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的特點

《紅樓夢》詩詞的特點

《紅樓夢》詩詞的特點

紅樓詩詞

《紅樓夢》的詩詞是整部《紅樓夢》的一部分,和其他的描寫有其共性,即同為塑造人物而致力。具體來說,即詩詞也要表現角色的個性,而且不能和散文的描寫互相支離。

《紅樓夢》的詩詞是中國古典詩詞的一部分,和其他古典詩詞有其共性,即同為體現漢語韻文的藝術特長而致力。具體來說,即漢語韻文的意境有虛有實,有明有暗,有疏有密,一對對地互相交錯,互相輝映,它們在藝林中最為突出,在世上睥睨同行。《紅樓夢》的詩詞也是這樣。為了說明問題,不免比較古詩,雖喧賓奪主,在所不辭矣。

《紅樓夢》塑造人物的超凡入化,舉世同欽,這是眾口一詞,若合符契的。值得注意的是芹溪的詩才在此也起了傑出的作用。例如第三十七回的白海棠詩,芹溪借書中人寶釵之口說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做,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寓情,要等見了做,如今也沒這些詩了。」然而在芹溪筆下,讀者見寶釵之詩,如見寶釵之人,別人不能頂替。是則芹溪深知,世人詠物寄興,不必目睹,書中群芳亦當如此;而讀者迷戀書中角色,必要作者還給他們一個詩如其人的境地,才能掩卷稱奇也。因此芹溪使我們透過寶釵的詩,隱約而真切地看見了寶釵的身影。寶釵這個角色,《紅樓》讀者凡是喜愛的就以她為和光同塵,凡是批判的就以她為自甘同化。我們還是看她的詩吧。詩中的「白晝掩門」云云是佳人必先自重而後人重之,在詩中寫「晝掩」就是在文中寫「羞籠」也。「胭脂洗影」而影自出,「冰雪招魂」而魂自來,是佳人領袖風雅而不離絕此世也。「淡極始知」云云是苧蘿之艷難求而不杜絕知己也。「焉得無痕」云云是洛神之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也。芹溪妙筆一揮而蘅蕪君之聲價躍然紙上矣。然而這一切聲價歸根結蒂並沒有大團圓,寶釵的內心畢竟頗有些兒空虛,故結尾用「欲償而不語,宜清而日昏」約略點出也。這就使我們不得不聯想到唐朝詩人王維的《洛陽女兒行》。在那裡,王維寫足了佳人的聲價,如「羅帷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等等,卻用「妝成只是薰香坐」七個字輕輕的一戳,就戳破了糊窗紙是也,芹溪的詩才豈是沒有來源的呢。

再看黛玉的白海棠詩。黛玉這角色在《紅樓》中是才高命薄,決不被世俗同化的悲劇人物。她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芹溪的自比。詩云「碾冰為土」,自與凡塵迥異,詩云「偷來」「借得」,一偷一借了無人間煙火之氣。何以見得?曰:東方朔三偷西王母,仙也;《淮南子》楚將求技道之士,有以偷技見者,楚將見而禮之,道也(莊子曰盜亦有道);溫庭筠詩曰:「柳占三春色,鶯偷百鳥聲」,妙也;徐夤詩「佳句麗偷紅菡萏」,才也;皆了無煙火者也。蘇東坡詩「緣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天書也;陳與義詩「風月不待借」,脫俗也;趙師秀詩「藥爐留借共僧房」,方外也;皆脫略人間者也。所以此詩作者非黛玉不可。下半首寫黛玉命之薄,月窟何由縫紉而竟縫之,怨閨淚拭不盡而聊拭之,其無可奈何之意可掬矣。芹溪為了塑造角色,真煞費苦心矣。

至於說到顰兒也是芹溪自比,這在散文描寫中是看不出來的。芹溪寫《紅樓》活像一首抒情詩,處處都是他的心影,若要點明這一點只有借助於詩詞。芹溪把「滿紙荒唐言」托付給寶玉,又把「一把辛酸淚」托付給黛玉。芹溪是封建社會的叛逆嗎?當然不是,至少不全是,他是半個叛臣逆子,半個孤臣孽子,正像魯迅所說阮籍和禮教的關係那樣。那孤孽的形象,芹溪不在散文裡寫而在詩詞裡寫,寫在黛玉的《秋窗風雨夕》裡。詩長不錄,但求識者查閱。那是不折不扣的芹溪著書黃葉村的淒涼景象和哀音似訴的心弦。黛玉的弱不禁風乃孤臣孽子的形象,豈獨以怯弱為美哉。古來的詩人凡有孤臣孽子之心的,從來不把自己寫成腰圓背厚面闊口方。在全部《紅樓》裡只有一個角色被寫成腰圓背厚,面闊口方,那就是狗運亨通的賈雨村。以弱不禁風為芹溪對女性的審美觀點,那就大錯而特錯了。「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不是「孤臣危涕,孽子墜心」(見江淹《恨賦》)的形象,還能是別的形象嗎?脂批有見於此,故《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一回眉批上寫明「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公然把芹溪比作還淚人間的絳珠仙草哩!

再如探春詩中的「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竭力維持海棠的身價,正像探春理家,竭力維持賈府那樣。而且白海棠之詠,起自探春。什麼叫「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趕快抓緊「斜陽寒草,苔翠盈鋪」的境遇,探春為了賈府也是這樣力爭朝夕的呀。又如寶玉詩中的「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故作暱語,逼肖色情公子的聲口,卻依然「愁不散,淚還添」,任他春媚橫陳,不免「魂歸離恨」,此詩不屬寶玉更屬何人哪。再如湘雲詩中的章法,兩首皆以疏散取勝,沒有承接的必然,因果的鎖練,瀟灑自如,恰恰是湘雲的瀟灑仍為女性,女性卻能瀟灑的精神面貌。對此我不禁想到,大仲馬作《基度山恩仇記》,寫一個男性化的女子,不費描繪之工,只用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名詞--狩獵的戴安娜,就點出了這一特點。月神戴安娜女扮男裝,乃希臘神祇中的巾幗鬚眉是也。

由於上述例證,我們不難想見,芹溪為《紅樓》作詩,貌似大才的余技,實乃才子的苦心,為他的塑造人物而錙銖較量的呀!

再從《紅樓》兒女的盛大筆會,詠菊之會來看,黛玉題為「詠菊」,逕從吟事本身來作吟菊之詠,要寫出筆花吟事之不易,嘔心腐毫之必然,則必致力於描寫詩家對此的精粹,黛玉自己的筆便不宜鬆散。詩中「昏曉之侵」, 「繞籬之苦」二句是一串;「霜月催詩」而來,「噙香蘊秀」以待又是一串;「素怨秋心」一聯緊承頷聯,雖有秀香滿紙,何向訴說,真顰兒之本色當行也,故以千古高風收尾。湘云「對菊」之作,依然瀟灑錯落,貴在疏散,恰與黛玉相反,「別圃」云云,言其珍重,「淺深」云云,言其隨性,正以錯落取勝。我迎則科頭以求,迎我則抱膝以待,逼肖湘雲行止,讀者不可錯認也不會錯認。至於寶釵這個雍容華貴,大家舉止的蘅蕪君,她來了個兼采眾長,疏者我宜,密者我會,我得其中而左右睥睨,於茲成了魁首。詩中「悵望」云云,思舊時之不我欺也;「蓼葦」云云,候明朝之不我負也。「舊圃」云云,憶在夢寐之追,「清霜」云云,憶在心潮之赴也,結句更明點「憶」字。如此切題,既不過僻又不過俗,非不辭同化而工於用世的寶釵孰能為之?

至於七十回所寫柳絮詞,林黛玉所寫的仍是薄命。賈探春所寫的仍是空勞。史湘雲所寫的仍是瀟灑。林黛玉的《桃花行》文筆仍以緻密取勝。大體上還是芹溪筆下的《紅樓》群芳之詩如其人,甚至八十九回高鶚續書中的[雙調·望江南]寶玉悼晴雯詞,仍是貴公子的口吻,沒有寫晴雯霧鬢風鬟的生平。續書者和原作者的路子仍然一樣,高鶚和雪芹,沒有互不相容之筆,即使從詩詞上看,也是這樣。

詩人運筆有虛有實,散文亦有之而不能過分地虛寫,故李白詩中有白髮三千丈的局面,於散文中卻無所用之。只是曹雪芹由於他的散文描寫已經用了不少的曲折隱晦,以致在寫詩詞的時候很少使用詩人虛筆的特權。前者例如「賈寶玉初試雲雨情」,舊評認為此事始於可卿房中,即使芹溪用意真是這樣,那也是小說家的曲筆,與詩家的虛寫不同。又如薛寶琴的謎語詩,謎語當然和詩人虛筆了不相干。然而總是有些隱晦。因此《紅樓》詩詞,便多用實寫。只有第三回所寫十二釵副冊的判詞,既用詩體又多暗喻,如李紈的判詞中的「枉與他人作笑談」可能李紈的貞節也有漏洞。芹溪早逝,未必來得及補寫。二十二回寶釵寫竹夫人的「恩愛夫妻不到冬」與此相似。還有寶玉的《姽嫿詞》也是虛筆。除此以外,《紅樓》詩詞大都實寫。甚至描寫警幻仙姑,儘管實無此姑,仍然不是虛寫,因為神話本來就是這樣塑造它的角色的。

詩中真正發虛筆,陶淵明集裡有最簡明的例子。當陶氏在他的詩作裡提到他的住房的時候,只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是實筆。其他呢,他有時說「靜寄東軒」,有時還「掣杖還西廬」,有時說「南圃無遺秀」,有時還「枝條盈北園」,究竟座落在哪個地方,難道四面八方都有他的住宅嗎?不可能。他清貧自守,沒有重門疊院,更沒有別墅,不然的話,怎麼會一把火燒得「一宅無遺宇」呢?乾脆說,這東南西北都是信筆寫來,不能核實也不需要核實的。

詩裡的實筆更是百草千花,琳琅滿目。如「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是實寫其情。「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是實寫其事。「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是實寫其跡。「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盡在樓台煙雨中」是實寫其景。「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是實寫其人。「胡馬大宛名,鋒稜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是實寫其物。「燭盡寒房漸五更,暗風吹雨遍江城,十年前夜鞦韆院,欄外瀟瀟是此聲」是實寫其時。「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是實寫其地。凡此種種,或單行,或兼用,都是美不勝收的好教材,芹溪有這麼多的文學遺產可資借鑒哪。芹溪大概是考慮到他的散文描寫已經多用曲筆。為了調節讀者心目中的美感不致偏於一頭,他寧可在詩詞中多用明筆實寫,加之以我國的詩詞寶庫有如此多的好教材,使他左右逢源。《紅樓》詩詞之所以傾向明實者,此其一。

事實上,既然《紅樓》詩詞要為塑造人物而致力,勢必要使讀者之目了心想,一觸而通,不可拉著讀者繞彎。試想把溫柔敦厚的詩教加在黛玉的詩詞作品裡,能和《紅樓夢》的主題思想融會貫通嗎?把薄袖修竹的意境加在寶釵的詩詞作品裡,能和芹溪塑造寶釵的用心若合符節嗎?如果濫用虛筆使讀者產生了上述的疑感和誤會,芹溪也難辭其咎吧?《紅樓》等詞之所以傾向明實者,此其二。

更為切膚之痛的是,曹雪芹既然是(至少他本人認為是)封建社會的孤臣孽子,就不免有許多禁忌。曹家得罪雍正的史實是大家都知道的,這裡毋庸辭費。在小說描寫中的曲折隱晦絕不是曹雪芹本人心甘情願,更不是樂此不疲的。我因此認為後世的索隱派,不是曹雪芹的同路人而是乾隆皇帝的隨從者。乾隆不是講過《紅樓夢》影射明珠家事的話嗎?所以要論索隱派應以乾隆為首。我們倒可以按現代心理學家常說的「潛意識」(一譯「下意識」),認為曹雪芹的潛意識裡,存在著一種對影射的反感。這一反感在散文描寫中受到壓抑,便在詩文描寫中求取補償,以致作者的心願反而在數量極少的詩詞描寫中,卻反映了曹雪芹對明說實寫的愛好和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的痛快,後者在小說描寫的散文部份是難以暢懷的。《紅樓》詩詞之所以傾向明實者,此其三。

綜合上述三點,再加上整部《紅樓夢》的饒有情思,活像一篇洋洋灑灑的抒情史詩,我以為天若假年,使芹溪再活四十年,則不止《紅樓夢》成了全璧,芹溪本人也將成為中外歷史上罕見的小說家兼詩人。鄙意如是,姑妄言之,但願海內賢達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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