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賀與《紅樓夢》詩詞
為了說明《紅樓夢》作者曹雪芹與中唐著名詩人李賀在詩風與審美追求上的諸種聯繫,不妨先援引幾則材料:
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1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2
「詩追李昌谷」,「狂於阮步兵」。3
三寸柔毫能寫盡,欲呼才鬼一中之。4
以上數則材料,都是曹雪芹同時代人對他的詩風,對他的審美趣味、審美追求的評價。
敦誠是曹雪芹的好友,清宗室,很有詩名,曾著《四松堂集》。曹雪芹居北京西郊時,敦誠與其兄敦敏常去造訪,他們時有唱和之作。敦誠認為曹雪芹「詩筆有奇氣」,可以「直追昌谷」,不受前人詩歌的清規戒律束縛。「牛鬼遺文悲李賀」則直接把曹雪芹與李賀並提。詩人杜牧在《李長吉歌詩敘》中說:「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說明曹雪芹的詩風與李賀一樣,皆具變幻莫測之妙,都有著獨特的浪漫風格和奇幻的筆調。而永忠則更直截,「欲呼」雪芹為「才鬼」,以為如此方合乎實際,因為李賀曾被宋人宋祁稱為「鬼才」。永忠也是清宗室,與敦誠友善,他並沒有接觸過曹雪芹,他是通過墨香(額爾赫宜,敦誠叔父)才得以看到《紅樓夢》的。看來,一部《紅樓夢》也頗能體會出曹雪芹的「才鬼」風流。
曹雪芹詩稿亡佚的大憾,竟使我們無法一睹其詩之華采。敦誠《鷦鷯庵雜誌》僅存其詩一聯:
余昔為白香山《琵琶行》一折,諸君題跋不下十諸家。雪芹詩末云:「白傅詩靈應甚喜,定教蠻素鬼排場。」亦新奇可誦。曹平生為詩,大類如此。竟坎坷終。
這裡的「白傅」即白居易,他曾官至太子少傅。「蠻素」即白居易的兩個寵姬小蠻和樊素,她們都能歌善舞。這裡不像一般的推崇者那樣,把白傅說成神、仙,而是把白傅、蠻素說成是一席靈鬼,在鬼與靈的世界裡「作劇」排練。與敦誠的「牛鬼遺文悲李賀」相印證,曹雪芹確是對「牛鬼蛇神」的光怪陸離的世界情有獨鍾的。被稱為「鬼才」的李賀也常用「鬼」字。
願攜漢戟招書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綠章封事》)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來》)
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火如漆點松花。
(《南山田中行》)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
(《感諷五首》其三)
呼星招鬼歆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
(《神弦》)
這大概也是一個被稱為「鬼才」,一個被呼為「才鬼」的重要原因吧。《紅樓夢》中的詩詞作品雖各有所屬,這些詩詞不僅符合小說中人物性格特徵,而且與「場景」的關係密切,但總不能不隱含「代筆者」的風格和藝術追求。為此,不妨從《紅樓夢》詩詞來尋繹一番,看一看曹雪芹對李賀詩歌的繼承。
一曹雪芹和李賀有著共同的審美追求,即都追求新奇,不落言筌。李賀主攻樂府,當時盛行的七律集中一首也不見。他的詩「離絕遠去筆墨畦逕間」5,其歌行體「新意險語,自古蒼生以來所無。」6即使是「隻字片語,必新必奇,若古人所未經道」7。先看他的《公莫舞歌》:
公莫舞歌者,詠項伯翼蔽劉沛公也。會中壯士,灼灼於人,故無復書,且南北樂府率有歌引,賀陋諸家,今重作《公莫舞歌》雲。
方花古礎排九楹,刺豹淋血盛銀罌。華筵鼓吹無桐竹,長力直立割鳴箏。橫楣粗錦生紅緯,日炙錦嫣王未醉。腰下三看寶玦光,項莊掉箾攔前起。材官小臣公莫舞,座上真人赤龍子。芒碭雲瑞抱天回,咸陽王氣清如水。鐵樞鐵楗重束關,大旗五丈撞雙鐶。漢王今日須秦印,絕臏刳腸臣不論!
《公莫舞》是樂府舊題,據《宋書·樂志》記載:「公莫舞,今之巾舞也。相傳項莊舞劍,項伯以袖隔之,使不得傷漢高祖,且語莊曰:『公莫』。古人相稱曰公,雲莫害漢王也。今之用巾,蓋象項伯衣袖之遺式。」以往的《公莫舞》都是頌項伯的,而李賀「陋之」,轉而以劉邦為核心,通過對史料和事件的重新剪裁和處理,確立一個全新的主題:劉邦是「赤龍子」——真龍天子,范增、項莊的計謀只是徒勞,枉費心機而已。大概李賀是有感於藩鎮割據而主張維護統一才如此安排的吧。這就說明李賀善於從舊題材中翻出新意。此外,像《還自會稽歌》、《金銅仙人辭漢歌》等等,都屬於這一類作品。
李賀受韓愈影響很大,他稱讚韓愈「筆補造化天無功」(《高軒過》),他自己也是「唯陳言之務去」,「詞必己出」。如《馬詩》二十三首,首首寫馬,而又篇篇喻人,詩人不過借馬來抒發人生感喟而已。「又每首之中皆有不經人道語。人皆以賀詩為怪,獨朱子(熹)以賀詩為巧。」8又如《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二月送別不言折柳,八月不賦明月,九月不詠登高,皆避俗法。」9就是具體詩句也是語新意新,如: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李憑箜篌引》)
欲剪湘中一尺天,吳娥莫道吳刀澀。
(《羅浮山人與葛篇》)
李賀的擬樂府古詩,多創為別名,「又總不及時事,仍詠古題,稍易本題字就新。及將古人事創為新題,便覺煥然有異。」十此類情況在李賀集中尤多,如《長歌行》改為《浩歌》,《公無渡河》改為《公無出門》等等。李賀在句法上也大膽探索,如《苦篁調笑引》是一首七古,而其中第四句「軒轅詔遣中分作十二」卻是九言。這就是說李賀作詩純係為了抒發情感,詩歌形式有時對他顯得無可奈何。
《紅樓夢》中詩詞創作也力求有新意,不步他人後塵。曹雪芹在第六十四回借寶釵之口談了這樣的觀點:
作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詩甚多,有悲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又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襲前人。
「善翻古人之意」,「各出己見,不襲前人」也正道出了詩貴有新意。這段話是針對林黛玉《五美吟》的評判。黛玉的《五美吟》分別詠西施、虞姬、明妃、綠珠和紅紼。其中第三首是詠明妃的: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薄命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昭君出塞故事,歷來一直是詩人吟詠的話題。黛玉在這裡主要是譴責漢元帝根本無真情,才把臨幸的決定大權交給毛延壽,這樣昭君「紅顏薄命」便可想而知了。這也是「翻出新意」。這五位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歎」,實際上林黛玉是借《五美吟》來寄托自身際遇的感慨。這五首詩均別闢蹊徑,角度新穎,黛玉不愧為《紅樓夢》中詩詞魁首。
《紅樓夢》詩詞不蹈襲前人,在《芙蓉女兒誄》中表現得最為充分。曹雪芹又借寶玉之口道出了他的文藝觀:「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句搪塞之文;……或參半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典實,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近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這篇誄文前駢後騷,打破常規,真是「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芙蓉女兒誄》是《紅樓夢》詩詞中最長的一篇,也是藝術性最高的一篇。這篇誄文是為「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女奴晴雯所撰,其思想性不言而喻。「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不拘拘於方寸之間」,這與李賀「絕去筆墨畦逕」如出一轍。
二曹雪芹與李賀一樣,他們的作品都運用豐富而奇特的想像,改造神話,濃筆重彩,創造一種新奇誕幻的藝術境界。質言之,他們都深受《楚辭》的影響,不乏浪漫主義特色。
李賀寫過不少反映中唐社會現實的詩篇,但也有不少表現超現實的作品,這些作品深得《楚辭》餘韻。李賀對《楚辭》是下過很深功夫的。「咽咽學楚吟,病骨傷幽素。」(《傷心行》)「斫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黑離離。」(《昌谷北園新筍》其二)「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後。」(《贈陳商》)這是他的夫子自道。杜牧《李長吉歌詩敘》說他「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唐音癸簽》引《吟譜》:「賀詩祖《騷》宗謝,反萬物而覆載之。」《說詩晬語》:「李長吉詩,每近《天問》、《招魂》,楚騷之苗裔也。」先看他的《帝子歌》:
洞庭明月一千里,涼風雁啼天在水。
九節菖蒲石上死,湘神彈琴迎帝子。
山頭老樹吹古香,雌龍怨吟寒水光。
沙浦走魚白石郎,閒取真珠擲龍堂。
這首詩就是摹仿《楚辭·九歌》的。「帝子」,即堯之二女,死為湘水之神,亦即湘夫人。開頭兩句狀洞庭湖幽冷的氛圍,實際上是為「帝子」不降做了環境上的鋪墊。「九節」二句寫湘神彈琴迎「帝子」,但「菖蒲」已死,「帝子」仍未來。《古詩》:「石上生菖蒲,一寸八九節。仙人勸我餐,令我好顏色。」這裡是言求仙的虛妄。「山頭」二句用月色冷清,「雌龍怨吟」來暗示「帝子」未降。結句拋真(珍)珠於水中,祈神察其誠意。《古樂府》:「白石郎,臨江居,前導河伯後從魚。」「龍堂」即《楚辭·九歌·河伯》:「魚鱗屋兮龍堂」之龍堂,為河伯所居之所。又《九歌·湘夫人》:「捐余袂兮江中,遺余珮兮澧浦。」結句正是對《楚辭》詩句的點化。這首詩酷似《楚辭》,只不過一個是表現自己不動搖的忠君愛國思想,一個則是表現對帝王求仙行為的婉諷。
《湘妃》也是一首深得《楚辭》神韻的作品:
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神娥蓋湘水。
蠻娘吟弄滿寒空,九山靜綠淚花紅。
離鸞別風煙梧中,巫山雲雨遙相通。
幽愁秋氣上青楓,涼夜波間吟古龍。
這首詩寫湘妃為舜殉情,李賀選材獨特,不寫他們生前如何相愛,而寫他們死後的感情相通,意境幽冷,哀傷頑艷。
李賀著意學《楚辭》的作品還有一些,如《公無出門》頗似《招魂》,而《神弦》又取法《九歌》。《楚辭》,尤其是《離騷》想像力極為豐富,上叩天閽,下求佚女,呼神喚仙,這從李賀詩中也能看到影子,如: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
(《天上謠》)
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
(《秦王飲酒》)
而《李憑箜篌引》則把想像力發揮到了極至,不具述。
曹雪芹也是多方面學習《楚辭》的。敦誠《挽曹雪芹》云:
故人欲有生芻吊,何處招魂賦楚蘅?
也是把他和《楚辭》聯繫起來。曹雪芹學《楚辭》最明顯的莫過於假寶玉之手所作的《芙蓉女兒誄》。寶玉在作誄文之前聯想:「遠師楚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轉》、《枯樹》、《閒觀》、《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何不以言志?」可見這是有意學《楚辭》。晴雯死後,丫環們說她做了芙蓉之神,這是個極其美麗而又動人的故事,這明顯從李賀的故事中受到了啟發,所以寶玉在誄文駢體文中說:「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召而為記。」據李商隱《李長吉小傳》云:「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虯,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雲當召長吉去。長吉了不能讀,欻下榻叩頭言:『阿𡝠老且病,賀不願去。』緋衣人笑日:『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
《芙蓉女兒誄》騷體部分就是從形式倣傚《楚辭》,而「招魂」一段尤得其神韻: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
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
……
這段文字十分淒愴,作者張開想像的雙翼,上天人地,多方搜尋為晴雯招魂,聲淚俱下,感人至深。
李賀學《楚辭》或表現自己的懷才不遇,或對現實的否定;曹雪芹借《芙蓉女兒誄》學《楚辭》,表現對晴雯的不盡傷悼,具有一種民主思想。二人心靈相契,同鑄偉辭。
三曹雪芹和李賀都有著不幸的命運,都是空有不羈之才而壯志不展之人。他們的作品都有一種幽冷奇崛、哀傷頑艷的風格。李賀是唐諸王孫,是大鄭王后裔,但家道中衰。其父李晉肅只做過「邊上從事」、陝縣令等微不足道的小官。家鄉的女幾山、連昌宮、南園等孕育了他的藝術靈性。李賀年少便有詩名,15歲時詩名遠播,與李益齊名,並稱「樂府二李」。他也有強烈的進取心,「少年心事當拏雲」(《致酒行》)。18歲謁見韓愈,受到獎掖,韓愈勸其舉進士。21歲時應進士舉,遭到讒毀而落第。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時年22歲才做了個奉禮郎。奉禮郎不過是「掌君臣版位,以奉朝會、祭祀之禮」,這與李賀的遠大志向是相悖的。「掃斷馬蹄痕,衙回自閉門」(《始為奉禮憶昌谷山居》),這種門可羅雀的生活處境,使他「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崇義裡滯雨》)。三年以後病歸昌谷,後來又投潞州的張徹,企圖再尋進身機會,但唐王朝已愈來愈走下坡路了,內憂外患,此伏彼起,再加上自己體弱多病,李賀的仕途生涯不得不劃上了句號。李賀僅僅活了27歲,他的一生是不斷追求的一生,也是不幸的一生。理想與現實的碰撞,嘔心瀝血地吟唱和獨特的審美追求相結合,使他的詩篇呈現出一種孤峭哀傷頑艷的基調,如《蘇小小墓》:
幽蘭露,如啼眼。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
風為裳,水為珮。
油壁車,夕相待。
冷翠燭,勞光彩。
夕陵下,風吹雨。
這是一首詠史詩。詩人別出心裁地幻想出南朝宋時錢塘名妓蘇小小的生前身後的生活狀況,塑造了亦人亦鬼的形象。從蘇小小這一形象上,也可以看出李賀仕途多舛、身心倍受壓抑的折光,悼人亦是自傷。又如《秋來》:
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
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
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弔書客。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這首詩是詩人秋夜讀書,聞秋風而生發感慨,抒發強烈孤憤之情的詩篇。「桐風」二句點出時間和自己的感受,出語淒涼。「誰看」二句是激憤語,自己精心結撰的詩篇無人賞識,只好被花蟲「空蠹」,世無知音。「思牽」以下四句詩人從現實拉開,由愁而恨,由現實而轉向幽暝世界。「雨冷香魂弔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人間冷酷而鬼魅有情,這種強烈的反差,正是對黑暗現實的否定。
李賀正是由於有這樣一種風格的詩篇,因此被目為「詩鬼」。王思任《昌谷詩解敘》說:「(李賀)以其哀激之思,變為晦澀之調,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如此之類,幽冷溪刻,法當夭之。」「幽冷溪刻」正是對這一詩風的概括。
曹雪芹與李賀相距九百多年,本是不相干的,但二人有類似的經歷,都是不得志者,一生襟抱未嘗開。曹雪芹出身於仕宦之家,曾祖曹璽、祖父曹寅、父親曹煩都先後做過江寧織造。曹雪芹的曾祖母是康熙的乳母,祖父曾四次接駕,恩寵已極。到了雍正初年的時候,其父因故被革職抄家,曹家從此衰落,後來舉家遷居北京。曹雪芹有過錦衣玉食的生活。南國的錦繡風光,家庭的詩學淵源,陶冶了他的詩才。但是曹家的失勢,使他失去了進身仕途的機會,也使他清楚地認識到了官場的爾虞我詐,他朦朧地意識到了封建大廈將傾。這一切玉成了他思想上的叛逆種子的胚胎。他通過《紅樓夢》喜笑怒罵,一洩心中之塊壘,「直追昌谷破籬樊」、「牛鬼遺文悲李賀」,足可以說明他從李賀身上找到了心靈上的知己,找到了感情上的慰藉。李賀對唐憲宗求仙不滿,對藩鎮割據義憤填膺,曹雪芹也不滿所謂的「康乾盛世」,他借《紅樓夢》把社會的弊端揭露無遺。
敦敏在《題芹圃畫石》中說: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
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
從詩中可以看出曹雪芹有「傲骨」,心底對社會有一種不平之氣。曹雪芹的稟性確實與李賀有相似之處。《紅樓夢》詩詞也可以看出幽冷奇峭的風格。再以《芙蓉女兒誄》為例。
丫環晴雯是個連姓氏籍裡都不知道的女奴,但是她剛直不阿,她不像襲人那樣會討好巴結,只因長得俊俏和寶玉親近,便受到排擠,最終被迫害致死。富有平等思想的寶玉以其叛逆精神,飽蘸感情,寫下了這篇誄文。他首先讚美晴雯的人品和容貌:「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進而對迫害晴雯的王善寶家、襲人等進行詛咒:「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毀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激憤之情如火山噴發。整篇誄文時而哀傷頑艷,時而幽冷奇崛。尤其是寶玉欲拜靈柩而撲空一段更為淒愴:
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磷。落月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猿啼,繞煙塍而泣鬼。西風颯颯,草木蕭瑟,墓上猿啼,隴頭鬼哭。
這個幽暝世界令人想起李賀的詩境,無怪乎永忠稱之為「才鬼」。曹雪芹此類詩風的作品還有一些,如《葬花辭》有云: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艷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黃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黛玉葬花也是一種向邪惡勢力抗爭的表現,她和寶玉一樣都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在大觀園中她的行為不為正統觀念所容。黛玉以花喻己,「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正是對週遭險惡環境的控訴!「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絕不向敵對勢力低頭。從這首《葬花辭》也隱約可以看出曹雪芹與世俗抗爭的影子。
《凹晶館聯句》中也有幽冷的詩句: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
石奇神鬼縛,木怪虎狼蹲。
這是大觀園被抄檢之後,黛玉、湘雲和妙玉的聯句,這幽冷的詩句正是賈府衰敗的象徵。
《紅樓夢》詩詞中也有像李賀一類的「鬼詩」,如:
蕩悠悠,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恨無常》)
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
(《虛花悟》)
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滲慘似燈將盡。 (《聰明累》)
如上援引的詩句,透過小說中的人物,我們不難感受到曹雪芹那倍受壓抑的心靈的律動。曹雪芹用多色調色盤中的冷色調,對徒有榮華富貴外表的賈府進行了理性的批判,這也是他抒發心中不幸的一種方式。《紅樓夢》中這些充滿「鬼氣」的詩句也正是「詩追李昌谷」的絕好註腳。
以上僅就三個方面談《紅樓夢》詩詞與李賀的某種淵源,從比較文學角度說則屬於影響研究範疇。他們都是空有才華而不得志者,都是古之傷心人,在藝術追求上也有相似點。當然曹雪芹是從小說中人物角度創作詩詞的,要竭力符合小說的具體情境、人物性格和修養等,因此也無法反映曹雪芹在詩詞創作上的真正水平,他「詩追李昌谷」,從中也僅能看出一鱗半爪。李賀有了曹雪芹這位知音,亦足幸運;曹雪芹獨鍾情李賀,也可以說是從李賀身上獲取一些感情的慰藉。無論從哪個角度說,二人都是傑出的詩人。
[註釋]
1清·敦誠:《寄懷曹雪芹》。
2清·敦誠:《挽曹雪芹》。
3清·敦誠:《荇莊過草堂,命酒聯句,即檢案頭<聞笛集>為題。是集乃余迫念故人。錄輯其遺筆而作也》。
4清·永忠:《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
5唐·杜牧:《李長吉歌詩序》。
6趙宦光:《雅彈》。
7李維楨:《昌谷詩解序》。
8王琦:《李賀詩歌集注》。
9葉蔥奇:《李賀詩注》引明·餘光語。
十明·胡震亨《唐音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