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對唐宋詩詞的借鑒
《紅樓夢》集中國古典文學之大成,表現在藝術形式上的特點之一就是「文備眾體」。善於繼承,精於借鑒,是形成這一特點的一個重要原因。對於從前的文學作品,《紅樓夢》最善於借鑒的或許就是唐宋詩詞。
宋代大詩人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中說: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1
《紅樓夢》對唐宋詩詞的借鑒便上這樣。一些常見的唐宋詩詞,一經《紅樓夢》借用,大都能夠作到化腐朽為神奇,襲故而彌新,盡收「點鐵成金」之妙,為小說增添了很多的光彩,從而使作品更增藝術魅力,更能感染讀者。
《紅樓夢》對鑒唐宋詩詞的借鑒,可謂不拘一格,形式靈活,手法多樣。如撮其要,約有以下幾種方式,頗值得探討。
一
第一種情形是直接引用。
行文中直接引用唐宋詩詞,這種方式在《紅樓夢》中比較普遍,出現的次數和引用的詩句也都非常多,幾乎是無論何時何地,皆可出現。
如第十五回,生活在鐘鳴鼎食之家的賈寶玉來到了農村,平生第一次見到了鍬、橛、鋤、犁等農具,從而明白了農民稼穡的艱辛之後,他便深切地感慨道:「怪道古人詩上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這「古人詩」便是唐代李紳《憫農二首》之一。李紳《憫農二首》,一首寫稼穡之艱,一首寫剝削之慘,向來廣為傳誦,特別是「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首,更是幾乎人人盡知。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借助於這樣的詩句,既生動地描寫了賈寶玉由好奇到產生感慨的情形,刻畫出他善的性格特徵,又間接地表達了對終日勤勞的農民的深切同情。
再如《紅樓夢》中很多的酒令,大都是作者將大量的唐宋詩詞巧妙地組織在一起,從而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抒情整體,這一點其實很像宋代王安石的集句詩;同時,在行酒令時,每個人物所引的唐宋詩詞,也都能夠反映出人物的某些性格特徵來,而這一點尤其難能可貴。
第二十八回有一個情節,是描寫馮子英邀請賈寶玉、薛蟠、蔣玉菡到自己家中飲酒行樂,酒桌上,大家唱曲行令。賈寶玉提議:「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字的原故。說完了,飲門酒。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這樣一個新穎而別緻的建議,立即得到了眾人的積極響應。
賈寶玉自己說的是:「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狀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其中的「悲」、「喜」兩處,便借用了唐代王昌齡的《閨怨》一詩:「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至於寫「喜」、「樂」所說的「對鏡晨妝」、「鞦韆架上」之類,這更是唐宋詩詞中屢見不鮮的題材,前者如李商隱《無題》「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後者如陸游《採桑子》「寶釵樓上妝梳晚,懶上鞦韆」。賈寶玉唱了一支曲子之後,便說了一句「雨打梨花深閉門」,完了令。「雨打梨花深閉門」一句,見於宋代李重元的《憶王孫》和秦觀《鷓鴣天》,李重元詞云:「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秦觀詞云:「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二
第二種情形是翻新化用。
如果我們從不同的角度來看,我們所說的《紅樓夢》對唐宋詩詞的「翻新化用」,又有正用和反用、明用和暗用以及翻用等幾種不同情況。下面分別予以說明:
正用的,如第一回甄士隱的《好了歌注》末尾:「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其中「反認他鄉是故鄉」,化用了唐代劉皂《旅次朔方》「客舍并州數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又渡乾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2一詩。而「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又是化用唐代秦韜玉《貧女》詩:「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再如第二十二回探春的風箏燈謎:「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便是化用歐陽修《明妃曲》中的「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反用的,如第三十七回探春的《招寶玉結詩社帖》中的「掃花以待」。探春寫給賈寶玉的信,內容是邀賈寶玉參加海棠詩社。在信的末尾探春寫道:「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其中的「掃花以待」,便由杜甫的《客至》詩化出:「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這兩句詩的意思是說,長滿花草的庭院小路,還沒有因為迎接客人而打掃過;向來緊閉的家門,今天才第一次為你而打開。在《紅樓夢》中,探春給賈寶玉寫信翻用杜甫詩意,因為杜甫是說「花徑不曾緣客掃」,而探春則反而說「掃花以待」,不僅表示了自己待客的誠意,而且對詩詞的化用也顯得非常靈活。杜甫本意在於表明自己由於生活疏懶,而待客不周之意,可是探春此帖卻來個「反其意而用之」,表達了一種慇勤期待之意,這樣的化用很耐人尋味。
明用和暗用是相對而言的,明用者尤多,如第三十七回探春《詠白海棠》:「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便是化用蘇軾《松風亭下梅花盛開,又韻》中的「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詩句。
暗用的雖然不如明用的多,但是也不乏其例,如第四十五回林黛玉的《代別離·秋窗風雨夕》中的「自向秋屏移淚燭」一句詩,便暗用杜牧《秋夕》詩「銀燭秋光冷畫屏」之句,藉以突出林黛玉的孤獨不寐。「淚燭」二字亦有來處,杜牧《贈別》詩中的「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兩句詩,便是其所本。
而翻用詩句則更見功夫。第二十二回的春燈謎《更香》,翻用唐宋詩詞尤為精妙。「朝罷誰攜兩袖煙」,是從杜甫《和賈至早朝大明宮》「朝罷香煙攜滿袖」詩句中化出,「兩袖煙」既隱藏謎底「更香」一物,又含兩手空空,榮華過後,一無所有之意。「曉籌不用雞人報」一句翻用更奇。王維《和賈至早朝大明宮》詩有句云:「絳幘雞人報曉籌」,李商隱在《馬嵬》一詩中曾經將其翻新過:「無復雞人報曉籌」,而曹雪芹則改「無復」為「不用」,在這個基礎上又翻出新意,與燈謎中的「更香」相合。「五夜無煩侍女添」一句,又翻用了唐代李頎《送司勳盧員外》「侍女新添五夜香」的詩意,意在說明人因愁苦難捱而通宵不眠。
三
第三種情形是改變字詞。
《紅樓夢》中很多人物的取名都與唐宋詩詞有關,襲人的名字就是這樣。襲人的名字便取自陸游的《村居喜書》一詩。關於襲人名字的由來,《紅樓夢》有三處作了說明:
一是在第三回中,作者是這樣來介紹襲人的: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伏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鬱。
這裡賈寶玉所說的舊詩,其實指的就是陸游的《村居喜書》一詩,所謂「『花氣襲人』之句」就是指《村居喜書》中「花氣襲人知驟暖」一句詩。這裡作者通過轉述賈寶玉的意思,便把襲人名字取自「舊人詩句」直接地告訴了我們。
二是在第二十三回中,賈寶玉又進一步道出「襲人」這一個名字的含義:
賈政問道:「襲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管叫個什麼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自在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這句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為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寶玉,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動氣。」賈政道:「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穠詞艷賦上作工夫。」
在這段對話中,作者又借賈寶玉之口把「襲人」這一個名字的由來說得更加清楚了,但是還沒有說出陸游,只是說「古人」。
三是到了第二十八回,關於「襲人」這一個名字的由來,作者又借一段對話進一步說明:
(蔣玉菡)說畢,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
花氣襲人知晝暖。
眾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又沒有寶貝,你怎麼念起寶貝來?」蔣玉菡怔了,說道:「何曾有寶貝?」薛蟠道:「你還賴呢!你再念來。」蔣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麼!你們不信,只問他。」說畢,指著寶玉。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說:「薛大哥,你該罰多少?」薛蟠道:「該罰,該罰!」說著拿起酒來,一飲而盡。馮子英與蔣玉菡等不知原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蔣玉菡忙起身陪罪。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在這裡,胸無點墨的薛蟠是不可能知道陸游「花氣襲人知驟暖」這句詩的,但是他畢竟聽出了詩句中的「襲人」二字,所以他跳了起來,大喊要罰蔣玉菡。如果因此而認為薛蟠懂得這句詩,甚至還認為薛蟠知道「襲人」這一名字的由來,那恐怕是不近情理的事情了,因為薛蟠曾經愣是把明代大畫家唐寅的名字念成了「庚黃」,在眾人面前丟盡了丑。作者在這裡借助於薛蟠的大喊,其實是有意識加深人們對「襲人」這一名字由來的印象。另外,小說還說「馮子英與蔣玉菡不知原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這說明就連雲兒這樣的人也知道「襲人」這一個名字的出處。不過,陸游原詩句本來作「花氣襲人知驟暖」,意思是說因為花香撲人,人們就知道天氣驟然和暖了。而曹雪芹則將「驟暖」寫作「晝暖」,這也許是作者的誤記,也許是別有深意,我們這裡似乎不好斷言。但是「襲人」這個名字起得的確很巧妙。特別是人本姓「花」,名字便叫「襲人」,不僅使名字蘊涵很濃的詩意,而且名字和姓氏又巧妙結合,因此這更耐人尋味。同時也可以讓人瞭解賈寶玉的詩詞修養。另外,襲人的哥哥名字「花自芳」,起得也很好。
與此相類,第六十二回寫道:
寶玉道:「他說『寶』,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釵』字,舊詩曾有『敲斷玉釵紅燭冷』,豈不射著了。」湘雲說道:「這用時事卻使不得……。」香菱忙道:「不止時事,這也有出處。」……香菱道:「前日我讀岑嘉州五言律,現有一句說『此鄉多寶玉』,怎麼你倒忘了?後來又讀李義山七言絕句,又有一句『寶釵無日不生塵』,我還笑說他兩個名字都原來在唐詩上呢。」
其中「寶釵無日不生塵」一句,出自唐代詩人李商隱《殘花》,「無」字原詩為「何」字。
第四十回描寫賈母帶領劉姥姥和眾人乘船游荇葉渚,池中生長著許多殘荷。小說寫道: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情。
這裡林黛玉所說的「留得殘荷聽雨聲」一句詩,出自李商隱的《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一詩: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原詩「殘荷」本作「枯荷」。作者或許是誤記,或許是有意改動,此情此景,的確用「殘荷」要比「枯荷」好一些,這是因為:
一是「殘」字比「枯」字更好地突出了「陰森透骨」的「秋情」了,同時也更能夠體現人物的性格特徵,容易令人聯想起林黛玉常常觸景生情、多愁善感的特點。殘者,賊也。賊也者,殺也。柳宗元《斷刑論》:「秋冬之有霜雪也,舉草木而殘之。」枯,槁也。草木空中者,必枯槁也。有論者說,「殘」是因外物而致,「枯」更多的是一種自然原因或自然過程;再者,「枯」:「草木空中者」,「中,心。」「草木空中者」,即「草木空心者」,心空了,也就是死了。「留得殘荷聽雨聲」,「殘」字有寓意,言已盡,而意未盡,「殘」字並非出於自然或自願,外物所使然,殘了不一定就死了,更重要的是心不死,而「枯」則心死矣。「殘」字有寓意,它是外物所致而殘,並非出於自然,這恰好印證了寶黛愛情悲劇的原因;「殘」比較「枯」,殘說心不死,這又正好照應了黛玉覺察自己與寶玉終不能在一起時仍心存希望的情感。
二是正因為是林黛玉偶然觸景記起的詩句,也未必字字都十分準確,因此我們甚至可以說這裡用「殘荷」而不用「枯荷」,便顯得更加真實而自然了。
第八十七回中有一段對話,由於引用了唐宋詩詞,也充滿了詩情畫意:
正說著,忽聽得忽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眾人聞著,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像什麼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裡的,那裡還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麼不竟說桂花香只說似乎像呢。」湘雲道:「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你只沒有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這裡史湘雲所說的「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就是宋代詞人柳永《望海潮》詞中描寫西湖景色的名句。《望海潮》是一首非常有名的詞,詞的上片描寫杭州的繁華富庶,詞的下片描寫西湖的美麗多姿,詞中雖然不免有粉飾太平的傾向,但是它畢竟能夠喚起人們對祖國山河的熱愛。特別是詞的下片描寫西湖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二句,影響極為廣遠。據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三記載:「此詞流播,金主亮聞歌,欣然有慕於『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認為金人大舉南侵是由於柳永這首詞,這固然不可憑信,但是有這樣的傳說,也足以說明柳永此詞在社會上流傳之廣,影響之大。
西湖在今浙江省杭州市西,風景優美,並且多名勝古跡,是杭州的一顆璀璨的明珠,正如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所描寫:「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甚至白居易《錢塘湖春行》還曾經說過:「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裡白沙堤。」 他的《春題湖上》又說: 「未肯拋卻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美麗的西子湖更以其遍佈湖山的桂花和荷花而著名,這使人想起白居易《憶江南》和楊萬里《曉出靜慈寺送林子方》所分別說的:「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八月中秋山上丹桂飄香,六月盛夏湖面荷花十里,西湖因此而顯得更加風光旖旎,景色迷人。於是當說起風光秀美的江南,人們便很自然地聯想起柳永描寫西湖的千古名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來,因此小說便把這兩句詞引入人們的談話中。
本來大觀園裡的女子大都是具有詩人氣質的,作者又讓她們在言談中隨時引用唐宋詩詞,這樣就進一步加強了作品的抒情氣氛。當然,這樣的描寫不只是增添了對話語言的詩意美,而且也能夠令人對江南水鄉產生一種美好的遐想。柳永原詞本來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在《紅樓夢》中卻寫作「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兩句詞在順序上是不一樣的。這是作者的誤記嗎?似乎不可能。作者這樣來寫,大概是為了與史湘雲的性格相一致,因為史湘雲雖說在學識和才能上並不一定比林黛玉和薛寶釵有多大的差距,但是誰都知道這位史大姑娘常常是很粗心的,她不僅遠沒有薛寶釵那樣用心深細,甚至她在心細這一點上也遠不如林黛玉。於是她雖然記起了柳永的詞,但是兩句話究竟哪一句在前,哪一句在後,她似乎就不一定記得清楚,何況這又是她信口拈來,就未必要考慮兩句的先後順序了。作者這樣來表現史湘雲,是很可信的,是很見性格的。
再如,第二十八回,賈寶玉、薛蟠在馮子英家吃酒行令,有的版本是這樣的,馮子英說了一句「雞鳴茅店月」,用的是溫庭筠《商山早行》中的詩句。但是溫庭筠原詩「雞鳴」作「雞聲」,作者改來大概是為了表現馮子英之胸無文墨,不學無術,這樣的描寫似乎更真實。
蔡義江先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作「雞鳴茅店月」,並有注云:「唐代溫庭筠《商山早行》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庚辰、甲戌本所引異一字,或為表現馮子英其人非腹中有文墨者,故仍因之。戚序、程乙本同溫詩,似為後人據出處而校改。」3說得很好。
而讓馮子英說的就是「雞聲茅店月」,和溫庭筠原詩一樣,這樣描寫未必很好,不利於準確地刻畫人物性格。「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兩句詩,共有十個字,但卻用了十個名詞,這種句法非常新穎和獨特,對後代詩人影響較大,宋代黃庭堅、陸游都曾經傚法過,創作出句法類似的詩句,如黃庭堅《寄黃幾復》:「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陸游《書憤》:「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甚至元代馬致遠《天淨沙》開頭三句的鼎足對,也運用的這類句法:「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這些也都成了千古名句。對於這一類詩詞藝術的問題,像馮子英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理解的,因此在酒席宴會上,他是不可能區分出是「雞聲」還是「雞鳴」的,並且他也絕對不會懂得如果用了「雞聲」,兩句詩的句法就會完全一致,而如果用了「雞鳴」,由於「鳴」是動詞,因此便破壞了這種句法,詩句的結構便不和諧了。
當然,在《紅樓夢》中,作者改變唐宋詩詞的個別詞句,我們不能排除有的是寫作時誤記所致,而大多數情況下似乎是為了更好地刻畫人物性格,增強作品的藝術真實性的需要,因為小說中人物所吟唐宋詩詞大多數情況都是信口誦出的,也就未必會做到字字準確無誤,再說人物的修養學識也不盡相同。在馮子英的口中,「雞聲」變成了「雞鳴」,而在林黛玉的口中,「枯荷」變成了「殘荷」,大概都是作者有意而為之,因為這樣的處理,不僅顯得小說的描寫更加真實可信,而且更能夠準確地反映出人物的某些性格特徵。
四
第四種情形是借用意境。
在第一回中,賈雨村《對月寓懷口號一絕》詩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有學者說:「這首詩是賈雨村其人的真實寫照,是他政治野心的自我剖白。那逼人的狂氣,那向上爬的強烈欲求,真是炙手可熱。」4還有學者說:「詩的前兩句平平,並無特色;後兩句卻透出氣象不凡,抱負不淺。」。可是接下卻說:「他一旦有出頭之日,就要使『人間萬姓仰頭看』,你看這個落魄的窮書生名利之心多重,多熱切,野心多大,又多麼厚顏無恥!」5這樣的解說應該說是有道理的,但似乎又有點過分討厭賈雨村的為人,其實我們何嘗不可以說這首詩表達了賈雨村的雄心壯志和遠大抱負呢!賈雨村這首詩的後二句,便借用了宋太祖趙匡胤《詠月》詩的意境。據陳師道《後山詩話》記載,宋太祖趙匡胤將自己尚未顯貴時所作的《詠月》詩誦給徐鉉聽,當他誦到「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萬國明」兩句時,徐鉉便認為這首詩已經顯露了帝王之兆,於是他對此大為頌揚。賈雨村這首絕句便由此化出,所以甄士隱便吹捧他說:「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並且又贈以衣服路費,讓他赴京應考。
再如第二十七回中,林黛玉的《葬花吟》詩中的「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明顯是受到了唐代劉希夷《白頭吟》中「洛陽城中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的意境的影響,同時唐代李賀《上雲樂》中的「飛香走紅滿天春」的意境也給予一定的啟發。
又如第四十九回中香菱詩:「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其中「一片砧敲千里白」,便使人聯想到李白《子夜吳歌》中《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意境,而「綠蓑江上秋聞笛」,則又使人眼前出現了唐代張志和《漁歌子》「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江南水鄉的清麗畫面。
五第五種情形是用作典故。
如《紅樓夢》中的「鐵檻寺」和「饅頭庵」,都是用的唐宋詩詞的典故。唐代通俗詩人王梵志詩:「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王梵志的另一首詩又說:「城外土饅頭,餡食在城裡;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而范成大則又將兩首詩熔於一聯之中,他的《重九日行營壽藏之地》云:「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紅樓夢》第二十三回中,邢岫煙又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需一個土饅頭』。」由此可見,以上這幾首詩便是「鐵檻寺」和「饅頭庵」的出典所在。
再如第二十三回,賈寶玉《冬夜即事》詩云:「松影一庭唯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以「梨花」比喻冬雪,便出自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梁代蕭子顯《燕歌行》中已經有「洛陽梨花落如雪」之句,以冬雪比喻梨花,一時廣為傳誦,成為名句。岑參不言梨花似雪,而反說雪如梨花,翻用蕭子顯詩意,更成為千古名句。曹雪芹又讓賈寶玉在《冬夜即事》中把岑參詩句用作典故,這更增加了賈寶玉此詩的藝術之美。
六第六種情形是套用句法。
第三十八回,藕香榭中有一副對聯:
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
出句所描寫的情景本來應該先有「歸蘭槳」即小舟歸來,然後才會有「芙蓉影破」的情形,也即由原因到結果,但是曹雪芹卻沒有按正常的順序去描寫,而是先寫「芙蓉影破」,再寫「歸蘭槳」,由結果而原因,這樣的描寫便顯得非常生動有趣,令人折服。其實這是曹雪芹從唐代王維《山居秋暝》中「竹喧歸浣女,蓮動下魚舟」一聯學來的。首先,對聯和這兩句詩的景物本身都是一樣的,「芙蓉影破」即為「蓮動」,「歸蘭槳」如同「下漁舟」,基本沒有什麼大的區別,曹雪芹借此來描寫藕香榭的自然環境,不僅是很傳神的,也是很有詩情畫意的。其次,在描寫的順序上,詩句先寫結果,後說原因:是由於「浣女」的結伴歸來,才會有「竹喧」;因為「魚舟」順流而下,才引起「蓮動」。由王維《山居秋暝》,我們又聯想起了謝朓的《游東田》和陸游《初夏閒步村落間》中的詩句來。謝朓詩云:「魚戲新菏動,鳥散餘花落。」陸游詩云:「綠葉忽低知鳥立,青萍微動覺魚行。」應該說二人所寫,都是非常細膩,非常逼真的,但是仔細體味卻有很大的區別,這主要表現在:謝朓詩句是由原因到結果,而陸游詩句則是由結果推原因,顯然陸游寫得更好,更值得品味。曹雪芹是非常理解各種奧妙的,於是他為大觀園創作這副對聯便先寫「芙蓉影破」的結果,再寫「歸蘭槳」的原因,這樣的處理,充分說明了曹雪芹是非常善於套用唐宋詩詞的句法的。
第十七至十八回中有李紈《文采風流》詩:「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詩便套用杜甫《陪鄧廣文游何將軍山林》詩「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的句法。
林黛玉代賈寶玉擬的《杏簾在望》「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都是由名詞構成詩句,這種句法,是從杜甫《旅夜抒懷》「細草微風岸,桅檣獨夜舟」(其中「微」和「獨」是形容詞性的)和溫庭筠《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中套用而來的,並且套用得非常自然。
第四十五回寫道:林黛玉臥病瀟湘館,秋夜獨聽夜雨打窗欞,在孤燈下翻看《樂府雜稿》,發現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詩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林黛玉這首詩的標題是《秋窗風雨夕》,這與《春江花月夜》是完全對應的。從章法上來看,這首詩四句一節,每節押三個韻,逐節轉韻,並且用韻平仄相間,如同幾首七言絕句連綴而成,這也完全是從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學來的。至於句法上的模擬,則尤為明顯,如「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便與《春江花月夜》中的「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極其相似,可謂如出一轍,毫無二致;「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又與《春江花月夜》中的「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極其接近,可謂異曲同工。而詩中哀婉淒清的格調,纏綿悱惻的情思,更是與《春江花月夜》非常接近。
中國古典長篇小說,諸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都很善於借鑒唐宋詩詞,但是借鑒的範圍之廣泛,手法之靈活,與小說內容結合之緊密,這則要首推《紅樓夢》了。在《紅樓夢》裡,唐宋詩詞的出現不再屬於點綴文辭、增添風雅,甚至賣弄才學的需要了,而是成為刻畫人物、描寫景物、敘述故事、推進情節等的一種必要的藝術手段,唐宋詩詞與小說的內容有機地融會在一起,反映出了作者高深的詩詞藝術修養和淵博的才氣學識。因此,我們來探討《紅樓夢》與唐宋詩詞的關係,當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