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紅詩略談(中續)
六、道鹹中期詠紅的新局面
道鹹以降,詠紅詩之作,不僅數量大增,而且佳作不少。《紅樓夢》 的題詠,出現了一個新局面。
在此之前,凡有題詠,大多是騷人墨客選取書中主要人物或情節,偶爾遣興。而到這時,詠紅之作的總體數量多固然是題詠新局面的標誌之一,而更主要的出現了一批帶有專著性質的大規模組詩。就某一位詩人來說,當他吟詠書中人物時,為求其齊全,不僅有主要人物,而且一些次要人物,甚至連一些只提到名字而沒有出場者,也都一一列入被詠名單。
出現這種局面,當非偶然。自乾隆中此書廣泛流傳以來,即所謂「士大夫幾於家有《 紅樓夢》 一書」,文人雅士以談紅讀紅為韻的風氣,迄未衰替。詩人沉迷於此者自然大有人在。形之於筆墨,遂有這些專著性的大型組詩問世。
這些詩人中,最為突出的,當推姜棋和盧光駱。此外,周澎、凌承樞等人,也都各有可觀的佳作。
凌承樞的《 紅樓百詠詞》 共n7 首,成於道光2 年。除了其中一首《 法曲獻仙音》 是詠「太虛仙樂」外,其餘都是詠人物的。不過,從內容來說,這些詞都沒有什麼特別可稱道的東西,只是把人物的某些活動用一首詞來重述一遍。如詠史湘雲的《醉花陰》 ,內容也就不過敘述她行酒令醉眠花園中石磴上的事。詞曰:
沈醉東風花院悄,故意尋芳草,石磴半敬斜,倦眼惺忪,陡覺春眠好。
落紅滿地無人掃,繡帕兜來小,一枕黑甜鄉,栩栩遊仙,好夢從他討。·
詠襲人的《 好事近》 ,也只是論到他後來嫁蔣玉函的事。詞曰:
掩淚問東風,何事便拋人去,羞說當年情事,怎商量去住。
可憐花也為人疼,人少疼花處,難道羅巾倒換,已將儂分付。
其他各首,大致上都是如此。但分屬各人的詞,有趣的是各選一些在字面上有某種關係的詞牌。一般說,詞牌名除了最初形成時與內容有關係外,後來則往往與內容不相干了。凌承樞所作的詞,詞牌多是作有聯繫的選擇。如前面引的兩首,湘雲花陰醉眠,詞牌選的是《醉花陰》 ,此外,詠迎春、探春、鴛鴦,則是與他名字相關的《 迎春樂》 《 探春令》 《 鴛鴦綺》 ,又詠李紈的《 惜飛》 ,詠王熙鳳的《 鏡中人》 ,詠薛寶釵的《換巢鶯鳳》 ,詠雪雁的《 望江南》 等等,不一而足。
這樣搞,也不是自他始。其實,咸豐中的王芝岑,已這樣搞了,如他的《 題紅詞》 ,以《 賀聖朝》 詠大觀園題對額,《惜黃花》 詠夜擬菊花題,《 剔銀燈》 詠病補雀金裘,等等,已是把詞牌和所詠的內容聯繫在一起了。
幾乎與凌承樞同時的姜棋,作有大型的詠紅組詩,總名為《 紅樓夢詩》 。姜棋字季南,號蟫生,上海人。他的這個大型組詩,有道光甲申閏七月的自序,可知全組詩完成於道光四年(1824 )。大型組詩《 紅樓夢詩》 ,分為十二組,分別名之日:「榮慶十二夢」「榮禧十二夢」和「碧紗」「會芳」「怡紅」「綴錦」「含芳」「嘉蔭」. 「榆蔭」「梨香」「太虛」「悼紅」等「十二夢」。各詩組名日「十二夢」,即包括絕句十二首,各詠書中的十二個人物。共詩144 首,將榮寧兩府各處的主僕上下,以及兩府之外的親戚友人、社會人等,都一一詠之。
姜祺於全組詩的「自序」云:
『紅樓』之為書也,固自移情,然而無地人物,禮樂文章,三教九流之繁,服食起居之細,無不具。其於人焉,男子二百三十有五,女子二百十有三人,亦云伙矣。… … 人百其容,百其性,亦百其身份。人無全才,無全行,亦無全福澤,雜出散佈,良苦紛紜焉。
暑窗無事,有十二釵演成十二夢,冠以書中堂軒館閣諸名色,夢各十二人,人綴絕句一,稍綜頭緒已。首「榮慶」, 崇壽考也;次「榮禧」,紀豪華也;次「碧紗」,射美眷也;次「會芳」,存東家也,次「怡紅」,護神瑛也;次「綴綿」,昭外美也;次「含芳」,次「嘉蔭」,羅群艷也;次「榆蔭」,垂徐春也;次「梨香」,著別院也;又次「太虛」,標空幻也;終「悼紅」,列冠玉,歎觀止也。
薛園黃先生顧而韙之,署曰《 風月寶鑒》 ,謂能扶作者之心,醒閱者之目,不第纏綿旖旎之謂焉。顧余思之,《 紅樓夢》 所指何人何事,概不可知。然細讀之,每覺閒中寓旨,語外傳神,意言之表,使人自悟,有筆所未到氣已吞之妙,知作者心中腕底如隔簾花影,書中固無一字一語不深切用意者,則信乎實有其人其事在焉。余故於命名隸事處時標一二,余則仍侯解人自會之。……
由此可以概見這個大型詩組的規模、結構和寫作命意。姜祺的這個組詩中,有許多首詩後附有小注,曰「蘭卿評」, 蘭卿不知何許人?詩與注,兩相配合,相得益彰,從而表明對《 紅樓夢》 基本思想的理解和書中人物的態度。
姜祺的詩,給人以強烈的傾向感。他把《 紅樓夢》 中的人物作為自己生活中周圍真實的人來對待,或者說,他把自己置身於小說人物之中。因此,他在吟詠小說人物時,往往帶有濃烈的感情色彩。如他對於《紅樓夢》 中兩個無邪而又遭遇不幸命運的人物林黛玉、史湘雲,給予深深的同情。如詠林黛玉詩曰:
脈脈含情苦未酬,盈盈欲淚楹還流。
啼鵑哀雁憨鸚鵡,銷盡秋窗雨露愁。
又詠史湘雲詩日:
香夢沉沉眠芍葯,芳心脈脈拾麒麟。
文君新寡嬌逾甚,逝水愁雲一恰神。
字裡行間,大有同灑一掬傷心淚的心境,而對於薛家母女,則頗有微詞。如詠薛姨媽詩曰:
擲拋鄉國遠依親,金鎖憑空撰宿因。
第一機心深絕處,笑將愛語慰癡顰。
注曰:「寄人籬下,陰行其詐,笑臉沈機,書中第一。尤奸處在搬入瀟湘館。」認為金鎖是薛姨媽的撰創,起碼也還算是一種對人物的見解。又詠薛寶釵詩曰:
絳芸軒裡鴛鴦夢,滴翠亭前峽蝶圖。
攘得月圓旋復缺,半生贏受繡帷孤。
注曰:「奸險性生,不讓乃母。鳳之辣,人所易見;釵之譎,人所不覺:一露一藏也。」如果說,薛寶釵是有意作的「鴛鴦夢」, 「攘得」寶二奶奶位置,未免言過真實。但薛的城府頗深,洞明世事,所作所為,贏得榮國府上上下下的好感,把他作為寶二奶奶的最佳人選,那是必然的事。最後她也只落得繡帷孤守。無論姜棋的立足點是什麼,但這一點卻不能說無見。
姜棋詠王熙風,也很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其吟詠詩曰:
司晨才調惹風狂,衣錦還鄉路渺茫。
此婦若除貪與詐,承歡理劇勝姑璋。
小註:「熙鳳壞處,筆難罄述。但使事老祖宗,作一壞脾,自是可兒。」對於王熙鳳,人們談得最多的是她的險詐和貪婪,此外也還談到她的才幹。連《紅樓夢》 本身,就曾以「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來讚賞她的才幹。姜棋的詩寫得很有幽默感,而且也是比較切合王熙鳳的實際狀況。
襲人是小說作者對她非議較多的人物,姜棋的吟詠詩,反感就更為強烈。這首詩曰:
商婦琵琶種宿因,稱情獻媚逐浮塵。
請君細按諧聲譜。花面丫頭花賤人。
注云:「命名之意,在在有因,偶標一二,徐侯解人自解。」又詠夏金桂詩曰:
半從會意半諧音,一一標名著筆明。
金桂原來是精怪,頓教夏雪盡消融。
兩首詩中,用的都是諧音,「襲人」為「賤人」, 「金桂」為「精怪」。姜棋是上海人,「襲」「賤」在吳語方言中,倒是音近。至於小說作者曹雪芹創作原意如何,那是個說來話長的問題。這兩個人物,在書中的種種作為,的確不怎麼地道。姜棋作這種聯想,找出這麼兩個感情色彩很濃的諧音詞來,可以看到詩人對兩個人物的反感程度。
對榮國府的當權人物,如賈母、王夫人等,姜棋的詩中,態度是很矛盾的。如詠賈母詩曰:
祥呈五福畫堂前,酷婦頑孫獨見憐。
慈愛有餘明不足,無邊歡笑樂年年。
這裡,對賈母既有所非議,又很留徐地。對王夫人,這種狀況更明顯。詠王夫人的詩已是如此,在詠晴雯詩中涉及王夫人時,既說明晴雯之死王夫人不能辭其咎,但又為他開脫,這首詩說:
芳姿憔悴怨東風,掩扇披裘恨未窮。
阿母代人行嫉妒,秋江冷謝一枝紅。
睛雯被摧殘致死,王夫人連一向常擺的「慈悲」面孔都收起來了。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誰,本來是清楚的。詩中卻說,王氏的所為,僅僅是「代人行嫉妒」,顯然是主次不分。如襲人者流,搞些什麼小動作,無非是窺主子的眼色行事而已。其實這也是奴才們共有的心態與行徑。
總之,姜棋的《 紅樓夢詩》 ,有相當一部分是有見解的。無論見解高下如何,從以詩論紅的角度來說,是可取的。這與那些重複小說情節,或者在那裡艷羨書中的鶯鶯燕燕,風光旖旎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稍後於姜棋的周澎,有組詩《 紅樓新詠》,共收七言律詩32 首。周澎,字夢覺,號雪平主人、小歇腳處道人。這個組詩有楊慶之的題詞,末署:「道光丁酉花朝魂日表弟楊慶之」字樣,可以推知,周氏的這組詩完成於道光17 年(1837 )。
這是一組詠《 紅樓夢》 人物的詩。比較特別的是各首詩都在所詠的人物前冠以「哭」或「笑」字,用以表示自己的態度,即如周澎自己說的,「遇可悲者則哭之,可恨者則笑之」,這也可算是這個詩組的特色。有趣的是最末一首,題日:《雪平主人自笑,自謂「解嘲也」》 。這首詩云:
短詠長吟夜不休,為誰歡喜為誰愁。
舞衫歌扇燈前影,玉帶烏紗水上漚。
墨海新封文字伯,管城兼領醉鄉侯。
狂生自笑鍾情甚,酣臥無端夢綺樓。
詩中說的吟詠不休是「鍾情甚」,所作的這首詩,正說明了這一點。如《 哭林黛玉》 詩曰:
絕代容華太瘦生,多情翻恨似無情。
淚干為了纏綿債,身死空留暖昧名。
屬擴呼郎孀婦泣,抱衾作騰小鬟行。
九泉遺恨青蠅口,竹院時聞鬼哭聲。
又《 哭薛寶釵》 云:
強把紅絲代婿牽,浪傳金玉是姻緣。
身如傀儡難為主,詠到鸞皇亦可憐。
私祝但祈兒有命,柔情能感母稱賢。
那堪回憶登車日,迎親人猶病榻眠。
這兩首分詠黛釵的詩,都用「哭」字,也就是都寄予同情,但其角度和視點卻大不一樣。詠黛詩寫的是現實的冷漠和險惡,詩中充滿悲憤。詠釵詩則是薛寶釵的可憐,詩中卻是一種感慨。從以詩論紅的要求說,周澎的詩無論是見解還是分寸掌握,都是比較高明的。
《 紅樓新詠》 中的其他詩作,也有不少佳作。如《 哭睛雯》 云:
翠繞珠圍盡冶容,畫樓開遍曉妝濃。
聽讒獨怪奴顏麗,被逐誰憐病體墉。
縱有多情奠詩草,空聞薄命主芙蓉。
篋中藏得輕裘在,倘見針痕忍負儂。
又《 哭紫鵑》 云:
幾年形影伴瀟湘,藥灶茶檔細較量。
多病有誰醫怨女,薄情終不恕癡郎。
焚詩舊事旋成夢,葬玉新愁又斷腸。
從此長齋供繡佛,兒家懺悔是心香。
這兩首詩中,對睛雯的被殘害致死,對紫鵑的善良,都表現出自己鮮明的愛憎。
周澎對賈政的評價,也是比較客觀。其《 笑賈政》 詩曰:
父書能讀性偏迂,生長侯門一腐儒。
豈必小心非謹慎,其如大事亦糊塗。
家疏防範驕頑子,政拙催科縱惡奴。
中夜無眠長太息,有人圍燭正呼盧。
這裡的「笑」,是否笑得準確,當另作別論,但賈政糊塗迂拙而又頑固的面貌,卻畫出來了。又「笑王熙鳳」「笑襲人」等作,也都各有其獨見。
此外,詠賈寶玉、詠妙玉兩首,也被作為「笑」來處理。這兩人的性格現示,是很複雜的,一首七言律詩當然不可能全面把握。把他們與王熙鳳、襲人甚至趙姨娘等一例看待,為「可恨者笑之」,則不免失之於簡單化。也許,詩歌的用語之妙存乎意在言外,不能執諸多面的推求。「雪平主人自笑」,就有自我解嘲的意味。
這個時期詠紅作品較富的詩人,還有黃昌麟、盧先駱、黃金台、楊維屏等。
黃昌麟,字月卿,嘉應人。黃昌麟的詠紅之作,題總名曰《 紅樓二百詠》 ,包括七絕二百首,分上下兩卷。上卷一百首,詠《紅樓夢》 人物,下卷一百首,詠書中的物和事。丁日昌的序言中,有「黃子月卿輾然以《 紅樓二百詠》 詩來質於余」語,而序作於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可知這個組詩完成的時間。
黃昌麟的這個組詩,數量不少,且作序者丁日昌評價極高。但特別有見地的不多。較好的,如《 王熙鳳》:
朱顏玉貌迥超塵,頻笑無端妄向人。
巾幗英雄誰得似?漢家呂推是前身。
盧先駱,字半溪,合肥人。作有《 紅樓夢竹枝》一百首。成於道光二十六年。兩位作序者江順怡、丁嘉琳,先後有「使事工,措語雅」和「藻來繽紛,筆思概括」之評。序言雖不免有點水分,但這組「竹枝」確有不少佳作,如:
湘館淒涼夜正孤,茜紗窗外月模糊。
拚將兩眼相思淚,酬得郎恩一半無。
撥斷冰弦淚欲傾,無人得見此時情。
生憎窗外千竿竹,不是風聲即雨聲
蓮花巧舌讓人多,艾艾何心字拜訛
試問眼前諸姊妹,阿誰曾不愛哥哥。
東風昨夜夢天涯,曉起扶欄數落花。
儂命也同花命薄,飄零一樣是無家
小楷臨摹點畫工,綠窗費盡許多工。
行間真解知誰是,畢竟心同手亦同。
翠線條條手自抽,與郎細補雀金裘。
花針若個贏人巧,偏是燒香總斷頭。
飛盞流筋小令工,濃歌艷曲滿筵紅。
阿儂看過西廂記,編出牙牌便不同。
寄語檀郎莫更癡,從今了卻舊相思.
洞房昨夜新人笑,正是顰兒死別時。
瑙衣初換道家妝,薄命真成枉斷腸。
歲歲春花與秋月,可憐愁煞惜姑娘。
紅牙拍碎暗傷神,過眼鶯花莫認真。
喚醒紅樓酣睡客,回頭便是急流津。
「竹枝」是一特殊的詩體,郭茂倩說:「竹枝,本出於巴渝,唐貞元中劉禹錫在玩湘,以但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 作竹枝新辭九章,教裡中兒歌之。」(《 樂府詩集》 卷81 )其風格體制帶有濃厚的民歌色彩。後世詩人常用以吟詠風俗民情和男女的愛悅。風格多為明快倩麗。後世詩人也正多按這個路數寫作竹枝詞的。如前面提到得輿《京都竹枝詞》 ,就是以這種特殊詩寫當時京城的風習。盧先駱的這組竹枝,雖然不是詠風俗民情,但卻很好地運用竹枝的特點,寫出詠紅的佳作來。
黃金台的《 紅樓夢雜詠》 ,文字風格略似盧作,但見解卻遠為不及。許多詠紅之作,其病都在於僅僅以詩的形式重複小說的情節,黃金台的「雜詠」,在這方面可以說是最突出者。
楊維屏的《 紅樓夢戲詠》 ,是一個吟詠人物的七律詩組。題曰「戲」,但用語或詩思,並無多少特殊的情味,究其實,也不過是重複人物在書中活動的敘述,從論紅的角度說,更談不上有什麼獨到的見解或精闢的議論。
七、從同光到民國初年的詠紅詩
從同治、光緒間到民國初年,詠紅之作盛況不衰。但是,這僅僅是指數量而言,若說基本路數,仍還只是道、鹹詩人詩作的重複,新的開拓卻不多。
這個期間,作詠紅詩的詩人不少,諸如西園主人、徐慶治、何墉、林孝箕、朱瓣香、邱煒萲以及民國初年的徐枕亞、鶴睫、沈慕韓等等,都有各自的大型詩組,而且也都有若干佳作。
西園主人有詠紅之作兩組,總題日《 紅樓夢本事詩》和《 紅樓夢本事詞》 。詩為七言律,手筆平平,大體上只是以詩歌的語句來複述人物在書中的活動。間亦發點議論,但卻往往多屬老生長談。詞稍佳,但毛病與詩相若。今僅舉詠惜春的一首《玉漏遲》 如下:
桃花悲薄命,須知自古紅顏難老。三春景盡,彼岸回頭早。圖繪大觀富貴,到今日空留畫稿。攏翠好,青燈古佛,蛾眉休掃。
曾記蓮漏敲棋早。明月清風,同伊懷抱。蓼花軒,寂靜無人輕造。惆悵妙公歷劫,孽根淨一天煩惱。尤物嫂,何如紫鵑同道!
詞中雖然尚說不上有什麼獨到的見解,但把書中有關惜春的某些情節,以一首詞作了如許的概括,也還算是不易的。
朱瓣香作有《 讀紅樓夢詩》 一組,跋中有語日:「己卯臘八芳辰,幾次推敲,迫壬午秋三時候。撫茲筆墨,深惜陰遷;念我年華,已成壯悔。」可見這組詩於光緒初年歷數載而成。這時,作者已是約為四十歲的壯悔之年。
這個詩組,較諸多數同類之作,還算是略高明的。這就是它不同於那種複述人物的有關情節而了事的常見作法,而是對所詠的人物時有簡要論評。這種論評也往往有頗具獨見者。如《史枕霞》 云:
海棠花裡夢中身,瀟酒蛾眉迥出塵。
一樣有金緣不在,人間零落兩麒麟。
在《 紅樓夢》 中,史湘雲是個很特殊的人物。對於這一藝術形象,作者用的筆墨不少,塑造得卻十分成功。無論是把《紅樓夢》 作為藝術欣賞對象的學人,還是普通讀者,不少人心目中最喜愛的人物不是林黛玉,更不是薛寶釵,而是史湘雲。
藝術欣賞,在特殊條件下,常常是有別於理論研究中的冷靜分析。但是,欣賞者對非主角人物的喜愛,超過了主角,無論如何是一種異常現象。就《紅樓夢》 說,此中因由或可能是作者塑造史湘雲這一藝術形象的佳妙筆墨。即這位少女的天真無邪,和那名士派的達觀瀟灑,融合得十分自然和諧。
不過,細究起來又並非如此單一,似乎還另有原由。有無可能作者在最初構思這個人物時有舉棋不定的狀況?
我們知道,《 紅樓夢》 的整體構成,是「木石前盟」和「金玉良姻」的糾葛及其悲劇結局。可是,在這場糾葛中,作者為什麼設置史湘雲這個人物?特別是金麒麟情節,既陰陽成對,又撲朔迷離,很像是另一種狀況的「金」與「玉」。它與「木石前盟」又是什麼關係?作者給如許筆墨的史湘雲,在全書的整體糾葛中為· 什麼如此若即若離,終局為什麼又這般不了了之?這些問題都很令人費思量。
對於史湘雲形象中的種種疑問,朱瓣香在這樣的短詩中不可能充分展開,甚至他也未能自覺地意識到。但是他卻有所感,「一樣有金緣不在,人間零落兩麒麟」,拈出這一可深入思索的現象,畢竟是高人一籌的。
這個詩組的另一特點,就是對書中人物的評價帶有強烈的愛J 僧情緒,如對紫鵑的吟詠,就是如此。整個詩組60 多首詠人物詩中,紫鵑佔了五首。後四首標題為《 小瀟湘妃子》 ,題下注云:
鵑姐蘭質同芳,蓮心獨苦。絳珠得子,雖死猶生。情種如卿,無雙有兩,請字之日:「小瀟湘妃子」。更香閣之名,僕原無謂,襲顰仙之號,卿亦無慚。
今舉其一、其三云:
瀟湘館一青衣耳,難得情真竟若是。
換取怡紅公子胎,定應解為顰卿死。
瀟湘無主奈徐生,一片青燈青了情。
早乞長齋依繡佛,怡紅從此記前盟。
紫鵑在《 紅樓夢》 的整體結構中,是次要人物。但曹雪芹對這一藝術形象的刻畫,卻也是十分精心的。對她不僅有順筆照應,而且在試玉這一情節中,還集中給她筆墨。當然曹雪芹用筆並不單調,這是寫紫鵑,更是寫賈寶玉和林黛玉。但紫鵑的聰明善良和富有同情心,也是表現得十分成功的。
紫鵑的最後出家,雖然是出於續作者之筆,但黛死釵嫁之後,她也只有這條路可走。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 ,稱紫鵑的出家結局為「存於知識的解脫」,也含有這層意思。可見,這雖然是個次要人物,但在全局中卻有其特殊位置。朱瓣香作如此的吟詠,自有其獨到的見地。
這個時期較為可讀的詠紅詩組,還有邱煒菱的《紅樓夢分韻絕句》 。
邱煒萲字寂園(亦署作寂原、宿垣、夙源等),廣東海澄人。這個詩組共絕句100 首。其自序云:詩組最終完成於光緒21 年(公元1895 ) ,因其亡妻王璋生前作有詠紅詩四首,由此引起他寫作這個詩組。詠紅,亦有悼亡意。邱煒萲長期僑居新加坡,自號「星洲寓公」,詩組也是在新加坡居住期間完成。
詩組完成後,曾徵求同好者題詞,現在能看到的,參加題詞的達三十多位詩人。其中有著名的愛國詩人邱逢甲。光緒間進士溫仲和、許南英,甚至還有日本人永井瓷石。看來,當時活躍於南方詩壇的詩人,大多參加了。
今僅舉較好的幾首如下:
香菱(其一):
好因緣是惡因緣,天上維摩總悟禪。
請汝上場煩汝下,全書關鍵一英蓮。
妙玉尼(其二)
未是停雲去御風,天生孤潔落塵中。
嬋娟雪月長相憶,檻外梅花獨染紅。
賈探春(其三)
聰明原仗福能消,嫁杏風和到六朝。
京國有園縈別夢,齋留秋爽雨瀟瀟。
以上三首,無論是詩的語言,還是對《 紅樓夢》 的議論,都還稱得上是這個詩組中的佳品。《 香菱》之一,認為這個人物是全書的關鍵,也還是有獨見的。《 妙玉尼》 之二,在所有詠妙玉的諸多詩作中,沒有像別的詠妙玉詩作那樣語帶譏刺,而是基本上也還能理解作家塑造這個人物的命意:紅顏命薄,又多了一重佛門枷鎖。
以上雖然只是邱作的極小部分,但卻可由此說明邱偉蔓在當時同類作品中特出成就。
民國初年,徐枕亞可以說是詠紅詩人中的佼佼者。徐枕亞名覺,號夢霞山人,江蘇常熟人。清末任《民權報》 主筆,在當時文壇上十分活躍。是影響文壇幾十年的文學派別- 鴛鴦蝴蝶派的開創人物。他的小說《 玉梨魂》 和《 雪鴻淚史》 成為這個文學派別的代表之作。
徐枕亞的詠紅之作,有詞六十首,總標題為《夢徐詞》 。這個詞組,發表於民國四年的《 小說月報》 ,但詞卻完成於光緒34 年。有「戊申中秋前五日」自序,云:
長夏無事,松風一榻,午夢初覺,苦無消遣法,戲將「紅樓」影事,分題拈詠,填成小詞六十首,題曰《夢餘詞》 。此大觀園之夢余詞,亦枕亞之夢余詞也。自恨年才弱冠,… … 深恐異日身陷情坑,為情所誤。是編之作,蓋欲持以為情場戰勝之券,且欲留以作情關報曉之鐘。
創作這個詞組的緣由,徐枕亞在這篇自序中倒也說得甚是清楚是頗為迂闊。這與他後來作《 玉梨魂》 小說,所謂「發乎情,乎禮義」,是一脈相承的。事實上,詞作與小說一樣,讀者卻從中讀到並不「止乎禮義」的情思來。如:
《 東風齊著力》 (黛玉葬花)
客館愁孤,芳園春鬧,一霎清明。錦囊獨荷,破曉冒寒行。好把亂紅掃盡,埋香玉,為卜佳城。東風裡,三生癡夢,一種深情。
魂也幾時醒?從此後,綠蔭深院無鶯。一抔荒土,草色可憐青。腸斷詞成淚盡,念身世儂亦飄萍。天涯遠,蘭因絮果,總會沉冥。
《 浪淘沙》 (湘雲詠絮)
簾卷晚芳時,狼籍花飛,斷腸人寫斷腸詞。別有惜花心事苦,立盡斜暉。
離緒滿天涯,舊夢今非,行雲流水又成疑。長似此時春亦好,人是將離。
《 鵲橋仙》 (睛雯補裘)
襲寒如許,魂搖欲絕,強把金針拈弄。可憐病到十分深,還只道身輕情重。芳心已死,他時認取,一霎飛花短夢。卿卿遺恨是聰明,未補得情天一縫。
《 萬里春》 (妙玉感奕)
子聲遲速,驀地心懸鴻鵲。卻分明不是棋奮,是相思一局。
彈指深情覺,底事向歡場馳逐。到頭來收拾殘桿,正紅樓夢熟。
上面列舉的幾首詞,吟詠的基點都是情。徐枕亞講要留作「情關報曉之鍾」,用以自警,則未必。正因為寫出來的東西不像他所設想的那樣帶濃厚的頭巾氣,所以在詠紅之作中這還算是很可一讀的佳作。
鶴睫的《 紅樓夢本事詩》 絕句100 首,也是民國初年較佳的一組詠紅之作。
鶴睫生平不詳,詩組於1915 年(民國四年)由上海有正書局單冊出版。這個詩組倒不同於一般的吟詠,重複一下《 紅樓夢》 的情節了事,而是時有議論。如:
靈河岸上盡棲遲,偏把枯根挹露滋。
廢棄牢騷容易遣,最難擺脫是情絲。
姽嫿歌成格調遒,檀奴詩筆盡風流。
閨中不敢矜才思,要讓蛾眉出一頭。
竹杖芒鞋脫劫塵,大荒山下證前身。
只愁半世孤鶯淚,又種來生不了因。
典冊高文謝不如,卻將妙筆仿「虞初」。
「南華」幽渺「離騷」艷,一樣才人感憤書。
以上幾首,亦往往有獨到見地。從「姽嫿」詞看,賈寶玉詩筆亦頗遒健,在大觀園詩會中總是「落北」,那是因為他不肯矜才,要讓姊妹們一頭。詩中的說法準確與否,姑作別論,但至少也是一種獨有的見解。又「典冊」一篇,說《紅樓夢》 與《 莊子》 《 離騷》 各有干秋,都是才人感憤之書,即使在今天,也還不算過時。
註釋:
1 𣍘,即「曹」字的異體。2 肩,原誤抄為「扇」字。
【原載】 《紅樓夢學刊》 一九九六年第三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