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的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

詩詞曲賦的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

詩詞曲賦的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

紅樓詩詞

似乎是對整個中國詩歌形式上的一個總結,《紅樓夢》幾乎寫遍了騷體、漢賦、唐詩、宋詞等等諸種韻文的美妙。雖然在一部敘事作品中插入韻文往往具有華彩意味,但這裡的每一個華彩段落都蘊含著豐富的隱喻性和強烈的敘事性。當人們在傾聽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大段大段人物獨白時,他們感受到的僅僅是人物的情感思想以及複雜的內心活動,但一旦進入《紅樓夢》詩詞曲賦的閱讀,人們就會發現他們所讀到的遠不止是這些內涵。換句話說,如果刪去莎翁戲劇品的獨白部分,其所敘述的故事依然完整無缺,但如果抽掉《紅樓夢》中的所有韻文部分,那麼敘事就會變得殘破不堪。韻文之於敘事的這種整體性,也許是《紅樓夢》的又一獨特之處。這不僅在西方文學史上,即便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同樣的韻文,在《三國演義》《西遊記》或《金瓶梅》等小說中不過是人物形象、山川湖海、或者雲雨私情的渲染和描繪,而整個故事的敘述卻在這種當口停格,等到詩意揮發完畢,畫面才繼續流動。  

《紅樓夢》中這種韻文部分的獨特性在敘述韻文和人物韻文這二個層面上同時展開。所謂敘述韻文指的是敘述者在敘述過程中所插入的一首首詩作,所謂人物韻文指的是小說中諸種人物所抒寫的一次次吟唱。相形之下,人物韻文的比重遠遠超過敘述韻文,不僅在數量上,而且在其隱喻意味和敘事功能上人物韻文在整個韻文部分中佔據著主要地位。因此,我想把這一章的討論集中在人物韻文上,僅僅捎帶論及小說前四回中的敘述韻文,至於第五回中的「紅樓夢諸曲」則留待論說人物形象的章節細加推敲。  

我認為第一回中所插入的一些韻文,主要是為小說的整個敘述定調的。這種定調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是「好了歌」和「好了歌解」,一是「頑石偈」和「題石頭記」以及第三回中賈寶  玉亮相時的兩首「西江月」。  

一首「好了歌」,以及反覆詠唱的方式道出一聲聲長吁短歎,主旨在於諸色皆空;而一篇「好了歌解」則是委婉舒展,細細講述色如何而空的秘密。空的意象經由如此唱歎,人們可以領悟到,與其說是佛門中的四大皆空,不如說是一種寂滅的命運,以及對這種命運的領略和感慨。這裡的要點在於,如果空的意像是四大皆空的話,那麼不僅是那番感慨,而且連小說本身都不可能成立。因為在四大皆空面前,人們無言以對。惟有面對寂滅的命運,才會發出如此的感歎,才會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如此不辭辛勞地寫出這部悲金悼玉的《紅樓夢》。可見,諸色皆空的正確註解應是此空即色;而色如何而空的實質性意味則在於空如何見之於色。也即是說,因為空的寂滅意味,才有了如許的悲懷愚忠,才有了這「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所以我說《紅樓夢》乃命運之作。  

這樣的敘述基調同時又以「頑石偈」、「題石頭記」和描寫賈寶玉的二首「西江月」的頑石——作者——人物的和聲形式展示出來。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請誰記去作奇傳?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從「頑石偈」的蒼天紅塵到「題石頭記」的荒唐言辛酸淚再到人物形象造型的西江月,正好構成頑石(靈魂)——作者(夢幻)——人物(情種)這三個基本敘述元素組成的敘述和聲。這三組詩歌互相關聯互相補充互相展開互相註解,從靈界到夢境再到塵世層層鋪敘又互相環繞。它們將頑石——作者——人物三位一體的形象造型以韻文形式展現出來,同時又直接標明了靈——夢——情的敘述元素的敘述結構。如果說,靈魂自敘是《紅樓夢》的敘述基調的話,那麼這三組詩歌則是其敘述結構的展示,而前面的「好了歌」和「好了歌解」所闡釋的色空意象則為這樣的敘述基調和敘述結構規定了必不可少的敘述前提。  

好像生怕讀者不能讀懂這樣的敘述前提,小說在第一回和第四回中又特意以賈雨村的「對月寓懷」和「護官符」對色空意象作了有力的反襯。一則是「滿把清光護玉欄」,一則點明所護「玉欄」者,官符也。沒有這種雄心壯志的抒發和四大家族的顯赫聲勢,那麼上述三組詩歌儘管具有和聲效果,但畢竟還缺少必要的參照系。但有了這樣的反襯,整個敘述基調就好比在一片黑暗之中推出的一道光芒,既照亮故事又照亮故事的敘述,具有極其生動的立體感。賈雨村的野心和護官符的威嚴構成一種濃重的世俗的暗色調,而小說以靈(頑石)為綱的敘述基調則如同倫勃朗畫面上經常出現的一束光亮,聖潔,超拔,具有崇高的神明意味。相形之下,《金瓶梅》那種懲惡勸善式的敘述基調就顯得十分肉感,充滿世俗的市民氣息。順便說一句,我很奇怪過去的一些紅學家們那麼起勁地把《紅樓夢》和所謂市民階層聯到一起,因為無論從總體精神文化內涵還是從敘述方式寫作風格上說,這部小說洋溢著的絕對是貴族氣息而沒有絲毫市民腔調。  

當然,儘管小說前四回中的敘述韻文在敘述定調上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但在整個敘事過程中興風作浪的主要還是人物韻文,這種人物韻文大致上可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大觀園內兒女們的題詠唱和,一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尤其是後者)的即興唱歎。前一部分主要有大觀園題詠、春燈謎、白海棠詩、菊花詩、螃蟹詠、柳絮詞以及蘆雪庭即景聯句和中秋夜即景聯句,後一部分主要有賈寶玉的參禪偈、寄生草·參禪、四時即事詩、仿妙玉乞紅梅、姽嫿詞、芙蓉女兒誄、紫菱洲歌和林黛玉的題寶玉繼胠篋文後、葬花辭、題帕詩、秋窗風雨夕、五美吟、桃花行。  

與大觀園世界中以愛情和淚水為主的人文景觀連同以落花和流水互補的自然景觀相對應的,是大觀園兒女們的一次次唱和連同一篇篇詩作構成的敘述景觀。就這種敘述景觀而言,整個小說被寫得如同一部歌劇。這裡不僅有男女主角的詠歎調,還有眾口一韻的宣敘調,甚至還夾雜些許美妙動人的小夜曲,如此等等。而整個故事就在這樣一片吟唱聲中被悄悄地向前推進,彷彿航船乘風破浪。  

第一次眾芳題詠是在大觀園被正式命名的當口,賈元春以貴妃的名義,揮筆提名,宣告大觀園的誕生。起首一句「銜山抱水」,讓人想起「精衛填海」,「天上人間」一句又點明大觀園乃非凡之地。事實上,大觀園是那群聰明美麗純結可愛的女孩子們的伊甸園,儘管其中的亞當由一個拒絕生產的情種扮演,但夏娃卻是一群純情少女。或許是領略了大姐的這種命意,賈迎春說「誰信世間有此境」,「從而奉命羞題」;賈探春卻點明「未許凡人到此來」,從而一展風流文采;賈惜春不過是在「千里外」和「五雲中」讚歎一「景奪文章造化功」。大小姐的雍容華貴,二小姐的謹慎自守,三小姐的自負清高,四小姐的孤傲玄想,在各自的題詠中一一顯現。同樣,李紈的「多慚學淺微」和「果然萬物有光輝」呈現出一種順從和庸常的品性,薛寶釵的「修篁時待鳳來儀」、「孝化應隆歸省時」和「自慚何敢現赤辭?」則巧妙地表達了一個道德楷模對貴妃的奉承、對省親之政治意義的領會和對成為皇上小老婆那種人生的嚮往和仰慕,並且表達得不失大家閨秀的風度,相當委婉得體,按當今的說法則是,既尊重領導,表示出必要的恭敬,又不過份地阿諛奉承,把話說得恰到好處。與此相反,林黛玉的意趣卻在於「借得山川秀,添來氣象新」,前且像探春一樣強調「仙境別紅塵」。而且寫完後意猶未盡,又揮就一首卓然超群的「杏簾在望」;面對金碧輝煌的省親場面,她毫無顧忌地唱出「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質樸清新,一派天然渾成。  

與林黛玉的這種自然天性相映成趣的則是賈寶玉的孩子氣十足。在「有鳳來儀」中他讚歎「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聯繫到後來此處乃林黛玉所住的瀟湘館,所謂「堪宜待鳳凰」一句與其說是期待妃姐姐,不如說翹盼瀟湘妹妹。同樣,他在「蘅芷清芬」中又以「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寫出蘅蕪院那種柔軟的嫵媚,並且相對於「有鳳來儀」中的「好夢正初長」,他在裡寫到「謝家幽夢長」;前者點明夢的美好,後者道出夢的富貴氣,因為那是一個草水之夢,這是一個金釵之夢。至於在為怡紅院所題的「怡紅快綠」中,他更是沉湎於「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憑欄垂絳袖,倚石護清煙」的纏綿情調而不能自已。

總之,一次題詠,使人物個性朗朗自現,而所題景色又為後面的大觀園世界作了隱喻性的渲染和鋪墊。尤其是林黛玉的那首「杏簾在望」和元春對此的評點,可謂一石數鳥,含有豐富的敘事動機。首先,該詩呈現出林黛玉那種陶淵明式的恬靜清新,此一層;同時又暗示出日後李紈所居之處的素色以及自號「稻香老農」的心如死灰,此二層;然後元春對此詩的讚歎並評為諸詩之冠,表明了她身居貴妃之位的苦澀內心以及對「那個見不得人的去處」的憤恨和無奈,此三層;相形之下,薛寶釵對元妃的那種仰慕又顯得多麼可笑可歎,一如賈雨村的在寓懷詩中的那種勃勃之心,雖然世故,但實在俗氣,此四層;聯想到以後四十六回中鴛鴦拒婚時的痛罵,無疑出了元春在省親場面上萬萬說不出的悲痛:一人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橫行霸道地成了小老婆,此五層;如此等等。  

如果說這番各自露崢嶸的大觀園題詠呈示了各人物的個性,那麼二十回中的燈謎製作則是他(她)們有關自身命運的喟歎。即便是賈政的那首「硯台」,也如同一首絕妙的自白,既端方又堅硬,讀來令人莞爾。這首自白與後來劉姥姥在宴席上的裝瘋賣傻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發笑者在那裡是席上的太太小姐們,而在這裡是不無幽默感的讀者。當然,燈謎詩所涉及的主要還不是姑娘們的命運。  

元春內心那種在省親場面上是極力克制的悲苦,在她的燈謎詩中被抒發得淋漓盡致,貴妃的全部輝煌,不過一聲爆竹震響而已。這樣的感歎為故事在後面的進展作了有力的鋪墊,讓人預感到賈氏家族在一派榮耀之中轉眼灰飛煙滅的命運。與此相應的景象則是群芳散盡。這裡有迎春「只為陰陽數不通」的自甘認命,有探春「游絲一斷渾無力」的蒼涼訴說,更有林黛玉在「更香」一謎中的淒楚悲切,「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或許只有賈寶玉是看破一切的,因為他那悟認色空的頑石本相,如同一面鏡子,「像憂亦憂,像喜亦喜」。這與其說是無動於衷,不如說是童心常在。即便世俗的成功者薛寶釵也未必見得吉星高照。遺憾的是,此中「竹夫人」一詩並非出自原作者之手,雖然故作命運預言,但文筆俗氣。曹雪芹寫薛寶釵比寫任何人都含蓄,不管這個少女在骨子裡有多麼世俗,但小說從來未在她身上使用俗筆。以薛寶釵的矜持,斷斷乎不會說出「恩愛夫妻不到冬」這樣的話來。這種口氣好比村婦踏歌,諸如「天上水,地下流,小倆口打架不記仇」之類。  

如同大觀園題詠是在元妃命名該園之際,春燈謎的製作乃是在眾兒女搬入大觀園的前夕。這兩次集詩為大觀園世界的誕生作了必不可少的準備。元春的決定作用,眾少女在園中的景點選擇和人生位置,賈寶玉對大觀園的熱愛和鍾情,幾乎全由這些詩作敘述得清清楚楚。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二次集詩乃是大觀園世界正式展現之前的序曲,就如同太虛幻境之於大觀園乃是其在天上的預告一樣。這些詩作構成整個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伴隨著細膩的講說,將故事詩意盎然地展開出來。當然,相比於後來的詩社唱和,這些詩題詠和燈謎不過是太陽升起之前的縷縷晨曦。  

大觀園世界的那一輪朝陽是由白海棠詩唱和推擁而出的,可謂光燦照人,五彩繽紛。幾乎每一首詩都是一個性情獨具的人物造型,並且連帶這種造型背後的敘述動機。這是大觀園兒女的第一次詩會,每個與會者都獻上一段優美的獨唱,致使白海棠花在他(她)們筆下成了各自精神風貌的生動寫照。探春的清高,湘雲的爽直,寶玉的由衷讚歎,寶釵的自持大度,黛玉的風流不群,彷彿五片花瓣構成一個絢麗的梅花圖案,使敘事進入由五種不同的器樂分別承擔的獨奏部分。在此,探春有「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的自畫和「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的自歎,湘雲有「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的感概和「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的哀怨。在這樣的女兒世界面前,賈寶玉還沒真正領受到這種悲涼的切膚之痛,從而只是將此作為一種風景加以吟唱,又是「出浴太真」,「又是捧心西子」;即便是憂愁,也被作了審美的觀照,「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在整個詠唱中,令人囑目的乃是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強烈對照,

一個是: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一個是: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少女造型,一個為了「珍重芳姿」,白天尚且要關門,一個卻不僅將門半開,而且將湘簾半卷;一個崇尚淡雅,拒絕多愁,一個卻向嫦娥致意,為怨女拭淚;一個要以潔身自好報答秋神,一個卻滿目嬌羞不知對誰傾訴;最後,一個在夕照中亭亭玉立,一個卻在黃昏裡臨風而倚疲憊不堪。寶釵黛玉之間精神上的對立,於此獲得全景似的寫照。  

雖然在大觀園內的詩會上這是第一次唱和,但就寶釵和黛玉之間的精神砥礪而言已經達到白熱化的階段。一方面是薛寶釵在賈母、王夫人等家族統治者心目中之地位的扶搖直上,一方面是林黛玉和賈玉寶之間的互相表白心心相印,最後她們在詩歌詠唱中作了決定性的攤牌,一個走向世俗的尊貴,一個走向超凡的孤寂。如果說,薛林之戰的具體過程主要是由敘事呈現的,那麼其最後一戰卻是在詩會上見分曉的。因此,就敘事而言,薛寶釵的那片光輝落實在塵世的勝利上,而林黛玉的那朵彩雲卻飄向了朝霞絢爛的天際。或者說,薛詩的重點落在世俗身份上,林詩的精彩見於該詩本身的詩意。前者是沉穩大度的世俗女子,後者是風流瀟灑的絕代才女。

兩個少女之間的對比是如此的鮮明,以致於對她們詩作的評點也出現了同樣的鮮明的分歧。作為婦女榜樣的李紈讚歎的是同樣具有榜樣意味的薛寶釵之詩,認為此詩「有身份」;而作為風流才女之知音的賈寶玉所認同的卻是林詩超凡出俗的才情,在李紈裁定之後還要求「再斟酌」。聯繫到整個敘事背景,李紈的評判和前面三十五回中賈母對薛寶釵的誇獎正好互相對照,勾勒出薛寶釵在賈氏家族統治者心目中的得分線。這根得分線最後在後面二回中達到頂點,由賈母在巡遊至蘅鞠院時對薛寶釵的高度評價一錘定音。  

可見,就敘事而言,白海棠詠唱是薛林之戰的最後一役,這一役的結果則是在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公佈的。  

如果說在白海棠詩詠中薛林之詩還具有均衡對峙意味的話,那麼到了大觀園詩歌唱和那個如日中天的菊花詩會上,林黛玉則以壓倒群芳的絕對優勢成為詩歌皇后。即便內心枯澀如李紈者,也不得不承認林黛玉的三首菊花詩「詠菊」「問菊」「夢菊」「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了」,從而「只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請看:  

詠菊: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問菊: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夢菊: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這與其說是林黛玉在詩會上的一次競技,不如說是這位少女的一次次悠悠然的就菊自敘。對應於作者——頑石——寶玉三位一體的靈魂自敘,林黛玉的自我訴說是在一次次詩會上的吟唱中完成的。大觀園題詠中諸如「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那樣的詩句如同引子一般寫出她那絳珠仙草的淵源來歷和自然天性,燈謎「更香」一詩訴說她那「焦首煎心」的人生命運,白海棠之詠一氣揮就她那「嬌羞倦倚」的瀟湘姿容,及至這次菊花詩作,其自敘達到高潮性的揮發。「詠菊」一詩中,以「臨霜寫」「對月吟」「題素怨」「訴秋心」四句一氣寫出因孤苦無告而情注筆端的無奈心境,其意蘊一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感歎。最後以陶令自比,滿腹幽怨被訴諸千古高風。「問菊」一作無疑是瀟湘自問,孤標傲世,花開為遲,還有那樣的寂寞相思,而且舉世無談。可見,「問菊」問出的乃是一個瀟湘館女主人的臨世風貌。這樣的心氣情致是如此的執著,以致於到了一片憂傷的悵望:衰草寒煙,前景渺茫。  

這樣的自敘且不說賈寶玉那樣的靈魂知己,即便枯木般的李紈也為之感動。相形之下,薛寶釵在詩作上已經興味索然,所謂「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是也。因為她關注的是世俗的人際關係和利益競爭,並且經由螃蟹宴的組織籌劃,已經在賈氏領導心目中大大得分,從而勝算在握;為此,她不無躊躇地唱道:「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事實上也確如此,在人際關係土壤中播下的人情人緣,總會有收穫的時刻。這位少女的籌算是準確無誤的。她在大觀園世界中並非不好強,不嫉妒,只是這一切做得比較含蓄,並且以心計為上。雖說她在詩作上的才份不及林黛玉,但她很清楚自己在人事上的絕對優勢。而且眼見得林黛玉在詩會上一舉奪冠,表面上隨聲附和,心底裡卻不無酸意。這般酸意在小說敘事中不著一字,但在「諷和螃蟹詠」時卻被十分巧妙地揭示出來。

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人的「螃蟹詠」是菊花詩會的一個饒有意味的尾聲。在詩歌皇冠揭曉之後,賈寶玉將祝賀林妹妹奪魁的全部高興傾注在手舞足蹈的螃蟹詠裡,「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林妹對此心領神會,立即和上一首,道是「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不僅表明至死不渝,而且毫無顧忌地率先品嚐。假如僅止奪魁,薛寶釵也許也能按耐,但寶玉黛玉之間如此光景,蘅蕪君實在忍無可忍,將滿腹酸醋變作一首諷和,劈頭蓋臉地朝他(她)們潑將過去:「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織冷定須姜。」最後二句應該與她「憶菊」的尾聯「誰憐和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聯起來看,道是「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因為沒有她的自信「慰語重陽」,又怎樣斷言他人「月浦空餘」?  

蘅蕪君一向持重,只是在這要緊場面上不免有些失態,以致於眾人一面稱讚她的和詩為絕唱,一面感慨:「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順便提一句,這第三十八回的回目「林瀟湘魁奪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的「諷和」一詞,應當作「諷賀」讀。而整個薛林之戰也就在這奪魁和諷賀中霍然落幕。兩人之間的再度相對,則不再劍拔弩張,而是破涕一笑,干戈於是化為玉帛。小說中這種人物韻文和故事敘述的天然默契可謂令人歎為觀止;歌詠一起,敘事隨至,人物吟唱到酣暢淋漓之處,敘事也隨著進入高潮,此刻的舉手投足之間,奧妙無窮,值得讀者再三品味。

如日中天的菊花詩會以後,有一個牧神午後般的陶醉和徜徉,這裡指的是大觀園少女在蘆雪庭上的即景爭聯。這次聯句的背景乃是大觀園眾少女最為歡樂最為熱鬧的時刻。薛林之戰已經平息,寶黛之間已經互相默契心照不宣,正當大家和睦相處之際,又來了一群姐妹,且都是水蔥似的人物,能詩善文,致使此刻的回目都變得色彩絢麗,叫著「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什麼的。這次聯詩是大觀園世界一次空前絕後的歡樂頌,不僅諸多姐妹、寶玉、李紈,甚至與詩歌毫無緣分的鳳姐都加入了這樣的合唱,並且還是首句作者,起得既恰當,又新奇:  

一夜北風緊,……

這個起首真可謂寫來意味深長。讀者既可以把它看作鳳姐對大觀園世界即將來臨的不祥命運的預感,又可讀成鳳姐自身心境的自然流露。雖然鳳姐在某種意義上僅僅是大觀園的一個看護人,而不是此中的女孩子之一,但大觀園少女的花落飄零卻既不始于小姐的遠嫁,也不起於丫環的被逐,而恰恰是從鳳姐入病開始的。也即是說,當大觀園世界依然陽光普照的時候,鳳姐已經下意識地感到一種寒氣逼人的緊張。這種緊張在李紈那裡淡化為一種厚道人的哀憐:

開門雪尚飄;入門憐潔白,……  

然後自香菱以下,是眾少女連同寶玉面對一片冬景的嬉戲描繪。冬天是寒冷的,但描述卻是輕快的,好比一次雪地裡的遊戲,白絮飛揚,雪人莞爾;陽光下,笑聲連連,清脆悅耳。在黛玉的「斜風仍故故」後面,寶玉聯上的是「清夢轉聊聊」,連寶釵的「皚皚趁輕步」後面,黛玉連上的是「剪剪舞隨腰」。湘雲一句「石樓閒睡鶴」,黛玉一句:「錦罽暖親貓」。黛玉一句「沁梅香可嚼」,寶釵一句「淋竹醉堪調」。……如此等等。和睦友愛,心意相隨。直到最後,由黛玉的「無風仍脈脈」和寶琴「不雨亦瀟瀟」,將大觀園世界的景象氣韻寫到了極致,傳神入畫,不由得讀者不為之動容。至此,方由李紋李綺上來收尾。  

讀完這篇聯詩,人們不僅可以感受到大觀園中少女的清純美麗,而且可以領略到大觀園世界的基本特徵:含情脈脈,淚雨瀟瀟。也即是我在前面章節中所論及的愛情和眼淚的交織,淚隨情至;愛心不止,淚雨不息。小說這種在敘事中無以直抒的胸臆,在人物韻文中得以一吐為快。而且黛玉的超群,在此又不似菊花詩會那樣以奪魁為記,而是以聯者上下家的重重鋪墊這樣一種烘雲托月的手法寫出。前面聯句由鳳姐起始,經由李紈、香菱、探春、李綺、李紋、岫煙,然後湘雲、寶琴著力一墊,推出黛玉,隨即又由寶玉接下,順勢而去。假設讓黛玉的聯句接在李紈或香菱之後,那麼感覺就全然錯位了。而小說在敘述上的細膩也就在於,即便寫聯詩,章法也紋絲不亂。統觀整篇聯詩,黛玉所聯及與之所聯者總不外乎湘雲、寶琴,或寶玉、寶釵。小說筆墨所至,主次重輕,哪怕在這些細微之處也層次分明。此外,儘管聯詩所繪者乃一派冬景,但由於整個敘事基調正處在熱烈的盛夏時節(參見前一章有關論述),因此詩歌本身的氣氛是溫暖的,一如午後的陽光,令人睡意朦朧。大觀園詩會由此入睡,等到眾人一覺醒來,詩會已經暮色蒼茫。  

正如蘆雪庭聯詩是以歡快熱烈的筆調寫寒冷的冬天,七十回中林黛玉主持下的柳絮詞,卻由眾人以蕭瑟的秋意填寫了那春日景色。相形之下,此刻全然一派日暮愁唱的淒楚。惟有史湘雲尚殘留些許孩子氣,一個勁地嚷嚷:「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其餘填詞人大都滿腹愁腸。一向每捷的探春,只填了半闕:「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南西北各分離」,便寫不下去了。為此寶玉想稍許緩和一些地續完之,結果續到最後發現:「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大有來世相見之悲歎之意。探春寶玉尚且如此,何況黛玉?一首「唐多令」幾乎就是大觀園世界之末日的生動寫照: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吟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正如每次詩會總由黛玉主唱一樣,對大觀園世界的遲暮也是這位敏感的少女感受得最深切,因此描繪得最準確,全然一副風吹花落的末世圖景。這樣的末日感即便在薛寶琴那樣一位後來的客居者,也不無領受。因此,她筆下的柳絮雖然不及黛玉那麼淒切,但也自有一番悲壯格調,有道是:「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日梨花一夢」;又道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一次面對柳絮的填詞,幾乎成了各人命運的自我認領。挽留春光的、離別遠去的、任其飄零的、來世再見的,還有眼睜睜地看著三春付諸東風而唱歎離人恨重的,如此情景已經慘不忍睹;然而,偏偏在這樣的一片悲涼的氣氛之中,小說意味深長地最後推出薛寶釵的自我詠歎,詞牌居然叫著「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絲千縷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在別人都在感慨自己命運的時候,這位素日持重的蘅蕪君卻抑止不住那種飄飄欲仙的得意,暗自慶幸自己在賈府這個白玉堂前的成功。別的少女一片凌亂,惟獨她齊整均勻,無論逝水抑或委塵,都與她毫不相干。她認為那都是為各自本性所致,各得其所。既然諸如:「千絲萬縷終不致」,那麼只好「任他隨聚隨分」了。韶華人生並不是沒有根由的,那都是自己小心做人、辛勤努力的結果。否則哪有如此好風,把寶姐姐送上青雲呢?相對於林詞的自然草木氣,薛詞一派富貴金銀相。如果說,詠白海棠時薛寶釵和林黛玉的自我寫照僅僅是二二對峙,諷和螃蟹詠時她與寶玉黛玉的背反還只是表明道不同不相為謀,那麼此刻在大觀園內人人感歎遲暮的當口,這位一向以吃冷香丸來克制自己約束自己的冷美人的如此得意,幾乎意味著對大觀園世界的背叛。與賈寶玉為了大觀園世界的寂滅而最終背叛了他的家族相反,薛寶釵為了自己世俗的成功而離棄了她曾經置身其中的大觀園。儘管這位少女最終也不見得功德圓滿,但在大觀園風雨飄搖的日子裡,她卻冷冷地乖巧地避了開去。小說於此寫出了一個與賈雨村之流遙相對照的女性的世俗典範,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便是這類人物無論男女的精神寫照。必須指出的是,小說在涉及這類人物時很少流露激憤之情,而是似乎十分理解和寬囿地按照他(她)們應有模樣和應有的言行乃至詩情如實相告。整個敘事涉及王熙鳳時尚有尤二姐吞金一節的痛砭,但在薛寶釵的言談舉止上,小說很少顯示褒貶,只是讓她自己的種種表現展示出來,留待讀者自己品味。至於這樣的含蓄所造成的諸如「釵黛合一」之類的誤讀,那實在是讀者自己的作孽。  

柳絮詞之填使大觀園詩社舞台上的燈光驟然暗轉,到了七十六回,黛玉湘雲在中秋夜的即景聯句使人物從詩的黃昏墜入了令人瑟瑟作抖的寒夜。這次聯句不僅詩句本身冷不堪言,而且其背景亦已形成黑雲壓城之勢,大觀園世界危在旦夕。聯繫到整個敘事運勢,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雲偶填柳絮詞」,前有「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和「覺大限吞金自逝」的二尤之死,後有「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的狂風暴雨和「開夜宴異兆發悲音」的鬼哭狼嚎,致使這七十回的填詞如同一個幕間插曲,死亡的陰影由此從大觀園外過渡到大觀園內;而此刻的七十六回聯句,又正好就發生在抄檢大觀園之後,「俏丫環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之前。雖然殘酷的命運還沒有直接降臨到小姐們頭上,但林黛玉的處境已經相當淒慘。一場中秋賞月,花木飄零。寶玉探春因為抄檢之事心中煩惱,早早離去;迎春惜春膽小自顧,與黛玉也不大甚合;薛寶釵早已躲避出去與家人團聚了,只剩下湘雲一個人寬慰她。而且,似乎是出於湘雲寬慰她的一片好意,才有了這篇即景聯句。整篇聯句由「三五中秋夕,清游擬上元」平平而起,然後鋪開,先極寫中秋之夜的歡鬧,及至「酒盡情猶在,更殘樂已緩」一轉,開始「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的絲絲寒意,就連作者林黛玉自己都感歎:「這時候,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她們一面渲染景象,「階露團朝菌,庭煙斂文棔。秋湍瀉石髓,風葉聚雲根。」一面將詩情朝空靈處推:「藥催靈兔搗,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乘槎訪帝孫。盈虛輪莫定,晦朔魂空存」。但是死亡畢竟無可迴避,二位少女在天上盤旋了一陣之後,最後不得不落向「壺漏聲將涸,盲燈焰已昏」。時間停止,燈燭漸微,然後死的景象驚心動魄地由此呈現:「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  

由於後四十回的闕如,湘去和黛玉二人最後結局的細節無從猜度,但我想這篇聯句的最後二句便是這二位少女的末日寫照。「寒塘渡鶴影」勾勒出一個孤單的形象策應第五回中預言的「雲散高塘,水涸湘江」;「冷月葬詩魂」則意味著訣別人們,且是在寒冷的月夜。這種死亡景像在林黛玉的其他詩句中曾屢屢出現,諸如詠白海棠詩中的「月窟仙人縫縞袂」、這次中秋夜聯句中的「人向廣寒奔」之類。可見,林黛玉死亡場面的設計,在原作者的構思中是與嫦娥奔月的神話有關的,正如晴雯之死被訴諸芙蓉花神一樣。遺憾的只是,讀者沒有能夠讀到這樣淒美的絕唱。

從大觀園題詠到中秋夜即景聯句,這部分主要有詩會和聯句組成的人物韻文,既是整個小說敘事的路標,又以各種不同的隱喻意味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承擔了小說的敘事。而且,這些韻文本身又自成系統,前後照應,互相關聯,在吟詠基調上有著獨立的冷暖調性轉換;從大觀園題詠和燈謎製作的縷縷晨曦,到詠白海棠的一輪朝陽,再到菊花詩會的如日中天,然後跌入蘆雪庭即景聯句的牧神午後似的朦朧倘佯,最後經由填寫柳絮詞的暮靄沉沉,進入中秋夜即景聯句的淒切寒夜,這種轉換在其象徵意味上標記著小說詩神的升起和隕落,而林黛玉則是這一詩神的靈魂。「冷月葬詩魂」既是詩魂的歸宿也是詩神的終結。這一終結與賈寶玉的最終出走亦即懸崖撒手互相唱和又互為因果,因為在一個喪失了詩神連同詩魂的世界上,賈寶玉只能作出遺棄這個世界的選擇。正如愛情和淚水是大觀園世界的血肉部分一樣,詩歌和詩才乃是大觀園世界的靈魂部分。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正如在小說敘事部分中,整個敘述由賈寶玉作引導;在小說的人物韻文部分中,其全部詩意以林黛玉為靈魂。相比之下,每次詩會中,賈寶玉只是一個有力的配角,並且每每評比總是落第。但即便是這麼一個落第者,在大觀園外的世界裡卻是首屈一指的人物,這在小說中不僅特意在賈寶玉跟著賈政題對偶時點明,而且還在他和賈環賈蘭一起作詩的場面上屢屢呈現,致使即便頑固如賈政內心深處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詩才。整個小說的詩歌設計由此可依次排出三個層次:一個是大觀園外男人世界的詩歌,一個是大觀園內賈寶玉的詩歌,一個是大觀園內少女的詩歌,由濁至清,則低劣到高潔,經由賈寶玉這個中介環節,鋪寫了詩神連同詩魂同男人是泥和女兒如水這兩個世界的區別。面對一個男權世界和一部男性統治的歷史,小說將詩歌的高貴和驕傲斷然留給了那些美麗純潔的少女們,並且由那顆晶瑩的詩魂成為這個女兒世界的皇后。我想,這也許就是這部分人物韻文在總體造型和總體結構上的隱喻意味。

人物韻文的另外一個組成部分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一系列即興吟唱。只消稍許留意一下,人們就可以發現在賈寶玉的參禪詩、四時即事詩、訪妙玉乞紅梅詩、姽嫿詩、芙蓉女兒誄、紫菱詞這一系列抒發和林黛玉的葬花辭、題帕詩、秋窗風雨夕、五美吟、桃花行這一系列悲鳴之間在情感變化和敘事軌跡上的微妙異同。儘管作為一個小說的敘事靈魂,賈寶玉呼吸領會著一片悲涼之霧,但在詩情上成為導引的卻是林黛玉這顆孤傲的詩魂。  

這種異同早在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中便暗示出來了。當寶玉細想戲文中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句意味時,不禁大哭,然後立占一偈: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結果讓林黛玉見了,續上一句:  

無立足境,方是乾淨。

且不說二人在佛教境界上的悟性高低如何,可以顯見是林黛玉在人生姿態上比賈寶玉的那種徹底性。正是這種徹底性,使這位少女在前一回中看了賈寶玉在莊子《胠篋》所作的續文後,又氣又笑,嘲諷道:

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詆他人。  

雖然寶黛二者童心相合,但畢竟境遇迥異。林黛玉孤苦伶仃,承受著巨大的生存壓力,故一開始就被迫義無返顧地忠實於自己的人生選擇;而賈寶玉卻為一片世俗的寵愛嬌慣所包圍,且面對諸多誘惑,不免有些瞻前顧後。這種差異在客觀上導致了寶黛之間持續不斷的磨擦試探,也造成了彼此在詩作上的不同色調。同樣是對大觀園世界那種欣欣向榮光景的感受,賈寶玉寫出的是快樂的四時即事,而林黛玉寫出的卻是哀怨的葬花辭。  

四時即事也許是整個小說中最為明媚的詩篇,儘管筆墨所至均為夜景,但讓人的感覺卻陽光燦爛。這裡有公子的歡笑,小姐的嬌嗔,但沒有主僕的尊卑,丫環也同樣因嬌慣而意態慵懶。當然,這裡的氣息與其說是大觀園的,不如說是桃花源的。事實上,這個人工的仙境,在骨子裡正好是桃花源的一個幻象。自然的情趣在此體現為人際的平等,而天人齊物和平等相處,又正好是同一種人類理想的兩種不同的表達。在這個意義上,賈寶玉所感受的快樂與其說是世俗的滿足,不如說是天國的幸福。只是人們往往自己出於某種世俗念頭,每每不無妒意地把這組即事詩僅僅讀成公子之樂。因為這組詩歌雖然具有種種富貴氣,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蘊含其中的自然心。或許正因如此,小說才會在這組詩之前特意加上一句:「雖不算好,卻是真情真景」。其情之真,真在童心使然;其景之真,真在與太虛幻境那樣的桃花源世界遙相映照。但即使如此,小說又認為不算佳作。我想,小說認為可算佳作的,也許當推林黛玉的葬花辭。  

正如在歷次詩會中的林詩以比擬的方式從外觀上對自身形象作了嬌羞倦倚的描繪一樣,林黛玉葬花辭一類即興抒髮式的自我詠歎,以酣暢淋漓的抒情坦露出她作為大觀園詩魂所具有的內心世界。葬花辭是她整個詠歎系列中的第一篇,賈寶玉的四時即事寫於小說第二十三回,她的葬花辭寫於第二十七回。面對著同樣的大觀園世界的春天景象,賈寶玉投入其中的是一顆天真的童心,收穫起來的是一派稚氣的快樂;而林黛玉賴以置身的卻是一種孤苦無依的極易受傷的孤寂和敏感,因此她即便面對春天所能唱出的也只是一片嗚咽悲泣。儘管心中充滿愛情,舉目所至,「花謝花飛飛滿天」,情滿天下。但又有誰關心那「紅消香斷」的薄命紅顏。與賈寶玉「擁衾不耐笑言頻」那副快樂的傻相截然相反,林黛玉所感受到的是「游絲軟系」和「落絮輕沾」的緊張和小心,連同「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嚴寒和冷酷。即便「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和「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那樣的感慨,也不是樂極生悲式的自憐自歎,而是對無常命運的悉心領略。這首葬花辭在小說的敘事上可與賈寶玉的四時即事詩對照著讀出寶黛之間摩擦紛爭的根本緣由,而在詩作本身的隱喻意味上,又可讀著是小說對中國歷史上所有傑出女子的深情悲悼。這種深意就小說本身而言可由後面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寶琴的「懷古詩」作證,就其詩歌本身的諸種意象及其象徵意味而言,葬花辭所葬者乃歷代紅顏之情也。那些幽靈們如同沉沉黑夜中劃過的一顆顆慧星,「質本潔來還潔去」,最後「一掊淨土掩風流」。所謂男人如泥,女兒似水,於此獲得詩意十足的全面詮釋。而作為這種悲歎的呼應,七十八回中賈寶玉的「芙蓉女兒誄」將這具有總綱意味的葬花辭作了具體的唱和性的闡發。總之,如果說林黛玉是整個大觀園世界中之詩魂的話,那麼她的葬花辭則是這個詩歌王國的國徽。這樣的標記在其縱深度上,以悼亡的方式顛覆了由男人主宰和男人斷言的歷史;在其橫向性上,則總結了小說中大觀園人物韻文的基本指向和整體風貌。一部《紅樓夢》在整個敘事結構上,就靈的層面而言,須讀懂第一回中的頑石故事;就夢的層面而言,第五回的太虛幻境是閱讀關鍵;而就情的層面而言,林黛玉的葬花辭連同後面賈寶的呼應即芙蓉女兒誄則是小說的點晴之處。而且,葬花辭向讀者點亮的是林黛玉的眼睛,而後面的芙蓉女兒誄點亮的則是賈寶玉的眼睛;相形之下,寫四時即事詩的賈寶玉不過是一個混沌未開的孩子,直到大觀園世界被摧毀之際,他才突然長大了。

與葬花辭這一命運的喟歎相應,林黛玉的三首題帕詩乃是這位少女勇敢無畏的愛情獨白。這段獨白在敘事上將寶黛之情推向一個激盪人心的高潮,這種情感是如此的強烈,以致於連作者都難以自持,小說此刻這麼描寫道: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後,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而起。  

從敘述上說,這三道題帕詩連同題詩情景,是對三十三回「訴肺腑心違活寶玉」的承接和呼應。在寶玉的一片肺腑傾訴面前,林黛玉當時只是「頭也不回,竟去了」,但等到寶玉挨打,然後黛玉送帕之時,這位才情獨具的少女便再也忍不住了,以三首熾熱赤誠的情詩回答了賈寶玉的傾心表白,不僅告訴對方,她那些暗灑閒拋的眼淚乃是為君悲傷,而且「任他點點與斑斑」,最後又以湘竹作結,以娥皇、女英自比。詩作情感奔放,格調高昂,其風度之瀟灑又遠在崔鶯鶯杜麗娘等風情女子之上。  

與這種幽怨情懷相對應的,是這位少女在《秋窗風雨夕》中所呈現的那種驚人的敏感的細膩。該詩雖然在體例上借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並且就其意境而言不及那首唐詩遼闊高遠,但那種為少女所特有的細緻入微的多愁善感卻被抒寫得栩栩如生。愛情的企盼在此全然變成對前景的擔憂。「花謝花飛飛滿天」的濃烈情懷,在此敗落為「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的蕭殺景象。少女的眼淚和秋天的細雨混成一片,在詩歌中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構成一幅淒美之極的秋窗風雨圖。這一圖景是對三十七回中菊花詩會的一個情調上的呼應,即在風流瀟灑的詩魂面前,補上一筆細雨迷濛的命運背景。人物韻文由此入冬,轉入四十九回的蘆雪庭即景和紅梅詩。

同樣的冬景描繪,蘆雪庭即景聯句充滿春天的歡快,而紅梅詩卻在這片快樂中悄悄地透露出些許哀傷,諸如李劼的「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岫煙的「魂飛瘐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寶琴的「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等等。惟有寶玉依然沉溺於大觀園世界的其樂融融,流連忘返,即便「尋春問臘到蓬萊」,也「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霜娥檻外梅」。整個人物韻文至此煙雲籠罩,悄然入夢。五十一回中薛寶琴的《懷古詩》和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似乎是這場詩夢的具體內容。這二組人物詩以悼亡的方式憑弔了歷史,致使整部歷史之恍惚猶如南柯一夢。

林黛玉的《五美吟》須與薛寶琴的《懷古詩》聯繫起來讀,而關於薛寶琴的《懷古詩》本身又應該將前五首和後五首對照著領會。對歷史的評判,在此不是由《史記》或《資治通鑒》那樣的權威史著說了算,而是由這二位有見識有心胸的少女裁定。以薛寶琴的見識,小說由此具體闡發男人如泥女兒似水的史鑒原則;因林黛玉的心胸,小說得以昂然道出中國歷代女子的優秀精華所在。這二組人物詩在史識上的隱喻意味怎麼估計都不為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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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寶琴的前五首懷古詩,是對男性史跡的評判。《赤壁懷古》以「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的輕蔑,對應了第一回中「好了歌」的看破紅塵,然後感歎「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抒發出一種在戰爭面前悲無憫人的人文情懷。《交趾懷古》表明一種重紀綱輕計謀的政治操作立場,面對種種爭端,法紀典章的意義和效用遠勝於謀略廝殺。《鍾山懷古》狠狠諷刺了周顒之類虛偽的以隱士為名的官迷心竅。《淮陰懷古》大力讚揚韓信的人格以針砭世態和感慨人生。《廣陵懷古》認為隋煬帝「只緣佔盡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也即是說那些沒有「佔盡風流」名聲的帝王,又何嘗乾淨過?這五首詩從五個側面將一部二十四史顛翻在地,揭露出這部由男人主宰的歷史的種種荒唐;相反,恰恰是那些苦命的女子,才是值得讚美的精靈所在。在薛寶琴的後五首懷古詩中,幾乎每首都是一曲由衷的頌讚。《桃葉渡懷古》指出:「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青塚懷古》認為,在王昭君面前,「漢家制度誠堪笑,樗棟應慚萬古羞」;《馬嵬懷古》強調「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裳尚有香」;《薄東寺懷古》稱道紅娘」小紅骨賤一身輕」,「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梅花觀懷古》更是充滿深情地唱道:「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如此等等。  

整個懷古詩猶如小說獨具的天平,一邊是戰爭,一邊是愛情;一邊是功名利祿,一邊是風流情懷;一邊是男人寫下的歷史,一邊是女兒貢獻的故事,在此取捨分明,褒貶自現。小說借助一顆少女的心靈,表達出對中國歷史的非凡洞察。有了這樣的史識填底,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所展露的心胸就顯得更為恢宏和高貴了。  

幾乎是全然呼應和展開薛寶琴《懷古詩》對男性主宰下的中國歷史的批判,林黛玉《五美吟》中有四首直接哀悼成為男人世界政治鬥爭犧牲品的無辜女子,西施、虞姬、明妃、綠珠,最後一個紅拂憤然怒叱「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此刻與其說是嘲笑隋朝大臣,不如說是借此點明中國的男性政治不過是一具腐爛的屍體而已。瀟湘妃子的這組吟唱真可謂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鬚眉濁物。幾千年來一直被視為「禍水」或者被當作物品的中國優秀女性於此揚眉吐氣,且各具風姿,各領風騷;或者「一代傾城逐浪花」,或者「腸斷烏啼夜嘯風」,或者「絕艷驚人出漢宮」,還有「瓦礫明珠一例拋」,更有「美人巨眼識窮途」。小說之於歷史的洞悉和批判在此達到空前的尖銳和激昂,而且饒有意味的是,這樣的批判不是由作為小說靈魂的賈寶玉道出,而是由這位心氣高遠的少女執行。可見,假如說這種批判具有對歷史的審判意味的話,那麼這樣的審判不僅在審判結果上而且在審判方式上都令人耳目一新。一方面,那些往往為正史所不無鄙薄的侍姬侍妾,被林黛玉評判為「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歎者甚多」;另一方面,小說推舉林黛玉成為一個評判者本身又表明了小說之於歷史的顛覆性審視。正如小說在開卷處推出女媧神話一樣,小說在林黛玉的《五美吟》以及薛寶琴的《懷古詩》中將大觀園中有心胸有見識的少女請上歷史的裁判席;而歷史本身也就這樣面臨了一種被重新塑造的可能。所謂「色空」云云,在這二組出自閨閣少女之手的悼亡懷古詩中獲得了實質性的詮釋:不是遁入空門,而是將歷史畫捲上的種種猙獰污垢統統擦去從而重新著色,頗具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之意。這也許就叫做因空見色,空掉的是過去的杜撰,見到的是由女神導引的歷史;這樣的歷史所注重的乃是人類的情感以及美好的人性,亦即由色生情;將這樣的人文內容注入歷史從而賦予歷史全新的意義,叫做傳情入色;最後由讀者從中領略這種顛覆的內涵,自色悟空。因此,將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寶琴的《懷古詩》讀作傳情入色的歷史憑弔,方才真正領略了這二組詠歎的真實含義和小說在設計這二位少女對此感慨的一番苦心。  

當然,作為一個傳情入色的歷史審判者,林黛玉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幾乎就在《五美吟》之後不久,林黛玉再度面對了死亡的命運,寫出了在小說敘事上極具預兆性的《桃花行》。與《葬花辭》的傷春情懷不同,《桃花行》直接告訴人們那種大禍臨頭的景象。死亡在此不再是「一朝春盡紅顏老」似的將來時態,而是「淚干春盡花憔悴」的當下情景。似乎是生怕讀者不領會這種情景,詩歌特意為此作了具體的描繪: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凋零的鮮花,流盡了淚水的少女,夜幕降臨,杜鵑悲啼,皎潔的月光照見空空蕩蕩的閨閣,因為女主人已經仙逝高飛,「人向廣寒奔」,「冷月葬詩魂」,「月窟仙人縫縞袂」。我想,這就是小說為林黛玉設計的告別塵世的淒涼景象。這種景象以《桃花行》為題,可令人聯想起《琵琶行》《長恨歌》那樣悲傷的歌行。也正是這樣的寓意,致使賈寶玉看了之後,「並不稱讚,癡癡呆呆,竟要滾下淚來」。即便薛寶琴再三騙他,此詩出自她之手,賈寶玉也認定是「瀟湘子的稿子」。因為他知道:「妹妹本有此才,卻也斷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結果,林黛玉成了「桃花社」的社主,而該社最後並不曾開張,大家只是填了一次「柳絮詞」。如果讀者不留心,會把這段文字當作大觀園的又一軼事讀過,殊不知,小說恰恰在此埋下了林黛玉歸天的伏筆,「嫁去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自此以後的小說敘事,一步比一步寒冷,大觀園世界逐漸衰落,少女們紛紛飄零如殘紅落葉,委棄污泥。小姐們的歌聲漸漸地沉寂下去,而怡紅公子則如同王爾德小說中的快樂王子那樣感受到了冬天的嚴寒,開始發出震顫人心的悲號,早先《四時即事詩》中的那份歡愉,於此全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芙蓉女兒誄》雖激憤和《紫菱洲歌》中的淒夢。  

在賈寶玉撰寫《芙蓉女兒誄》之前,小說很幽默地讓他先應賈政之命,敷衍了一篇《姽嫿詞》作反襯,而該詞本身又趁機發揮一通,與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寶琴的《懷古詩》遙相呼應。起首一句「恆王好武兼好色」,就左右開弓,給了恆王兩記耳光。整個鋪敘雖然不無悲壯之氣,但躍然紙上的依然是男人的泥臭味和女兒的水靈氣的對照。一面是「紛紛將士只保身」,一面是「不期忠義明閨閣」。結果,「柳折花殘血凝碧;馬踐胭脂骨髓香」,而朝遷中的景象則是「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怡紅公子最後長歎一聲:「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歎息,歌成余意尚彷徨!」儘管這番嘲諷寫得痛快淋漓,但賈寶玉心中並未釋然,直到推出他那祭悼晴雯的誄文,方才傾瀉出他一腔激憤,滿腹悲懷。  

這篇與林黛玉《葬花辭》相得益彰的誄文,作者明言:「遠師楚人之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而且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樣,起首之句「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日,無可奈何之日」乃出自阮籍《達莊論》中的「伊單閼之辰,執徐之歲,萬物權與之時,季秋遙夜之月」數句變化而成。可謂熔屈原、莊子、阮籍等精神風骨於一爐。太平不易、蓉桂競芳、無可奈何,僅此三句,便含多少寓意,更何況以下滔滔長文。昔日林黛玉葬花的種種悲哀,此刻變成賈寶玉祭花的一場痛哭,敬獻於那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薄命少女,純潔剛烈的芙蓉仙子。

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妨其臭,蘭竟被芟!

豈招尤則替,實攘垢而終。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軌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闈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

豈道是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默默余衷,訴憑冷月。嗚呼!固鬼域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毀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念猶未釋!  

整個詩詞將駢文與騷體並舉,將晴雯並賈誼、鯀等一干剛直之士共提;情意纏綿,詞句悲切,格調高昂,氣勢磅礡;就小說敘述而言,總收憤激之情;而就誄文本身而言,堪為千古絕唱。不僅歷史經由這樣的悲悼被全然重新構寫,而且文學本身也因此獲得觀念上的巨大顛覆。過去為二十四史所忽略不計的冤屈悲劇,於此得以昭雪申張;同樣,當年屈原在《離騷》中那樣的滿腹牢騷,在此不過是悼念一個不見經傳的屈死的丫環。文學的內涵連同定義隨著歷史的顛覆和重新命名從忠君報國之類的圭臬斷然轉向憐香惜玉式的人文主題。在此,不僅人比國家更為重要,而且花柳般最易被摧折的無辜少女比一聽到文死諫武死戰就混鬧起來的鬚眉濁物更具人格力量和審美價值。屈原為楚國懷王的覆滅奔走呼號,乃至投水自沉;而寶玉則為被讒言謀殺的丫環憤憤不平,從而長歌當哭。前者經由岳飛演化至今日,便是所謂「血染的風采」之標榜;後者經由王國維的殉身推至當代,人們可讀到的乃是著名學者陳寅屬在晚年的嘔心瀝血之作《柳如是別傳》。正如歷史的謊言總被一遍遍地重複一樣,文化的氣脈卻在這種對丫環(如晴雯)小婦(如柳如是)的歌贊記傳中悄然延伸。聯繫到小說著意推出的《五美吟》和《懷古詩》,被謊言覆蓋的歷史和被人性照亮的文化之分野,豈不是一目瞭然了麼?承《離騷》這一脈文學而成的《芙蓉女兒誄》所顛覆的恰好正是《離騷》傳統,如此氣度,又正是小說開卷所述作者自雲的深意所在:「今風塵碌碌,一事無居,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或許是得了小說的這種啟示,後來的魯迅在指斥吃人歷史的《狂人日記》中以同樣的筆法更為激越地寫道:「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地滿本寫著的是二個字:吃人!」  

指明了《芙蓉女兒誄》之於歷史——文學的這種顛覆性之後,這篇誄文在敘事上的承上啟下也就得以順理成章地闡述了。雖然就小說人物韻文而言,這篇誄文乃是《葬花辭》的具體深化和全面發揮;但就故事的敘述而言,此處對晴雯的祭悼一方面歸結了大觀園中丫環層少女們的悲慘遭際,一方面又開啟了大觀園中小姐層少女們的風開雲散,尤其是鋪墊出了小說整個女兒世界中的核心形象林黛玉的摧折趨向。如果說大觀園女兒世界以群芳題詠為序幕,那麼其最後一幕則由《芙蓉女兒誄》的憤激赫然挑開。作為這種唇亡齒寒式的轉折過渡的又一標記,則是賈寶玉在下一回中所吟唱的《紫菱洲歌》。

《紫菱洲歌》當然不及《芙蓉女兒誄》那麼迴腸蕩氣,但其聲調之淒切,亦已迥異於賈寶玉當日的《四時即事詩》。「抱衾婢至舒金風,倚檻人歸落翠花」似的閒情逸志,此刻全然為「蓼花菱葉不勝悲,重露繁霜壓纖梗」的蒼涼感歎所替代。而且,這種「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菱荷紅玉影」的殘紅飄零剛剛開始,首當其衝的受難者迎春,也不是平日與賈寶玉比較親密的姐妹如探春者,更何況日後大禍降臨到他那日夜牽掛的林妹妹身上,真不知會有怎樣一番情景。《紫菱洲歌》在人物韻文系列上的敘事作用頗類於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在小說敘事結構上的方位,只是那回使用的是一葉知秋式的筆法,此詩顯示的是一首秋歌揭開一串悲的漸趨遞進之手法;只不過從五十八回的起於青萍之末,讀者可以看到七十七回的風吹花落:「俏丫環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而從《紫菱洲歌》以後,讀者卻再也讀不到原作者設計的人物韻文了。人們只能就此止步,即便流連緋徊,也只好望洋興歎。  

在結束對這部分人物韻文的巡禮之際,有必要指出的是,相對於詩社吟詠,寶黛詩賦不僅在敘事上補足了某種難以描述的空缺,並且與整個敘述在結構上互相交織,而且在其隱喻性上使小說的意蘊獲得了不可闕如的充分化契機。如果說作為靈魂自敘的《紅樓夢》在敘述上是委婉含蓄的,那麼在人物詩賦的設計上則是直抒胸臆的。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在《葬花辭》中唱出的是干將莫邪般的森然劍氣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劍霜嚴相逼」;裊裊婷婷的薛寶琴在《懷古詩》中直斥帝王將相如「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而被薛寶釵稱為富貴閒人的賈寶玉則在《芙蓉女兒誄》中不僅為晴雯抱屈,而且連他親生母親都難逃罪責,遭到他十分激烈的詛咒:「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如此等等。痛快淋漓至此,使這些詩賦在其隱喻意義上遠遠超出了小說本身的敘事內涵,從而具有了相對獨立的審美價值。正如小說在情的層面上覆了二十四史撰寫的中國歷史一樣,這些韻文在其獨立的審美層面上向中國文學出示了劃時代的歷史文獻。遺憾的只是,這樣的審美指向在後人鮮為領略,因為在《紅樓夢》以後的歷史中,屈原的《離騷》傳統經由梁啟超對小說功用的強調使文學承擔了救國救民的重任;而《芙蓉女兒誄》的惟一精神承繼者卻是一位歷史學家,我指的是陳寅恪和他的《柳如是別傳》。由此可見,整個小說中人物韻文的隱喻意味是雙重的,既具有人物個性的寫照和命運暗示的敘事性,又具有詩詞典賦本身在整個文學傳統上的顛覆性。這種為小說所獨具的韻文風貌雖然承莊子、阮籍、陶淵明而來,但由於這些韻文在審美精神上的全新氣度,已經構成了有別於傳統的文學經典;因此,有關這種經典的閱讀,亦既可以是小說敘事的,又可以是詩賦本身的。而整個小說在詩詞曲賦上的靈氣和神韻,則不是見諸《金陵十二釵諸曲》那樣的敘述韻文,而是體現於人物韻文的靈魂部分諸如《葬花辭》和《芙蓉女兒誄》那樣的千古絕唱。這些絕唱如同鑲嵌於小說中的璀璨明珠,使整個敘事結構於自然無為的變幻之中又顯得光彩奪目。如果說,小說的敘述部分如同一座座綿延起伏的高山,那麼其韻文部分則好比一道道清澈晶瑩的流水,而像《葬花辭》和《芙蓉女兒誄》那樣的詩賦更是猶如一片片明淨浩淼的湖泊,將小說中的種種悲懷深情地蕩漾開去,在天地盡頭劃分出一條嶄新的歷史地平線。可見,即便從中國勘輿學上說,《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也是與小說敘述這一龍脈相得益彰從而不可或缺的風水組成部分。真可謂山無水不靈亦不秀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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