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黛玉三首詩看寶黛愛情
寶、黛愛情是《紅樓夢》中最經典最突出最吸引人的故事,也是幾百年來《紅樓夢》接受史上的焦點話題,儘管愛情敘事只是這部博大精深的小說中的一小部分,但它的精彩光輝卻深深地吸引著讀者,以至於掩蓋了其它方面的光彩,或者說,其它方面的內容似乎都成了二人愛情進程與走向的背景。之所以如此,恐怕與《紅樓夢》對寶、黛愛情發展的過程性所作的細膩描摹不無關係,這樣的過程性敘事,因其愛情心理的真實性與超前性打動了歷代讀者的心靈,從而成為此書最吸引人的部分。賈寶玉與林黛玉從兩小無猜的孩童時代開始,在成長的過程中愛情漸漸萌生,在隔膜與口角磕碰中漸漸互相瞭解,互相貼近心靈,再漸漸相互默契,直至生死相依卻又陷入孤立無援的寂寞處境。寶、黛愛情是思想的結合,人生道路的結合,也是文化涵養、生活情趣、人生價值觀等方面的結合,其中思想、人生道路、自由個性的結合,正是他們生死愛情的靈魂。基於此,《紅樓夢》對寶、黛感情的發展軌跡進行了細膩的描摹,那複雜而又真實,曲折而又漫長的戀愛過程,成為《紅樓夢》愛情描寫中最打動人心的力量。在這一漫長的敘事過程中,詩詞的引入不僅強化了寶、黛二人獨特的詩人氣質,而且非常含蓄地展示出兩人豐富的內心世界與性格特徵,這一點,前人早有評論。在此,筆者著重就詩詞切入視角的巧妙設置來探析其中所暗示的寶、黛愛情的發展進程。
在小說敘事中融入詩詞創作,是中國古典小說的重要特徵,但在一些古典小說中,詩詞變成了小說家逞才的工具,從而顯得多餘,呈現出遊離於敘事主體的分裂狀態,阻礙了小說敘事的流暢性,而《紅樓夢》卻是古典小說中詩詞融入最為成功的典範,其中的詩詞曲等等不僅成為故事中人物性格心理命運的補充,而且其獨具匠心的切入視角,使其與主體敘述渾然一體,成為整個敘事過程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有力地暗示了故事的發展走向。最有代表性的例子當屬林黛玉最有名的三首詩:《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行》,這三首詩被譽為林黛玉悲劇命運的三部曲,它們的創作發生於寶、黛愛情發展的三個不同階段,三首詩的切入視角非常微妙地暗示出不同時期二人的感情變化狀態,呈現出逐漸走進對方心靈、互相默契,乃至相知相惜的愛情發展進程。
首先是《葬花吟》的引入:第27、28回,寶、黛愛情處於苦惱的初戀階段,二人因誤解而心生隔膜,陷入口角,這一過程是二人感情發展變化的重要契機,被丫頭拒之門外的黛玉只能躲在花樹背後聽著寶玉送別寶釵的晏晏言笑,氣惱傷心的黛玉憂苦深重,寫下《葬花吟》。在小說敘事中,這首詩是從寶玉耳中切入,穿插著寶玉這一獨特的也是唯一能夠作為知音的「聽眾」的感受,引入程序則是餞花節寶玉尋黛玉不得,看到滿地雜花,於是用衣襟兜起落花前往花塚處葬花,無意中聽見女孩的嗚咽哭訴,所吟者正是《葬花吟》,寶玉深深沉浸於詩句中,引發共鳴,不覺慟倒在山坡上:「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黛玉聽見山坡上的悲聲,心下想到:「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在這裡,作者安排了兩人葬花不期而遇,卻又「刻意」安排兩人都未聽出對方哭聲,尤其黛玉吟詩的聲音近在咫尺,《葬花吟》的詩句寶玉聽得那樣清楚,卻竟然未辨別出林妹妹那麼熟悉的聲音,這似乎不合常理,而林黛玉也沒有辨別出寶玉的悲聲,我們只能說,曹雪芹作這樣的安排大有深意,因為此時寶玉心思並不僅僅集中於黛玉一人,而黛玉亦不能對寶玉的感情放心,儘管二人詩心相通,卻又存在隔膜,在這一階段的感情進程中,這樣的設計尤見作者匠心,這一細筆是不容忽略的,尤其對後面兩首詩的引入視角而言。
再看第45回的《秋窗風雨夕》:經歷過口角摩擦、寶玉挨打等事件,寶、黛之間增進了相互瞭解,隔膜漸消,達到心心相印的程度,愛情進入穩定階段。這首詩的引入非常簡單:黃昏滴雨,寂寞中的黛玉寫下《秋窗風雨夕》自遣,自天觀人的敘事視角直接以第三人稱引出,呈現在讀者面前。這一視角在整部小說中並無特別之處,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緊接著安排寶玉披蓑戴笠冒雨而來,特意讓寶玉看到這首詩,看到這首詩之前又穿插了那樣溫情而又令人羞澀的對話,黛玉脫口而出「哪裡來的一個漁翁」,語氣中壓抑不住內心的寬慰。寶玉說及此雨具為北靜王水溶所贈,並說再討一套送與黛玉,黛玉未及細想脫口而出:那不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恰與前言「漁翁」相對,令黛玉後悔不及,羞得臉飛紅。然而寶玉並未在意林黛玉的羞態,而是被林黛玉的《秋窗風雨夕》所吸引,寶玉看過,為之叫好,之所以叫好,首先是對黛玉詩才的讚歎,當然與他雨夜來訪黛玉的初衷相契合,深知黛玉此時的淒涼寂寞,而詩中又恰恰表達了這樣的感情,正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黛玉奪過詩稿焚掉,寶玉竟已背熟。這一小小的細節,儘管筆墨不多,份量卻很重,不僅表明寶玉對黛玉設身處地、細緻入微的關切以及二人心靈的默契,「焚稿」之舉亦無形中與續書中「林黛玉焚稿斷癡情」遙相呼應,而此時,又隱隱地暗示了淒涼無助的愛情走向。從這一段故事的整個敘事安排來看,作者預先安排了林黛玉寫作這首詩的情緒背景與環境因素,然後自然而然地直接將這首詩呈現給讀者,去感受林黛玉的憂苦情緒,然後穿插了寶玉雨夜來訪的二人對話,接著引出賈寶玉這位特別的「讀者」對這首詩的反應,語句不多卻意味深長,為讀者留出更多的空間去想像那樣淒涼的秋雨之夜瀰漫在瀟湘館的款款溫情,發乎情又止乎禮,飽含愛情的聖潔與溫暖。在這樣獨特而令人回味無窮的敘事流程中,才可見出這首詩的切入視角雖平淡無奇卻自有其高明匠心之處。
最後為第70回中《桃花行》的引入,這次引入程序並非自寶玉始,而詩的切入視角卻在寶玉:先是湘雲打發翠縷請寶玉去看好詩,顯然,眾姐妹已經讀過並公認是好詩,且引發了要重建桃花社的興致,寶玉與眾姐妹在一起去訪李紈的路上,寶玉讀詩,從而在寶玉的視角引出這首《桃花行》,寶玉看後的反應卻是「並不稱讚,滾下淚來」,知道出自黛玉,寶琴逗寶玉說是自己作的,寶釵也為之辯解,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賈寶玉堅信此詩為林妹妹所作,更見知音情深亦更見悲涼淒曠,如果讀《秋窗風雨夕》時還有寶玉對黛玉詩才的讚歎,此時則僅僅出於知心愛人自然而然發乎內心的準確判斷,只因為詩中的悲涼和那顆共同的詩心。而眾姐妹對這首詩的反應則僅僅停留在對林黛玉詩才的讚歎,未能真切領會林妹妹融入詩歌創作中的真情與心血,相比之下,更可見出寶玉作為黛玉知音的獨特意義。
可以說,詩是《紅樓夢》重要的感情載體,也是重要的文化意蘊載體,三首詩,敘事視角同中有異:所相同者,都與寶玉有關,不僅明確他是林黛玉唯一的知己,暗示了只有此二人才是整部小說中作為真正的「詩人」式知音的存在,而且也強調了這種心靈的默契才是愛情走向成熟的基礎與前提;所不同者,三首詩的引入配合著二人感情的進程,呈現出微妙的變化,《葬花吟》獨獨讓寶玉聽到卻刻意令其不知悲吟者為誰,《秋窗風雨夕》定讓寶玉看到並且一下子背熟,《桃花行》先是眾姊妹看到卻獨有寶玉觸動情思為之落淚,引發刻骨共鳴,這三處所呈現出的變化恰恰組成了寶、黛二人的感情從隔膜到相知再到相惜的漸變進程,這樣細膩的安排使小說中愛情的節奏與意蘊表現得微妙而感人,含蓄而又深邃,耐人尋味。
對於林黛玉,從這一人物形象的設計,到為她寫作詩詞,曹雪芹可謂煞費苦心,傾注了自己對於一個具有一定超前性的才女的深切理解。就二人對愛情的表達方式而言,曹雪芹讓賈寶玉直接傾吐心聲,或者在瘋魔中盡顯真性情,而對於黛玉,出於不同的性別身份以及教養處境等等因素,只能讓其在古典詩詞這一特殊的文學載體中寄托自己的感情之歎與身世之悲。因此,整部小說中的詩詞創作引入中,林黛玉堪稱代表,不僅數量多,而且份量重,這一點,與林黛玉的生存環境不無關係,因為在那個大家庭的規範之內,既要顧忌「禮」的規範,迴避寶玉對她的親近之舉,又情不自禁地關愛著寶玉,不允許寶玉拉扯動手,卻又情不自禁地為其拭汗……這樣的微妙曲折的心境矛盾著、變化著,幾乎貫穿於每一次二人相處的有關描寫中。寶玉對社會規範中的人生道路厭惡透頂,但也沒有第二條道路可供選擇,內心嚮往著自由卻只能以富貴閒人的姿態於「無事忙」中尋些超脫,他的人格類型是孤獨的,在一群相識的女孩子中漸漸認清黛玉具有堅定的同盟秉性。作為男性,尤其以寶玉的地位尚能「無所顧忌」,但黛玉寄居賈府,身處一群優異的女子中,尤其在賈府大眾眼光中優於自己的女孩子中,她的戀愛壓力可想而知,這正是黛玉的一大心病;她既要顧忌當時女孩子的規範,壓抑自己對寶玉愛的流露,卻每每情不自禁,但她畢竟敏感地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應萬分慎重,生活在這樣的憂患四伏的環境中,自然不能酣暢淋漓的戀愛,而寶玉的感情「無所顧忌」在於其怪異之舉早已為眾人熟知,又有「瘋病」遮臉,才得以向眾人宣告他對黛玉視若性命的態度,甚至清醒後余意未盡索性再裝兩天。由此可見,毫無畏懼地真實著的寶玉、自由著的寶玉反而是瘋狂中的寶玉,寧不悲乎?在那樣特殊的環境中,禮教的約束、身世的悲涼、隱伏的危機、個體的不自由、不時的外來干擾等諸多方面構成了二人戀愛的艱難環境。正因為如此,他們愛的異常痛苦,哀怨而又曲折,這正是那個容不得愛情滋生的時代環境的折射。然而,愛情還是不可遏制地萌生了,借助著詩詞這一古老的文學抒情載體,曹雪芹在林黛玉這三首代表作的切入視角中,微妙地暗示出愛情走向成熟的漸進過程,顯示出《紅樓夢》這部小說的敘事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