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詩的特色和啟示

《紅樓夢》中詩的特色和啟示

《紅樓夢》中詩的特色和啟示

紅樓詩詞

中國古典小說與詩詞有著很深的不解之緣。《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史》、《金瓶梅》、《鏡花緣》、《封神演義》等長篇小說常在每回的開頭、結尾或中間有關場合來一個「詩曰」、「有詩為證」。不少短篇小說如《唐人傳奇》,《宋人平話》乃至《聊齋誌異》等,也有這種情況。只是數量多少,質量優劣,有所區別。筆者看來,《紅樓夢》裡的詩詞,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無論數量、質量(尤其是質量),都是名列前茅的。

《紅樓夢》裡的詩詞是很多的,列入回目的就有:「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天倫樂寶玉呈才藻」、「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埋香塚黛玉泣殘紅」、「秋爽齋偶結海棠社」、「林瀟湘魁奪菊花詩」、「慕雅女雅集苦吟詩」、「蘆雪庵爭聯即景詩」、「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林黛玉重建桃花社」、「賞中秋新詞得佳讖」、「凹晶館聯詩悲寂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等十多回,一百多首詩詞。充分顯示了作者的才華和小說中詩詞的功能。這些詩詞形成獨具的特點,給人多樣的啟示。

一、《紅樓夢》中詩詞的特點

《紅樓夢》詩詞的特點,從詩風來看,屬於「性靈派」。這不僅從詩作的輕靈、優美看出,也可從作者借書中人物之口對詩的論述看出。從內容到實踐、到理論,都是主張性靈,反對默守陳規,反對大量引用古典,反對古奧晦澀,這正是性靈派的主張和特點。大力提倡性靈的袁枚曾在《隨園詩話》中記詩諷刺以抄書為作詩者:「天涯有客號吟癡,錯把抄書當作詩,抄到鍾嶸詩品日,始是知道性靈時」。性靈派的主張和特色,在《紅樓夢》裡主要人物的詩作中體現得十分突出,《葬花詞》、《題帕》正是好例子。《葬花詞》洋洋大篇,由落花而想到葬花,由葬花而想到人生短暫,自己孤苦無依,「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觸景生情,情至文生,天馬行空的想像,輕靈美妙的語言,文情相生,盡得風流。《題帕》一唱三歎,以一個細節(以淚灑帕)為核心,傾瀉自己心頭的戀情,空際盤旋,蕩氣迴腸,令人情不能已。

《紅樓夢》裡詩詞的第二個特點是個性化,這顯示在三方面。

一是詩如其人。各具面目精神。人們一讀各人的詩作,各人的性格乃至命運就感覺出來了,林黛玉的纏綿悲慼,薛寶釵的高雅雍容,這還好區別,難的是探春和史湘雲的詩,這兩位都是侯門千金,才貌相匹、才情相當、輩份相同;但一個是精明幹練,乃至認爹不認娘;一個是浪漫風流,而又嬌懶自賞。詩作就不易表現她們微妙的差別,《紅樓夢》裡的詩就體現得很好,僅從兩人的「詠絮」詞就可見一斑:

豈是繡絨才吐,捲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史湘雲《如夢令·詠絮》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探春《南柯子(半首)·詠絮》

史作是「時值暮春之際,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令」, 「自己做了,心中得意」(第七十回)。探春卻只寫了一半,後來寶玉見了,替她續了:「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寶玉也只是發其未盡之意,其實兩人個性從原作已可看出,史很明顯比探浪漫一點,命運也駁雜一點,淒苦一點。探春只是「遠嫁」,難與親友再聚,而湘雲則招「鵑啼燕妒」,命途多舛,可以想見。

表現男子個性的詩作則莫如馮紫英的雅集所為了。在馮家酒會上有公子哥兒,有當世名伶,有眾賞的藝伎,有呆霸王薛蟠。各人的個性都在詠歎女兒的悲、愁、喜、樂的詩作中體現出。僅以說女兒「悲」的來看:

情種賈寶玉是:「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

公子馮紫英是:「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

妓女雲兒是:「女兒悲,想來終身依靠誰?」;

薛蟠是:「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蔣玉菡是:「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

各人身份、心思、教養在一句中,歷歷如見、如繪。

《紅樓夢》詩的個性化難能可貴處在於這些詩不是當時的記錄,而是曹公一手創作的,都是曹公代言,曹公一支才筆寫出百張面孔,百樣性格,令人驚歎。這與以往的古典小說動輒引用杜工部、李白、蘇軾(《三國演義》、《宋人平話·碾玉觀音》)等大不相同。《三國》等書中詩詞,往往與人物分開、游離,有的只是情節的過渡,或細節的演化,或加強氣氛,深化評述,而《紅樓夢》中的詩詞主要為了刻劃人物。應用詩詞不是襯托,而是為顯示人物性格,是全文精心的安排,緊密的有機部份。偶有引用他人的,也多是刻劃人物性格的。

《紅樓夢》詩詞的第三個特點是風格高雅,音調變幻,詩作均是風人之旨,詩人之詩,典雅風流,格調高尚(像薛蟠那種流氓腔是不算詩的,是作者對附庸風雅的呆霸王的嘲弄與譴責)。而音調卻又變幻多姿,有像林黛玉《葬花詞》這樣的纏綿悲慼,蕩氣迴腸,催人淚下的詩作;也有薛寶釵、薛寶琴那樣的富貴高華,春風得意的詩作,現舉三首詠絮詞: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裘,飄泊亦知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林黛玉《唐多令》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什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薛寶琴《西江月》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薛寶釵《臨江仙》

值得注意的是書中安排薛寶釵的詞出現時與眾不同,先是寫了兩句,大家就評論起來,「湘雲先笑道:『好一個「東風捲得均勻」,這就出人意表了』」。看完全詞後,「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得好!自然這首為尊。纏綿悲慼,讓瀟湘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湘雲),小薛(寶琴)與蕉客(探春),今日落第,要受罰的』」。這裡曹雪芹借「眾人」之口對詠絮詞的評論要點正是風格高雅,音調變幻。

這是就短章談的,《紅樓夢》中長篇詩作也是如此,《姽嫿詞》與《葬花詞》正是壯美與優美的兩大代表,也是風格高雅、音調變幻的極好證明。

不過從數量來看,全書屬優美的佔多數。這也許與作者的審美追求與作者所塑造的書中主人公個性有關係,作者開宗明義就向讀者交代:「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女子都勝過鬚眉濁物,《紅樓夢》又是以金陵十二釵為主人公的,詩要如其人,當然「清水出芙蓉」多於「亂山殘雪夜」了。

二、《紅樓夢》詩與傳統詩的關係

《紅樓夢》裡的詩詞與傳統詩詞關係十分密切,繼承了傳統許多重要方面。

(一)言志。「詩言志」在《紅樓夢》詩詞中十分明顯。如作者表述創作主旨時的詩作「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個「其中味」就是曹公的志。具體內容是說他平生遇到的一些女子勝過鬚眉,他要記下這些女子的言行。然而曹公又不僅僅是「頌女」者,頌女的目的是為了「補天」,「補天」才是詩作之志。有直接言作者之志,有言主人公之志,還有間接言作者之志。主題歌「滿紙荒唐言」是言志,在其他詩作中也或隱或現。如對各人的「判詞」,都是哀其不幸,歎其「無才可去補蒼天,枉落紅塵若許年」。再如那怕是一個謎語的編制,一個酒令的選擇,都是精心結撰的,都體現了作者的詩詞言志,主人公的詩詞言志。林黛玉的「質本潔來還潔去」,「為君哪得不傷悲」,薛寶釵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珍重芳姿晝掩門」,賈寶玉的「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等等,都是這樣。

(二)溫柔敦厚。溫柔敦厚是中國詩詞的又一個重要傳統,為歷代正宗儒家所強調、信奉。要求詩要寫得溫柔敦厚,怨而不怒,即使是傷慘悲愁的,也要含蓄委婉,切忌劍拔弩張的粗硬之語,哪怕是寫金戈鐵馬的,也要溫柔敦厚,這點在《紅樓夢》詩詞中是處處體現的。例如寫一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女子--恆王的愛妾林四娘,在恆王陣亡後,她為了報仇雪恨,殺入敵陣,殺了許多敵將,最後殉主。這個故事夠壯烈的了,書中怎樣寫的呢?先是賈蘭的:「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捐軀自報恆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其次是賈環的:「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自謂酬王德,誰能復寇仇?好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這兩首從內容來說有不少套話,但整體風格還是溫柔敦厚的。賈寶玉的作品與他倆的相比,是泉壤之分了。他未寫時就想好要用「長篇歌行」「或擬詠古調,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他的成品是:

恆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習騎射,穠歌艷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裡。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丁香結子芙蓉絛,不系明珠系寶刀。戰罷夜闌心力竭,脂痕粉漬污鮫綃。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腥風吹折隴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昏鬼守屍。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恆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號令秦姬驅趙女,穠桃艷李臨疆場。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勝負自難先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賊勢猖獗不可得,柳折花殘血凝碧。馬踏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鄉隔,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歎息,歌成余意尚彷徨。

這首詩是《紅樓夢》中的長篇歌行之一。在「恆王得意數誰行?」之前「溫柔敦厚」的氣氛好像濃一些,「丁香結子芙蓉絛,不系明珠系寶刀」,正是將壯烈的內容用溫柔敦厚的語言寫出。下半好像金戈鐵馬的多了,但「柳折花殘血凝碧,馬踏胭脂骨髓香」等也都是將壯烈的內容納入溫柔敦厚之中。

寫傷慘愁恨怨悵的也是如此,如《葬花詞》等,噴發不幸,所受不公,「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但仍不是破口大罵,恨天斫地,而是婉轉申訴自己的悲哀,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悲而不慘,多用感情色彩並不太強烈的字眼,含蓄表達心中的傷痕,以形象引人聯想、想像,使整個詩篇深厚而不淺薄,溫柔而不軟弱,敦厚而不叫囂,以美、以情去感染讀者。

溫柔敦厚雖不能算傳統詩的最優特色,但作為詩藝來說,至今仍是極有借鑒意義,曹雪芹能自覺地繼承,還是值得我們記取的。

(三)多韻味,少用典。詩要有韻味,這也是詩的一個優良傳統。韻味的內涵是除了含蓄、優美生動形象而外,還要有一定的諧趣,情致,就像一個美人的儀態一樣,這也是非人工所能強求的。王安石詠昭君詩:「意態由來畫不成」,這個「意態」即類似詩的韻味。《浮生六記》欣賞美人,要「美而韻」者,這些都是深知韻味是美的光彩,詩的光芒。詩有了韻味,才上檔次,才容光照人。杜牧:「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就是這樣的詩。清人王漁洋、袁枚、梁晉竹等倡揚的性靈、神韻也極相類。「不待東風不待潮,渡江十里九停橈,不知今夜秦淮水,流到揚州第幾橋?」就是這樣的詩。近人蘇曼殊也多此類佳作,「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柳陰深處馬蹄驕,無際銀沙逐退潮,茅店冰旗知近市,滿山紅葉女郎樵。」也是這樣韻味盎然的詩。《紅樓夢》中的詩作,特出的正是此類。「滿紙荒唐言」,「誰解其中味」,這個「味」也含有「韻味」,二十個字的小詩也含蓄而有曲折,凝煉而有情致。再如:《題帕》: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

尺帕鮫綃勞惠蹭,為君哪得不傷悲?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常拭拂,任它點點與斑斑。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淚痕漬也無!

語言精美、內涵豐富,層層深入,婉曼有致,反覆抓住淚、帕來抒寫,含蓄頓挫,一唱三歎,餘味無窮。純用白描,但在白描中穿插一兩個人們熟知的典故,鮫人之淚,湘妃竹淚,來引人聯想,加強抒情氣氛,表達熱戀的淑女情懷,與所愛者心息相依,痛癢相關的情懷,噴湧而出,將畫不成的意態寫出來了。

(四)崇尚自然,寫實與浪漫並舉。《紅樓夢》裡推崇的幾位詩人是:杜甫、李白、「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林黛玉教香菱寫詩,首先要她看王維的五言律,還要她讀了後將體會「說來我聽聽」「講究討論,方能長進」。於是引來了一場關於詩的討論。香菱說:

「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內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園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家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也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道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的盡,念在嘴裡,倒家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是的。還有『渡頭余落日,墟裡上孤煙』,這『余』字合『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青碧連雲。誰知我昨兒晚上看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接著賈寶玉又補充「會心處不在遠」,林黛玉又指出王維「上孤煙」是「套了前人的」,還有「更比這個淡而現成」,「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翻了出來」,「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化出來的』」。

從這一段林、香學詩、論詩,我們可以看到曹雪芹的詩藝主張是:(l)是崇尚自然真率的詩人和詩作,陶、王、李、杜並重,寫實、浪漫並重,讀前賢詩作要有所選擇,王維是五律,杜甫是七律,李白是七絕。(2)是學詩,先學什麼,後學什麼,不可學什麼,應該學什麼,都有個規矩順序。(3)是要調動自己的生活經歷,想像能力,才能體會得深,學得好。(4)是要善於翻新,尋找、創造準確描繪表達客觀事物的詞語。

即要繼承前人真善美的追求、刻苦創新的追求、多樣風格的追求,才能學好詩,才能創造出自己的新詩。

三、《紅樓夢》裡關於詩的啟示

《紅樓夢》裡關於詩的有詩作、詩論和詩社。而這三方面曹雪芹均給予後人以重要的啟示。現擇要介紹幾點:

(一)想學好詩寫好詩先要打好三個基礎。

(l)是生活的基礎,包括經歷,感知、記憶、聯想四方面。要全身心的投入生活,不要漫不經心,朦朦屯屯地過日子。要干一行、愛一行,精一行,出新一行。「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這是《紅樓夢》中提出的生活經驗。要「洞明」就得花一番功夫。詩人比常人更敏感,酸甜苦辣,風霜雨雪,都要經得起,記得牢、感受深,才能打好生活基礎。香菱沒有「那年上京」的經歷,就體會不出王維詩的妙處。沒有生活感受,閉門造車,望空杜撰,是寫不出好詩來的。哪怕是詠柳絮,如果沒見過柳絮,也沒有身世淒苦的感受,腦子裡只有謝道韞的「未若柳絮因風起」。怎麼可能寫出「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 2 )是學問的基礎。詩雖是極講究靈性的,極講究天才的,小學畢業未必寫不出一首好詩,大學教授未必寫的總是好詩,「學荒翻得性靈詩」,蠹魚式,掉書袋式是寫不出好詩來的。但詩又是不能離開學問的,好詩又總是和好學為鄰的,「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就是說的學能出好詩,「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就更明朗了。尤其是人到中年以後,不學就很難寫出好詩了。龔自珍云「詩漸凡庸人可想」,要時時牢記。「江郎才盡」非才盡,乃學荒也。諸葛亮說:「非志無以成學,非學無以廣才」(《誡子書》)。不能積學則無以廣才是古今真理。不斷「充電」,才華之燈,才會始終明燦。積學也是創新的基礎。在學的過程中,很自然的會發現前賢已寫過哪些,自己寫時既可避免落人窠臼,又可見到前人的創造經驗,再創新詞,這才易於青出於藍。「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憑君莫問愁多少,門外江流羅帶繞」。這些題材相類,手法相似,語言變化的先後的承傳會給我們許多啟發。

(3)是詩藝、格律的基礎。這是專業知識。詩是一種文藝體裁,各種文藝體裁既有共同的要求,也有獨特的要求,你要想寫詩,必須掌握其基本規律、基本技巧,掌握寫詩的獨特要求。理發有理發的技能,成衣有成衣的技藝,烹調有烹調的技巧,要學理發、學成衣、學烹調就必須掌握這些不同的技能、技藝、技巧。學詩同樣如此。除了抒情、言志、賦、比、興等詩旨、詩藝外,要寫好格律詩詞,還必須掌握詩詞格律,這包括平仄,對仗等等,對這些掌握得越多越熟練越好。不能想像連平仄都搞不准,連對仗都茫無所知的人,能寫出韻律和諧,對仗工穩,內容形式完美的格律詩來。當然,這不是說格律不諳就不要寫詩了,你可以「直抒晚晴是好詩」,「直攄血性為文章」。只是不要將自己寫的不是格律詩而要說寫的是格律詩。這就像你明明做的是「自由裝」,就不要說是「中山裝」。

(二)要解放思想,認清詩的本質。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中香菱要學詩,林黛玉就毛遂自薦:「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的起你」,並即給她上了第一課,破除香菱對詩的神秘感,恐懼感,簡要告訴她詩是什麼,怎麼寫,有哪些規矩等等:

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果是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這是林黛玉的話,其實是曹雪芹的詩論。曹雪芹又借香菱之口加以補充:「原來這些規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林黛玉(曹雪芹)又補充說:「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曹雪芹這裡說的問題很重要,不僅僅是對立意與詞句兩者誰重要的認識,也是對詩的本質的認識。詩本來就是抒情言志的,就像一個玉質天生的美人,各種服飾(格律)只是為更好地顯示其美,是附屬於美人的,應該是量體裁衣,因人設飾,如果只在衣飾上著眼,以服飾衡美人,那真是衣架子也可當美人了,這豈不是笑話。

《紅樓夢》詩論更可貴處還在於進一步指出如何讀詩,如何培養自己正確的審美眼光,弘揚詩才。林黛玉一聽香菱喜歡「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積墨多」這類纖巧、尖新的詩,就連忙告誡糾正:不可見「淺近」的就愛,以這種詩為「真切有趣」,只愛「這樣的詩」,那就誤入歧途了。「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應該先讀王維五律一百首,「細心揣摩透了」,「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把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有了這三個人做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這裡講了幾個層次的意思:一是對王維的作品要「揣摩透了」,二是以三人(王、杜、李)的詩作做底子(基礎),三是吸取這三人的前後諸名家之長,這就是杜甫所謂「轉益多師」。

由此可知《紅樓夢》關於詩的解放思想問題可以概括為:(1)立意第一,詞句末事。(2)有了奇句、新意,格律不必管他。(3)學詩要先學自然渾厚,不可沉浸於「淺近」,更要轉益多師。

(三)繁榮詩作要依靠經濟。

詩藝的提高,詩作的繁榮,必須發揮集體優勢。雖然寫詩、創作是個體活動,但獨學無友,孤陋寡聞是提不高的,必須集思廣益,吸收別人優點。而集思廣益最好的辦法就是雅集交流,就是結社談議,結社集會則毫無疑問要有「阿堵物」,要有志同道合的人,要有熱心的贊助者。《紅樓夢》裡從探春發起成立的海棠社,以及林黛玉後來重建的桃花社,都很自然的談到這三件事。這三件事中志同道合、氣味相投的社員好找,難的是找樂意贊助的有錢者。《紅樓夢》中找的是鳳姐,鳳姐雖然不通詩詞,但手中有權,有權就有錢、有物,林黛玉等就要她來參加「作東」,鳳姐也答應,並曉得不過是要出錢,於是就放下銀子,林黛玉們的詩社才活躍起來。賞白海棠、吃螃蟹、寫菊花詩等等,才有了幾大章回的妙文妙詩。詩社的輪子才轉起來。這件事給我們兩點重要的啟發。

一是詩人要發展,要找有錢的參與。有錢又樂善好施,就可以請其入社,不要以為人家不通詩詞,與之為伍,有失身份。要知道你是求助於人,而不是人家來附庸風雅的。人家願意出錢興文就是好,就是了示得,根本不應苛求。當然,這裡也要注意,也應有所選擇。書中林黛玉等是請的鳳姐,而不是邢夫人、趙姨娘,更不是薛蟠。這就是說這個施主還是與這個社有點兒關係的,還是個可以與之為伍的,而不是那種庸惡濁物。「有奶便是娘」、「有錢即可當頭」也是不行的!嗟來之食吃下去要肚子痛,「黑錢」更不可使用。

二是出錢者要有自知之明。自己本是外行,出錢是成人之美,而不是自己真的堪當詩壇盟主,出點錢,列個名就行了。也可以像鳳姐一樣,在作品中列一句「一夜北風緊」。主要的還是多做一點後勤工作與服務工作。決不能以為自己出了錢,就可以頤指氣使,從而介入一切業務、專業活動,也弄個詠菊詩之類的。如果鳳姐說了「一夜北風緊」不走,再和林、薛、史等一齊聯句作詩下去,恐怕也會有「繡房鑽出個大馬猴」之類的薛蟠式的「詩作」來,那就反而丟自己的面子了。像鳳姐式的贊助詩社,值得我們今天腰纏豐厚「協辦」、「聯辦」文化事業者傚法。

遺憾的是今天許多文化事業的倡導者、贊助者有時還不明此理,有的找贊助時,挑三揀四,「不屑與噲等為伍」,連幾百年前薛寶釵、林黛玉這些小姑娘的見識都不如;有的則又以為出了錢就可以主宰一切,要登主席台,要發表作品,墨西哥說成黑西哥,杜牧說成杜甫,還要人鼓掌,這就連「醋罐子」鳳姐兒也比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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