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曲》賞析
《紅樓夢曲》又名《金陵十二釵曲》。「金釵」、「裙釵」原是古代對婦女的指代,而「金陵十二釵」則是《紅樓夢》對書中十二個風靈神秀的青年女性的總稱。這套曲子出現在全書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姑為「指引迷津」特命十二個舞女演唱給他聽的。這套曲子對書中十二個貴族女性的思想性格和身世命運所作的提綱挈領的介紹,在《紅樓夢》的整個悲劇構思中佔有重要地位。
一
《紅樓夢》的讀者,沒有不熟悉林黛玉、薛寶釵和王熙鳳的。
薛寶釵和林黛玉是兩個對立的典型。她們之間圍繞著與賈寶玉的婚姻戀愛產生的矛盾糾葛,也就是「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對立,是構成全書情節的基本線索之一。但這矛盾所具有的豐富社會內容和深刻悲劇因素,卻遠非通常的「三角關係」所能比擬。《終身誤》和《枉凝眉》兩曲,就是她們各自悲劇命運的寫照。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這是擬賈寶玉的口氣詠歎薛寶釵的。薛寶釵是一個特殊的悲劇人物。照理說,她「德言工貌」樣樣俱全,才智也出眾,是封建淑女的典範,而「罕言寡語」、「安分隨時」的處世哲學,也使她與那樣的環境、社會絕無衝突,相反倒有「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機會。所謂「金玉良緣」,之說雖是出於癩頭和尚冥冥之中的安排,實則反映出賈府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為迫使寶玉盡心「正務」,讀書上進,以便繼承祖業而在婚姻問題上作出的抉擇。曲中稱薛寶釵為「山中高士晶瑩雪」,就是以「雪」「薛」的諧音暗喻她的冷漠和超然,書中還多次以「冷香丸」、「冷美人」、「任是無情也動人」等隱喻來強調她性格的這一特點,我們讀到金釧投井,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及抄檢大觀園等震撼人心的章節時,不難發現她超乎常人的冷靜以至冷酷。她對賈寶玉並非全無感情,但是他們的生活態度和人生理想卻大相逕庭。因此,「金玉良緣」對他們來說,只是一杯沒有愛情的苦酒。儘管薛寶釵能克盡婦道,像傳說中的孟光那樣「舉案齊眉」,幾近完美,但賈寶玉仍不能忘情於悲淒而逝的林黛玉,最後懷著不平之意撒手出家,而薛寶釵也不免在孤寂冷落中抱恨終身。薛寶釵的悲劇很難引起人們的同情,卻自有其發人深思之處。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這首曲如泣如訴,表現出寶、黛愛情曲折多難的歷程。他們之間那種又要「好」、又要「惱」,越是「冤家」,越要「聚頭」的微妙複雜心理,是《紅樓夢》讀者所熟知的。但林黛玉何以會在戀愛中以淚洗面,卻不能僅僅責備她是「小性兒愛惱」。固然,在愛情萌生的初期,賈寶玉「愛博而心勞」,林黛玉卻執著而深沉,愈斟情重,以至於求全責備,這種性格的差異曾引起一些誤會和風波。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真摯的愛情有悖於那個時代陳腐的道德觀念。苦於無法表白,他們只能以「囫圇不解語」相互試探,「一個在瀟湘館迎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一旦寶玉「訴肺腑」,剖白心曲,誤會也隨之冰釋,他們的性格衝突就讓位於第二個更深刻的衝突,即他們的愛情與環境、社會的尖銳衝突了。這時黛玉深感「雖素日和睦,終有嫌疑」,沉重鬱抑之情反日甚一日,其間雖有紫鵑為促成他們婚姻進行過勇敢地努力,寶玉也為此激成「癡迷」,但主宰著他們婚姻的賈母等人依然無動於衷。這種狀況反過來又發展了黛玉憂鬱清怨的性格,終於淚盡而亡。從曹雪芹原來的構思看,寶黛愛情不是毀滅於「小人撥亂其間」的陰謀,而是毀滅於封建家長的冷漠。這個悲劇,就是這樣在性格和環境的雙重衝突中完成的,並在這雙重衝突中擴大和深化了它的意義,成為《紅樓夢》最打動人心的內容之一。
如果說,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命運,是和她們婚姻愛情的悲劇緊密聯繫在一起的話,那麼王熙鳳的悲劇命運卻完全不同。王熙鳳是書中刻劃得最成功的形象之一,她「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而這些特點都與她的悲劇有關。曲子是這樣寫她的:
〔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
王熙鳳是榮國府的管家奶奶:又一度協理寧國府主持秦可卿喪事,集賈府家政大權於一身。在管理家政上她精明強幹,不憚辛勞,既威重令行,又巧於應酬,獲得了賈母等的寵愛和信任,竭力支撐著這個華閥世家的「虛體面」,「假排場」,但也因此成為家族中房族、長幼、主奴等複雜矛盾的糾結點,使她力拙心勞,四面樹敵,上不見賞於翁姑,中不見愛於夫婿,下不見重於奴僕。另一方面,她身上又集中了剝削階級冷酷貪婪的本質特徵,不顧「舊家規矩」,也不信「陰司報應」。人們不會原諒她「弄權鐵檻寺」、逼死尤二姐的狠毒作為,也很難忘記她素昔營私搗鬼的種種勾當,而「毒設相思局」、「大鬧寧國府」等事,既暴露這個家族的糜爛腐敗,又加劇了它內部勾心鬥角的紛爭。這樣,王熙鳳就處在一種奇特的矛盾地位:她在費盡心機支撐賈府搖搖欲墜的大廈,又在挖空心思動搖它的基礎,最終又與這個腐朽的家族同歸於盡。「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被脂批認為是「警拔之句」,就在於它通過王熙鳳的典型形象,準確精煉地概括出這一類人悲劇命運咎由自取的特點,至今仍能給人啟示。
二
脂硯齋在一則批語中曾說,《紅樓夢曲》「題只十二釵,卻無人不備,無事不有」。的確,當我們放下手中的《紅樓夢》時,浮現在腦際中的這些人物,有著各自不同的氣質性格,各自不同的身份地位,各自不同的遭際歸宿。她們的形象從不同的側面豐富著「紅顏薄命」的社會內容,引起人們長久的同情、喟歎與爭論,成為一個個具有美學意義,同時又包括深刻歷史內容的命題。
就拿賈探春、史湘雲和賈迎春來說吧,她們外貌、氣質的差異是一望可知的,但在時代的「風刀霜劍」面前,卻都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
探春渾名叫「玫瑰花」,在大觀園諸女性中以幹練、剛強和決斷著稱,又因系庶出而格外自尊,這些性格特色,在她代理家政,銳意改革中顯得十分突出。儘管她在激憤中曾對家族關係作過一針見血的揭露:「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其實倒是她對家族命運最為關切和焦慮的。但她的歸宿,卻是在家族敗亡之後隻身遠嫁:
〔分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程高續書安排她嫁給海疆總制之子,也有人揣測她的結局是「海外王妃」,很難說切合曹雪芹的悲劇構思。史湘雲的特點是樂觀豪放,豁達開朗,但在她看似無憂無慮的笑容後面,卻掩藏著自幼喪親,寄人籬下的辛酸和隱痛,儘管是「侯府千金」,在家竟「一點兒作不得主」,反而常常「做活做到三更天」。大觀園曾是她的樂土,而嫁個「才貌仙郎」大概就是她理想的歸宿了。誰能料到她面臨的竟是早寡的命運呢?她的曲子寫道:
〔樂中悲〕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綽號「二木頭」的迎春的命運自然不問可知了。她怯懦無能,遇事退縮,只求清靜自保,最後被昏憒剛愎的父親賈赦嫁給了、或者不如說是賣給了孫紹祖,「准折」五千兩借銀。曲中說她:
〔喜冤家〕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覷著那,侯門艷質如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歎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
迎春是賈府姊妹中最先死於非命的。她的悲劇結局,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賈府沒落的趨勢。迎春等人安於待命,任人擺佈,沒有追求,也沒有抗爭,這也是賈府中許多女孩子身上潛藏的悲劇因素。
未婚的少女將面臨著不幸的婚姻,這是封建社會司空見慣的現象。而那些已經攀上顯親,或者索性遁入空門的女性,是否能有安適的生活,尋求到心靈的安靜呢?
元春貴為皇妃,曾為衰微的賈府帶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短暫繁興,但她出現在為省親興建的大觀園時,卻是「默默歎息」,「滿眼垂淚」。她把深宮稱為「不得見人的去處」,又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終無意趣」,道盡了滿腹幽怨。曹雪芹把她列入「薄命司」,含蓄地對封建君權進行了批判。曲子暗示她早逝: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李紈青春喪偶,唯知奉親養子,「竟如槁木死灰一般」,她把自己的青春以至心靈都默默地埋葬在「三從四德」的閨範之中,終於盼得孤子成立,「母以子貴」,她也能坐享榮華了,這正是封建社會大加旌獎的楷模表率。但曲子卻暗示她不久即逝去,內中不無譏諷之意:
〔晚韶華〕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抗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留與後人欽敬。
妙玉和惜春都皈依了佛門,性情也都乖僻。不過妙玉是因「捨身消災」自幼出家,她的孤標傲世很大程度是出於對世俗社會骯髒現實的不滿,也因此不為世容,最後被污濁黑暗的社會吞噬。曲子對這位才高命蹇的少女充滿深切的同情:
〔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而惜春卻是從寧國府卑污環境中產生出來的畸形兒,怪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她的「看破紅塵」,不過是出於對現實的絕望,遁入空門,更是消極的逃避。曲文說:
〔虛花悟〕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雲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婆,上結著長生果。
但她的結局,也未必勝過三個姐姐。據脂批說,她最終淪落到「緇衣乞食」的境地。程高續書寫她在紫鵑伏侍下仍在「家道復初」的大觀園內修行,顯然是有乖原意的。妙玉、惜春的悲劇結局,說明在嚴酷的社會現實中是無處逃遁的。
賈巧姐和秦可卿,是書中著筆較少的兩個人。秦可卿的曲子是:
〔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襲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暗示賈珍與她亂倫是整個賈府敗亡的起因,但作者後來刪去了這個情節,並且改塑了秦氏的形象。巧姐的故事應該和劉姥姥有很大關係,她在賈府破敗,鳳姐病亡後,被親屬拐賣,後來劉姥姥救援收養了她,在農村紡績耕作,自食其力,走上了一條新的生活道路。在歷盡風波之後,這個歸宿自然值得慶幸,所以曲文說:
〔留餘慶〕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淹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1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但在我們今天看來,這與其他十一人的結局已有了本質的不同,反映出曹雪芹思想中有著某些接近勞動人民的因素。程高續書將巧姐嫁與「家資巨萬」的鄉村財主為媳,是完全違背曹雪芹原作構思的敗筆。
在這十二支曲子之外,《紅樓夢曲》前後還各有「引子」、「收尾」兩曲。「引子」與全書開篇一樣,是敘明創作緣由的。而「收尾」一曲叫《飛鳥各投林》,它是十二支曲的總結,概括地寫出了「十二釵」的個人悲劇並非是孤立的社會存在,而是和整個封建家族衰亡的總趨勢密切相聯的,也是整個家族悲劇命運的有機組成部分。這樣,就把《紅樓夢曲》的悲劇主題引向更加深廣的範疇,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淒涼景象,也深深印在每個讀者的腦海之中了。
《紅樓夢曲》是一支「紅顏薄命」的輓歌,它引起人們對封建時代婦女不幸命運的深切同情。但同時曲文中也摻雜著濃重的宿命觀念和悲觀色彩,對產生悲劇根源的解釋也含有大量的唯心成分,這就減弱了它的批判鋒芒和思想意義,這是我們所不得不察的。
三
《紅樓夢曲》在整個《紅樓夢》的悲劇藝術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它不但在結構和人物塑造方面具有獨特的功用,而且具有獨立的藝術價值。
大家知道,《紅樓夢》的結構藝術是以嚴整縝密見長的。為了使書中眾多的人物和線索能夠迅速展開並活躍起來,曹雪芹將前五回的篇幅主要用於勾勒輪廓、交代人物、點染背景。通過前四回的描寫,讀者已初步把握了賈府的全貌、重要的人物及其相互關係,而第五回賈寶玉在太虛幻境觀看的十二釵「簿冊」,聆聽的《紅樓夢曲》,則從縱橫兩個方面加強了全書結構的整體性。橫的方面,它擴展了前幾回介紹的主要人物範圍,補充了湘雲、妙玉、巧姐等人物,並突出了這些人物的性格、身世、命運,形成一份主要人物表。縱的方面,它提動著寶、黛、釵悲劇和賈府衰亡這兩條全書的基本線索,以強烈的暗示揭開了悲劇的序幕,並與書裡其他部分中人物命運的隱喻徵兆互相映照,成為整部作品悲劇主題的基本旋律,這就使讀者不致在即將鋪寫到的大觀園裡秀麗繁華、歡聲笑語的景象描寫中錯會了作者的命意。應當指出的是,這種提示手法和以往的古典小說《水滸傳》、《金瓶梅》等有所不同,它在結構上的功用顯然得力於曹雪芹對當時戲劇藝術的借鑒和創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的《凡例》談及全書題名時曾說:「寶玉作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指出了它在作者總體構思中的重要地位。
《紅樓夢曲》在表現人物形象方面,也是頗具匠心的。它以「十二釵」為六組,每組兩人同中見異,彷彿傳統戲曲舞台上的「排對兒亮相」,如元春、探春都曾在家族命運中起過重要作用,湘雲、妙玉都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但她們的性格命運卻又各不相同,便於讀者把握區分。這種安排又體現出她們與全書主人公賈寶玉不同的關係。《紅樓夢曲》,還是一組極有特色的悲劇抒情詩。它以十四首曲組成一套完整的傳奇套曲,曲譜不襲舊調,自度創新,格調靈活、曲目醒豁,感情飽滿酣暢,敘述的角度變換自如,如第一曲《終身誤》是擬寶玉口吻,第二曲《枉凝眉》卻換用第三人稱,而《恨無常》、《分骨肉》、《留餘慶》諸曲,卻分明是元春、探春、巧姐的自怨自艾。這些手法,都使人物的感情淋漓盡致地傾瀉出來。脂硯齋一再稱讚這套組曲在藝術上的創新特色,認為《終身誤》「語句潑撤,不負自創北曲」,《樂中悲》「悲壯之極,北曲中不能多得」。可見曹雪芹多方面的造詣。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在通行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中,很多人物的結局與《紅樓夢曲》所作的提示不盡契合,曲文的一些字句也十分費解。這是因為曹雪芹在創作中耗盡心血、又遭遇到其他不幸,「書未成」即「淚盡而逝」,僅僅遺留下大約八十回遺稿,而這些遺稿,也還處在修改的過程之中,個別人物的結局作過重大更動,而曲文卻未能作相應修訂的緣故,例如秦可卿之死就是如此。通行本的後四十回,是由程偉元、高鶚續寫的。客觀說來,程高續書大體完成了曹雪芹的悲劇構思,力圖按照原書的各種隱喻暗示來安排人物的結局,其中個別章節,例如「薛寶釵出閨成大禮,林黛玉焚稿斷癡情」還取得了不錯的藝術效果。但由於他們的思想水平和審美趣味都遠遜於曹雪芹,一些地方又有意歪曲了原意,尤其結尾寫「賈氏終於『蘭桂齊芳,家業復初』,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乾淨矣」,更是與原作精神「絕異」(魯迅語)的敗筆,很多讀者和研究者是不滿意的。為了更好地探索曹雪芹創作的原意,揭開「十二釵」悲劇結局之謎,不少研究者花費了很多精力,也取得了一定的收穫。例如有人認為《枉凝眉》曲中的結句,表明黛玉是在賈府抄沒,寶玉被羈時日夜悲泣,終於在這年夏米死去。又如有人認為《世難容》曲中「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一句並非指妙玉淪落風塵遭遇不幸,而是說她「雖流落風塵」卻「依然婞直如故」。但也有一些說法是出於對曲文隻言片語的臆斷,例如認為元春是在農民起義軍進逼京都後被賜自盡,湘雲是在煙花巷裡突遇故夫,於床第之間相擁好合「虛脫而死」,等等。這些說法,顯然是脫離了《紅樓夢》的具體內容和人物整體形象、採取抉微索隱,斷章取義的方法得出來的,恐怕絕大多數讀者都難以接受。
《紅樓夢曲》並不足以概括《紅樓夢》全書豐富深刻的內容,但它卻是書中主要人物命運的凝縮和預演,它的悲劇精神,也是和整個作品一致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妨把它看作理解《紅樓夢》的一把鑰匙,同時還需注意不要沉溺在它「夢幻色空」的悲觀情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