主王朝政治鬥爭的厭倦和對平和無爭理想社會的渴望。

「縱慾享樂」是儒家之大忌。孔子主張「君子謀道不謀食」。孟子指出:「養心莫過於寡慾。」而道教卻主張「享樂」,珍惜今世的生命,不追求來世的幸福。「在道教的境界中,人不僅能夠超越生理的制約而羽化長生,而且還可超越倫理的限制而滿足個性的生活慾望。」7 道教的主張,為世人提供了情愛自由的土壤和條件,認為「男女合氣之術」是修煉長生的法門之一,為兩性的自由接觸打開了方便之門。曹雪芹不敢直接宣傳這種道家主張,而是借助警幻仙姑在太虛幻境中對賈寶玉談情說淫,醉以靈酒,沁以仙茗,引入迷津,使賈寶玉走上了「滅天理、存人欲」的道路。《警幻仙姑賦》 帶有濃厚的道教色彩,美麗的女人「成仙得道」, 她的美貌是超現實的,而她的品格和形象又是與凡人相像的。她「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是一個可親可愛的女神,

佛家主張「人生如夢」,人世間的一切都歸於「無」。禪宗六祖慧能得傳衣缽的偈語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可見世界「無」得多麼乾淨,多麼徹底.佛家認為,人世是苦海,「西天」是極樂世界,和人間陽世相對應的還有陰曹地府。「人生有命」,不能強求,立地成佛,回頭是岸,跳出塵世外,不在五行中。《紅樓夢》 詩詞中的「判詞」詩,正包含了佛家「前生命定,勿需強求」的無為思想。晴雯美麗聰明,性格倔強,不甘心做奴隸,追求人生的平等,可是最後還是「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被王夫人迫害而死。「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的花襲人,以維護封建禮教的思想言行為籌碼,一心想爭得個「姨奶奶」當當,結果落了個「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的下場。而「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賈探春,可謂是胸懷大略,聰明能幹,結果卻是「生於末世運偏消」,賈府一敗塗絲,探春也被迫遠嫁海疆· 探春這種生命歷程和生活遭際,正是「自古窮通皆有定」的宿命論反映.

曹雪芹在詩歌中,雖然常用道教佛家的一些思想言論.但有時是反其意而用之,含有對道教的諷刺和佛教的不恭,甚至對道佛二教進行批判。請看對妙玉的判詞吧:「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潔」,是佛教所言的「淨」,佛教認為凡人世界都是污穢的,只有超現實的佛教天國才是「淨土」。妙玉欲超脫現實生活,孤寂自持,以求自身的潔淨。可實際怎麼樣呢?她雖然身入佛門,但心還在紅塵,一看到寶玉就面紅耳赤,想入非非,並願和寶玉來往,贈獻紅梅,遙祝芳辰。這種「因空見色、由色生情」,致使她最終還是未能「自守」和「潔淨」。在妙玉的曲詞《世難容》 中,詩人寫道:「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這裡借妙玉青春年華的白白消逝,表示了對妙玉佛門生活不幸的同情和對佛家禁慾主義的批判。同時,也對僧侶生活進行了否定.

《 紅樓夢》 中的詠物詩,有些仍有佛家的「聽天命」和道家的「不強求」思想色彩。如賈迎春的燈謎詩《算盤》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只因陰陽數不通。」這詩表面是說算盤整天忙亂,但它只能算清數字,卻算不清陰陽劫數,算不清人世間的盛衰、沉浮和消長。詩的實質是寫賈迎春性格儒弱,命運淒涼,被迫嫁給中山狼孫紹祖,受盡了虐待,所以發出了「陰陽數不通」的感歎。林黛玉的燈謎詩《更香》 ,其中有詩句是:「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這首詩表面是言更香,實則說自己。黛玉寄人籬下,過著「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生活,她怎麼會不像更香一樣「焦首」、「煎心」呢。可她又無力左右現實,主宰自己命運,只好憑「風雨陰晴任變遷」了。這實際是一種聽天由命的思想反映,與道家的「為而無爭」是同一脈絡。

賈寶玉的詩有一種「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味道,自然地散發著淡淡的哀愁。像「曉月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詠白海棠》 )把白海棠花寫得像林黛玉一樣善感而多情,而他也便為伊「愁容淺淡」了。《 訪菊》 中的「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仗頭,」流露了賈寶玉惜菊憐秋,及時行樂的道家情懷。賈寶玉在《訪妙玉乞紅梅》 和《 南柯子· 柳絮》 中,都表達了對佛家的不恭,對道家的追循。「不求大士瓶中露」、「離塵割香紫雲來」,意思是「我不是要求南海觀音給點淨瓶中的甘露,而是要離開這庸俗的人間,伴看暖香把紫色雲霞割來」.而「落雲君休惜,飛來我自知。」表面是寫柳絮,實則是寫詩人自己,這是對生命的一種感悟,也是對人生如夢的一種無奈。即然如此,所以賈寶玉在對待人生的態度上便打出了「反對仕途經濟,盡情享受生活,得樂且樂」的旗幟.

在即景抒情的詩詞裡,亦滲透著淡淡的佛道思想。「大觀園題詠」詩,是限定了歌詠對像、題材範圍的即席「頌聖」應酬之作,但這些詩並不都是歌詠聖恩盛世的,有的表現了對道家仙境的禮讚.有的表現了對佛家境界的嚮往。賈元春《大觀園》 詩云:「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賜『大觀』名」,其中「天上」不正是佛家講的「天堂」嗎?而「大觀」,也正是佛家所說的「蔚然壯觀,氣象萬千」,是生命客體主觀上的一種精神感悟。賈迎春的《曠性怡情》 中,有「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之句,賈探春的《 文采風流》 中有「風流文采勝蓬萊」, 「神仙何幸下瑤台」,林黛玉的《世外仙源》 中有「仙境別紅塵」, 「添來氣象新」,這些句子,直接把現實之景與神仙之境相比,在情調上更羨慕仙境,而「仙境」正是佛道的一種精神家園。

賈寶玉的《 四時即事詩》 ,雖表面未寫一個「道」字,未言一個「佛」字,但意念的探層中卻蘊含著佛道精神,這就是佛家的「看破紅塵」和道家的「享樂今世」.林黛玉的《葬花辭》 、《 秋窗風雨夕》 、《 桃花行》 三首詩,都有人生如夢,歲月苦多的佛家情調。企望花和人都能「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那麼詩人要魂歸何處呢?無疑就是「極樂世界」- 西天了。

《 紅樓夢》 中的懷古詩,亦有或濃或淡的佛道色彩。有的發思古之幽情,感歎人生之短暫。如《赤壁懷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喧閡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有的感歎「命運難違」、聽天由命的思想感情,如《 鍾山懷古》 :「名利何曾伴女身,無端被詔出凡塵。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有的勸人應懲惡行善,修煉自身.如《淮陰懷古》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有的主張「人生如夢」,應重視現實人生。如《 桃葉渡懷古》 ;「衰草閒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就連林黛玉的《五美吟》 ,通過對中國古代5 位美人評價,並寄以感慨,亦表現出一定的佛道思想。當然,懷古詩中的佛道精神,有些仍然是一種曲筆,通過發思古之幽情,而對社會現實進行影射。同時,也表現了作者複雜的思想感情。

宋代著名詩論家嚴羽很推崇佛家的悟性,他認為作詩應該講悟性,故提出了上承禪宗、下開明朝「性靈」文學的「妙悟」說。他說:「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淡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8 他將佛教文化與詩歌文化溝通起來,擴大了詩歌文化的審美視野。而佛教與道教又有相通之處,當其思想旨歸滲透到詩歌理論中時,便打破了詩歌文化的泥土自戀格局,衝出了話語權力的限制,走向了心靈與天空的高遠境界。《紅樓夢》 詩詞雖然具有濃厚的佛道色彩,但它絕不是宗教性作品。因為曹雪芹在作品中並沒有肯定佛道超自然界的實在性,把人說成完全仰賴於超自然物的軟弱而有罪的生靈。他只是借鑒並運用了佛道文化,以更好地表達自己的意念。故此,《紅樓夢》 詩詞對詩詞創作技巧的拓展,還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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