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曲賦淺談
《紅樓夢》是一部結構宏偉的完整的藝術品,是一部詩化了的小說傑作,其中大量詩詞曲賦凝聚著作者的詩情才華。如果把《紅樓夢》比喻為一片湛藍的天空,那麼文中的詩詞便如鑲嵌在碧天裡的繁星,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針砭時弊、借詩諷世
《紅樓夢》並不像我們所看到的那樣,是一部「兒女筆墨」之作,文中的有些詩詞引申出了小說主體文字所不便直接說的話,它借題發揮,明敘暗諷,微詞譏貶,這實在是比直接了當來得更含蓄、更深刻、更有意義。
小說第一回中的《石上偈》: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
倩誰記去作奇傳?
這裡作者是借神話故事來說明,維持封建秩序的綱紀已經敗壞,而自己卻無力換救,只好轉而著書,以便把自己對現實的感受借助小說表現出來。作者已經感到當時的中國社會正在由盛轉衰,滿清王朝的統治日益腐朽,封建統治階級行將崩潰。作者想極力挽救,卻是一場枉然。雖然詩中流露著虛無悲觀的宿命論思想,但作者看到了貴族階級滅亡的必然性,從而將他們列入不配有好命運的一類人中。「身前身後事」即深刻諷諭了小說中所真實描繪的封建大家族的衰亡過程,讓我們看到了封建社會的無可挽回的歷史命運。
同樣是第一回中,跛道士的《好了歌》與甄士隱的《好了歌解》,前者反覆詠唱、長吁短歎,後者委婉舒展、細細講說。這兩首詞深化了小說的主題思想,表達了作者的世界觀、人生觀和社會觀。《好了歌》詞共四段,分別嘲諷世人將功名、金錢、姣妻、兒孫忘不了,到頭來功名變成荒塚一堆草,金銀帶不到墳墓裡,絞妻最終隨別人去了,兒孫到該盡孝時又不見了,一切都落得一場空。《好了歌解》分三個部分,中間部分與四段歌詞相對應,刻劃了四種世態人情,一段「功名祿利無時,強奪苦爭,喜懼不了」;一段「風露草霜,富貴私慾,貪婪不了」;一段「妻妾迎新送死,恩愛痛悲,纏綿不了」;一段「兒女死後無憑,生前空籌畫計,癡心不了」。《好了歌》與《好了歌解》形象地刻劃出封建社會末期,統治階級內部各集團、各勢力之間為權勢利益你爭我奪的醜惡嘴臉,刻劃出社會興衰榮辱迅速轉變的歷史圖景。利益的熏心,封建倫理道德的虛偽、敗壞、淪喪,政治風雲的變幻、動盪,及人們對現實社會的懷疑、失望都通過這兩首詞表現得淋漓盡致。「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正是封建社會統治階級內部台前台後,興衰榮辱交替變化的寫照,又是封建社會經濟日益落後,統治日趨腐朽、動搖直至崩潰的一幅生動、形象、立體的諷刺畫。
此外,《好了歌》另一主旨在於說明,諸色皆空,而《好了歌解》則說出了色如何而空的原因。這種空的意象由此番感歎出,讓人們領悟到,這種空其實是一種命運的寂滅,以及對這種命運的領略和感慨。就因為這份寂滅才有了小說後面的悲情,才有了這「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具有諷刺意味的詩詞在《紅樓夢》全書中還有侍作。如小說第三十八回中,薛寶釵所作的《螃蟹詠》。此詩表面上看,是寫橫行一時,最終逃脫不了被人煮食的螃蟹,但仔細向深裡想想,卻是在諷刺哪些心機險詐,善於陰謀,不走正路,得意時不可一世的政客和野心家。這回中的最後一段說: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通過這段的敘述,可以使我們明白,《紅樓夢》常借兒女瑣事,寄托政治鬥爭的大感慨,以小寓大,旨在諷世。全詩中最犀利的兩句應當算是第二聯: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它諷刺了現實黑暗社會中醜惡人物的醜惡嘴臉。這兩句不僅可作為像賈雨村之流的官場之人的畫像,也可以贈送給所有善於陰謀詭計,玩慣心機,左右逢源,卑鄙無恥的人物。他們雖然心懷叵測,橫行一時,最終都「將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所以,當寶玉讀了這首《螃蟹詠》之後,都不禁道:「罵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
詩詞推動情節發展《紅樓夢》中詩詞的獨特性就在於它的敘事詩和人物詩是同時展開的。人物韻文是小說中諸多人物所抒寫的一次次吟唱,在整個小說中,人物韻文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人物韻文大致可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大觀園內兒女們的題詠唱和,主要有《詠白海棠》、《菊花詩》、《螃蟹詠》、《詠紅梅花》、《柳絮詞》等;二是寶、黛的即興唱歎,主要有《四時即事詩》、《芙蓉女兒誄》、《紫菱洲歌》、《葬花辭》、《題帕詩》、《五美吟》《桃花行》、《秋窗風雨夕》等。在這些詩詞中,有歎淚浸的愛情的,有詠落花流水的,有悲心酸命運的,有訴心情心事的,一首首一篇篇構成了一幕幕歌劇,不僅有男女主角的詠歎,還有眾口一韻的宣敘,其中還夾雜些美麗動人的小夜曲,在種種角色的詠唱下,整個故事彷彿航船乘風破浪般被悄悄地、慢慢地向前推進。
首先是在大觀園被正式命名時,眾芳題詠,賈元春以貴妃的名義,揮筆題名,宣告大觀園的誕生。春燈跡的製作也是在眾兒女搬入大觀園前夕,這兩次的集詩為大觀園世界的誕生作了必不可少的準備,它乃是大觀園正式展現之前的序曲。這些詩作伴隨著細膩的講說,將故事詩意盎然地展現出來。當然,與以後的詩社唱和,這些題詠和燈謎不過是太陽升起前的縷縷晨曦。大觀園就如這群聰明美麗純潔可愛的女孩子們的伊甸園。他們在這裡沒有憂愁,沒有顧慮,沒有危險,有的只是快樂、歡笑,他們衣食無憂,生活悠閒自在,甚至有閒情逸致來吟詩做畫。
大觀園世界的那一輪朝陽是由白海棠詩唱和推擁而出的,可謂光燦照人,五彩繽紛。這是大觀園兒女的第一次詩會,每個與會者都獻上一段優美的獨唱,致使白海棠花在他們的筆下成了各自精神風貌的生動寫照。這些詩詞像一幅梅花圖中的每片花瓣,又像一段樂章中的一個個小音符,它們分別承擔著各自的修飾任務。在此,雖然探春有「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的自畫和「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的自歎,湘雲有「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的感慨和「玉燭滴乾風裡淚,昌簾隔破月中痕」的哀怨,但這些只是對一種風景的吟唱,即便是憂愁也被作為了審美的觀照。大觀園中的所有人,還是沉浸在一片詳和的氣氛中的。大觀園的如日中天,應當算是詩歌唱合的菊花詩會的時候,眾兒女競相詠菊。而此時,黛玉以壓倒群芳的絕對優勢成為詩歌皇后。她的「詠菊」「問菊」「菊夢」題目新,立意新,就連李紈都為之稱讚,而瀟湘妃子也被理所當然地推舉為魁首了。小說中這種人物韻文和故事敘述的天然默契,歎為觀止,歌詠一起,敘事隨到,人物吟唱到痛快淋漓時,故事情節也發展到高潮。
如日中天的菊花詩會以後,大觀園有了一個午後的陶醉、朦朧和徜徉,這便是眾少女在蘆雪庭上的即景爭聯。這次聯句的背景是大觀園最為熱鬧的時刻。薛林之戰已經平息,寶黛之間也心照不宣,大家和睦相處之際,又來了一群姐妹,個個能文善詩,又個個模樣標緻,大觀園中的生活一下因此而絢麗多彩了。這次聯詩是大觀園中空前絕後的歡樂頌,不僅諸多姐妹,甚至與詩歌毫無緣份的鳳姐也參加了進來:
一夜北風緊,……
這個開頭句意味深長,這似乎已經是大觀園不祥命運的預感了。但自香菱以下,是眾兒女對一片冬景的嬉戲描繪。冬天雖寒,但詩卻作得輕快,好比雪地裡的遊戲,雪花飛揚,陽光下,笑聲琅琅,充滿了一派和睦友愛,隨心所欲的氣象。此刻的大觀園一如午睡的小貓,慵慵懶懶,而詩會也由此入睡,但是等眾人一覺醒來,詩會已經幕色蒼茫。
到了七十回中,黛玉主持下的柳絮詞,卻在春日中看到了蕭瑟的秋的景象。此刻的大觀園一幅日幕秋唱的淒楚。填詞的人大都滿腹愁腸,敏捷的探春只填了半闕便擱筆了,寶玉的「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大有來世相見的悲歎之感,那麼林黛玉的一首《唐多令》更是幾乎寫盡了大觀園世界末日的預兆。大觀園的遲幕被這位少女描繪得十分準確,全然一派風吹落花滿地的圖像。那麼淒清,悲涼,那麼暮靄沉沉,讓人不忍目睹。
如果說柳絮詞的誕生使大觀園詩社舞台上的燈光驟然轉暗,那麼到了七十六回,黛玉湘雲在中秋的即景聯句則使人們從黃昏一下墜入讓人瑟瑟發抖的寒夜。這次聯句不僅詩句本身給人一種很冷的感覺,而且其背景也是烏雲滾滾的陣勢,大觀園世界危在旦夕。「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真是一種死亡的景象,一段淒美的絕唱。在此之後,大觀園便一厥不振,直至走向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