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詩話三題
一、「心空」的由來一一從一首偈示看惜春虔誠飯依佛門的基礎
《 紅樓夢》 中有一批人物，因諸多原因其性格未充分展開，但這些人物的行為和結局卻頗有邏輯性可供尋繹，足見大書一筆不亂。「十二釵」正冊中的妙玉、惜春、秦可卿等人即例子。惜春於諸釵中年齡最小，最後出家的果決超過靜修多年的妙玉，其胸中必另有愁腸。
第八十七回妙玉「坐禪寂走火人邪魔」後，彩屏告知惜春。「惜春聽了，默然無語，因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 … 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裡，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惜春判詞雲，「勘破三春景不長」. 全書對她著墨雖不多，但她與妙玉是作為寶玉的重要陪襯對比形象而出現的，且惜春這一形象深埋賈府敗亡自我省悟的心理契機，有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超脫感，寄托著作者的感悟，故須人正冊。一一非僅為她「四春」的身份。《紅》 書的主體構思在她身上有所附麗。《 紅》 書主題，在情節及各類人物身上多次皴染。
惜春的結局，續書所寫為在櫳翠庵帶髮修行，此與曹雪芹原意未盡合。據脂批，惜春為尼後過著「細衣（細音資，黑衣）乞食」的生活，然如第五回「正冊」圖及判詞所示，看經獨坐，青燈古佛相伴，很是安然．可見其深沉超出一般所謂看破紅塵者遠甚。
「正冊」圖秦可卿為高樓大廈，一美人懸樑自繳。判詞道：「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十三回回目原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脂批說系據他的意見而改．從秦的判詞可知，曹雪芹認為，賈府敗亡的遠因一一紛亂爭端的起頭（「造釁開端」）在寧國府，這當然首先指的賈珍霸佔兒媳的穢事。惜春是寧國府唯一的小姐，父親賈敬煉丹燒汞，一味好道，長年在郊外道觀居住，由著惜春的胞兄、紈褲子弟賈珍胡作，把個寧府鬧翻了個兒．幼小的惜春如在地獄中生活，污穢的空氣幾使她純潔的心靈窒息，莫可逃脫的罪孽感大山般每時每刻不祥地壓在她的頭頂，她無處控訴，更無力抗爭……。這是什麼樣的童年和少年？惜春深味和見證「造釁開端實在寧」, 「獨臥青燈古佛前」，自然遠勝她畸形的「繡戶侯門女」的生活．「報親恩以方外」，惜春可謂比寶玉更具「善根」,。
第八十七回惜春口占的偈子道一一大造本無方，雲何是應住？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大造」指佛教的大功德，「無方」謂無涯．第二句「應住」的「住」，也是佛家的專門名詞，此處指妙玉參證未深的「住果」，此是一種不穩定的淺薄境界．這裡惜春也有鰲惕自身之意。後二句講禪宗「一念不生」的「心空」，這「空」超乎泯滅有無界限的認識客觀世界的「物空」。
惜春板依佛門既有生活基礎又具認識基礎，故實踐中比較紮實．偈子雖枯稿，但顯得十分虔誠．惜春青春的生命尚未展開，就已「愁謝如枯蘭」（李賀詩），封建社會中常見悲劇．
二、涸轍之鮒的淒滄一一薛蝌其人與詩
薛蝌是薛蟠、寶釵堂兄弟，寶琴胞兄。他秉性正直善良，儀容不俗，薛蟠因人命官司入獄後，金桂勾串寶蟾，千方百計挑逗小叔子薛蝌，使退避無門的薛蝌叫苦不迭。第九十一回開頭寫金桂寶蟾聯合猛烈進攻、薛蝌龜縮房中又疑又驚又怕又恨，種種心情及動作的獨角戲表演，將一個呆公子窮秀才描摹得淋漓盡致，是小說中不可多得的妙文。這類描寫使人想起寶玉探晴雯時遭其嫂性騷擾的情節，可知薛蝌形象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寶玉的正面陪襯．薛蝌後與邢岫煙成婚，岫煙家也寒素，窮到冬天典當棉衣．這時窮鴛鴦倒過了幾年安生日子，為《夢》 中上下少見。這也許是對寶、黛骨交知音之戀的一種象徵性的淒愴祝願？
從寶玉定親前後開始，後四十回《 紅》書著意渲染如天彎般籠蓋一切的寒意，自然、人文社會環境、人物性格心情、情節場景細節… … 都包含其內。寄人籬下的薛蝌，自然更深味這寒冽之氣．第九＋回末，寫他得知岫煙受下人欺負之後，孤館夜寒，心情十分寥落，「想到悶來也思吟詩一首，寫出來出出胸中的悶氣．」薛蝌自苦做詩沒有功夫，詩意境詞章不算怎麼高明，但十分真實、直白和懇切，可謂平中見奇：
蛟龍失水似枯魚，兩地情懷感索居。
同在泥塗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虛。
「枯魚」用《 莊子· 外物》 「涸轍之鮒」典，快乾涸的車轍中的鮒魚向莊子要求救助，莊子應允說準備去請龍王、激西江之水來救它，鮒很生氣，說那麼到時就該去鹹魚店（枯魚之肆）尋我了！此處引「枯魚」典，表現薛蝌焦急憤慈心情，堂堂男子漢救助不了未婚妻，也不能自救，只能兩地獨處（索居）同生悶氣．「泥塗」即「涸轍」，什麼時候才能魚龍變化，涸轍之鮒能否有飛騰上天（清虛）之日？
薛蝌這樣「涸轍之鮒附」的心情非隨口形容，細讀這幾回書和這首七絕，對薛蝌、岫煙會萌生深深的同情。薛姍是後四十回展開性格而形象塑得相當成功的一例．
三、為何詩不成詩？一一掃興的宴詠海棠
海棠晚，季春三月才開花，這年小陽春節氣的十一月。怡紅院裡原已枯萎的幾株海棠忽然梅魂碾冰，輕紅淡粉地著起花來。對這不時之花，大家都在講究開得古怪．有說吉兆，有說花妖作怪主張伐去的，議論紛紛。這回書（九十四回）回目「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可知作者定調「花妖」，後半回寫寶玉失玉．下文緊接著就是元妃薨逝，何喜之有？探春當時口雖不言，心內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
賈母這位著名的「享福人」，判定異常的海棠為喜事，命廚房「快快預備酒席，大家賞花」。還叫「寶玉、環兒、蘭兒各人做一首詩誌喜」，寶玉的詩（七絕）是：
海棠何事忽摧頹？應是北堂增壽考，今日繁花為底開？一陽旋復佔先梅。
人謂寶玉此詩陳腐平庸，借花妖為老太太、太太（北堂）祝壽謅媚，不合寶玉性格云云。按此詩一上來連發二問，很引人注意。這二問當隱藏著一個刪節號，刪掉的內容恐非賈母、王夫人所喜。寶玉當時想頭是：「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復榮，我們院內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復生了。」故此頓覺轉喜為悲。換句話說，寶玉與探春看法一致，只是礙於賈母興致，真心話不敢往外掏，後二句就疾轉為順情歌德：時序錯亂，海棠早開，是為的北堂增壽．這詩做法生硬，後二句，言不由衷的痕跡相當明顯，有如龔定庵《病梅館記》 所反對的窩梅樹為盆景．從本回回目看出對賈母的一味貪求「享福」有諷意，不能說不合作者本旨。賈母相當敏感，對寶玉的勉強應景從其詩從其當時表現也看個八九不離十（寶玉做人做詩自來都不善於偽裝），所以對寶玉這首詩竟未加一字月旦品評。僅說：「我不大懂詩，聽去倒是蘭兒的好，環兒做得不好。」愛孫說話不中聽也給個冷臉。賈蘭詩：
煙凝媚色春前姜，霜浥微紅雪後開，
莫道此花知識淺，欣榮預佐合歡杯。
迎逢意全心全意，壓倒一切扭轉一切。「雪後開」虛妄語，為與首句「春前萎」成聯，鋪排字面華美，無真魂。後二句說海棠有知，乃是專為賈母酒宴之樂湊趣而來，倒果為因，極阿談之能事。賈母首選之作是徹頭徹尾虛偽之作，可見無詩決不能硬作。這種陶醉近乎無聊。
賈環之作詞句粗劣，匆匆湊數。前後二句間脫節，原因非如寶玉詩那樣不敢說實話，而是敘事思路脫漏，頭腦雜亂無章所致。前二句海棠枯萎，後二句評述海棠非時而開，漏寫最重要的一一事件本身。使人讀來有不知所云之感：
草木逢春當茁芽，／海棠未發候偏差。／人間奇事知多少，／冬月開花獨我家。
水平在其次，三首詩都告失敗的主要原因在於言不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