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紅樓夢》 詩詞的評價問題
10 年前,關於《 紅樓夢》 詩詞的藝術評價問題有過一場小小的爭論,南北間都曾有報刊發過文章,觀點迥異,令人莫衷一是。但我總感到那些文章大多局限在就詩論詩的思路中,把握上難免失之偏頗。應當充分看到,作為文學大師的曹雪芹,其詩詞藝術水平也是很高的。他的祖父曹寅精通詩書文賦,曾主持過刊刻全唐詩事務。曹雪芹自幼就接受如此家學的薰染,文學史上璀璨的詩詞藝術對其影響不言而喻。其實,《紅樓夢》 也在一定程度上透出了作者在詩詞藝術上的造詣。不過,《 紅樓夢》 雖然可稱作一部「詩詞小說」(姑且套用影評家將某些插曲多一點的影片稱作「音樂故事片」的叫法),全書穿插詩詞和韻文共170 多首(篇),但曹雪芹站在宏篇巨製者的高度,為作品完善的整體佈局計,並沒有在其中為自己設下多大表現其詩詞藝術的空間。
《 紅樓夢》 詩詞大體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作者以「警幻仙曲」等名義擬就的,另一類是以小說中人物的名義擬就的。前一類主要集中在前5 回中,尤以第5 回為甚,多達30 余首。這一類絕大多數是作者為了設「謎」而作,特別是《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判詞》 、《 金陵十二釵副冊判詞》 、《 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 等,幾乎完全是以先天「判」定為名,為「十二釵」的性格特徵和命運歸宿所作的預示。整部《紅樓夢》 充滿了大大小小的謎,作者利用這些詩詞,巧妙地布下了一連串的暗示和伏筆。通過這類詩詞不難看出,作者匠心傾注的是小說,而不是詩詞自身。除「金陵十二釵判詞」外,這類詩詞中少量是「跋足道人」或「賈雨村言」的東西。這些詩詞和韻文更似讖語一般,亦是作者為了設謎而為。《青埂峰頑石揭》 、《 題石頭記》 可以說是作者的「開場白」,作者也有意隱進了讓讀者只能心領神會的東西,意在啟發人們正確認識作品的主旨。至於被看作是《 紅樓夢》的主題歌、政治主題的序曲、四大家族衰亡史最好註腳的那首《 好了歌》 ,從標題到表現形式,都充滿了打油詩的諧趣,讀者雖然對它津津樂道,但從未把它作為正宗的詩詞對待。
通觀全書,除了個別篇目,作者幾乎沒有以自己名義插進詩詞,即使《 青埂峰頑石渴》 和《 結<紅樓夢>偈》這類作為全著引子和結語的篇目,作者也是讓它們以「仙境頑石」或「後人」所題等面目出現的。從這點也能看出,高鶚是深諳曹雪芹之用心的。穿插詩詞必須有利於表現全著的宗旨,賦予其強烈的徽緯和隱語色彩,以增強小說的藝術效果。因此,作者對筆下詩詞藝術水平的追求只能退居其次了。《紅樓夢》 中這部分詩詞,是全書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可將其分割。也就是說,它們很難作為獨立的藝術個體而存在,如果把它們從小說中分離出來,作為詩詞去評判它們的藝術水平,本來就是難以實現的。
所以說作者用詩好多是為了「設謎」,我們還可通過小說對古詩的引用情況來證實。如在第62 回中,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們為賈寶玉慶祝生日,他們於沁芳亭邊做起射覆遊戲來,香菱引用岑參的《送張子尉之南海》 中的「此鄉多寶玉」和李商隱《 殘花》 中的「寶釵無日不生塵」,以貴證「兩寶」之名,從而討得主子歡心。此次猜謎活動中,寶玉援用過唐人鄭谷《 題邸間壁》中的「敲斷玉釵紅燭冷」一句,實為作者為了暗預後來兩寶夫婦關係不存,寶釵獨守空房的結局而設。
《 紅樓夢》 詩詞的另一類,即是明確地以小說中人物的名義撰就的,且數量很多。怎樣看待這部分作品,也是問題的焦點。論爭中,有人對這類詩詞大加貶諷,從而對作者的詩詞藝術進行否定;有人則以小說人物或曹雪芹的詩才去推斷《紅》 著詩詞的成功,稱其具有高度的思想性和藝術性,云云。
當然,與前一類俄語式或偈語式詩詞相比較,這部分詩詞中,作者更能夠程度不同地摻進一些自己的詩詞藝術造詣。但曹雪芹是清醒的.,他不是在為自己而寫詩,而是在為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們代筆。假如作者不肯「代筆」,就難以鮮活地刻畫出大觀園中的那群寄生蟲,文學史上也就不會有除四大發之外還能令國人驕傲的《紅樓夢》 了。而我們討論《 紅樓夢》 詩詞,一個須臾不可脫離的基點也正是在曹雪芹「為誰而寫」上。
倍受紅學界不少人讚譽的是賈寶玉的《 四時即事》 和林黛玉的《 白海棠詩》 、《 葬花吟》等篇章。通過這些篇什,我們能夠更清晰地看到作者少年時代的某些生活場景或情感經歷,也隱進了他對昔日生活的懷念,很好地展示了小說人物的理想追求和哀怨的反抗情緒,但作者沒有賦予它們經過了痛苦劫難和冷靜凝視之後的理性思想境界。或者說,作者始終沒有忘記,將這些詩詞的構建基調把握在寶黛之流的思想經歷上。從其藝術角度看,這部分詩詞中雖不乏類如「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和「松影一庭唯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等頗有新意的寫景詩句,但只要翻開歷代浩繁詩卷,稍作比較便可發現,寶黛的這些詩句實難說高妙到了哪裡。相反,這些詩篇特別是寶玉的作品中,卻充斥著「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和「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這類詞言浮靡、情感空泛卑下的成份。再者,如果從其表現哀怨和感傷色彩的視角,一味盲目地對其進行譽評也是欠妥的,因為上有李後主等人的詞作擺在那裡。幸好沒有人做這番比較,兩者也不是能夠同日而語的。
評說《 紅樓夢》 詩詞,當然不能「先入為主」,認為十多歲的孩子們定然寫不出像樣的東西。歷史上有過一些「少年詩人」,現代社會文化普及,少男少女以新詩體撰吟者更是不可貨數,並且也大多表現的情愛與愁怨。但文學史不會因此而失度,過去不會,將來也不會。大觀園那幫少男少女很有幸,他們的作品是一位文豪代的筆,可曹雪芹畢竟沒有向他們「奉獻」出多少超乎他們生活經歷和文化修養之上的東西。
對《 紅》 著詩詞藝術持否定態度的論者,認為大觀園人物的詩詞水平不高,曹雪芹本人不能去其咎。這話不但遠了,而且不能成立。曹雪芹寫的就是大觀園,這裡的一群貴族少爺小姐整日燈紅酒綠,閒得發慌,弄其風雅豈能離開詩詞?曹雪芹不寫這些寫什麼?筆者認為,曹公除了未給薛蟠的「女兒樂」注進什麼文采,對其他人的藝術水平已夠「拔高」的了,並且往往還讓他們「高於生活」地即席賦詩(大大高出「即席」的水平)。曹雪芹何咎之有?而肯定《紅樓夢》 詩詞藝術成就的人,不但對其思想性和藝術性加倍讚賞,而且稱寶黛的某些篇章「一向膾炙人口」。如果此譽符實的話,那麼《 紅樓夢》 所主要描寫的就應該是「一對傑出詩人悲劇」了。遺憾的是,眾多的讀者並沒有怎麼看重寶黛作為「優秀詩人」的一面,詩史也不會去記載這兩個本來是子虛烏有的「詩人」。倒是因為《紅樓夢》 讀者甚眾,有些詩句成了名句,不過都不是「寶黛」的,而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那類通俗易懂,不大詩化卻寓有深刻人生哲理的詩句。《 紅樓夢》所以能在文學史上傲立千秋,極其重要的一點是作者準確生動地寫出了一大批呼之欲出的典型人物,而其中的大量詩詞是作者為刻畫人物精心擬撰的,是與人物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假如將其詩詞,尤其是將其中典型人物的詩詞藝術水準,推到一個不切實際的高度,反而有害於人們對這部巨著的崇仰。因此,不必因愛屋而及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