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形象——中國古典詩史最後的象徵者
《紅樓夢》是一首詩,一首醞釀、積累了數千年,而由一位集大成的文學大師最終寫就的瑰麗而淒怨的詩篇。隨著詩篇末尾宿命般的殘缺與悲劇的落幕,天地似為之易色,草木亦為之同悲,一個經歷了繁華與苦難、坎坷與艱辛的偉大心靈發出了餘韻悠悠的沉重歎息。在《紅樓夢》中,作者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才華與詩情畫意,以杜宇啼血般的筆調和珠圓玉潤的辭句,精心結撰了一個藝術世界,在這裡,積澱著中國傳統文化與藝術的生命信息和遺傳基因,流動著中國古代詩歌的節奏旋律和精神氣韻。
當我們以這樣的眼光再一次感受和審視黛玉形象時,黛玉已然不單純是一位美麗多情、敏感善良、富於詩人氣質與才情的少女形象,也不僅僅是揭示了一定歷史時期社會生活某種本質與規律的典型,而是承載了幾千年中華文化厚重負荷的一個永恆的詩性象徵,一種富於典型意義的審美境界,從這一形象中,我們彷彿可以看到中國古代許多文士淡淡的背影。
作為中國古代文化精神傳統的傳承者與批判者,我們是以特殊的心境來感受和面對黛玉形象,感受她和她的創造者所感受到的一切的。實際上,當我們面對和審視這一形象時,我們也是在面對和審視我們自己的心性,面對和審視從古到今的中國詩人那心靈跋涉的漫漫長路及審美精神、審美實踐的悠悠旅程。
一、 泣血的杜鵑
清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說:「詩人之憂過人也」,「詩人之樂過人也。憂世樂天,固當如是」。《紅樓夢》中,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則寶玉的精神中似有樂天之意;而絳珠仙子則欲隨神瑛侍者下世為人,以一生所有的眼淚還報其甘露灌溉之惠,則黛玉的精神中似更多憂世之心;寶玉喜聚,而黛玉則在聚時即以平靜的心態準備迎接散的結局。這裡似乎正包含著一個相反相成的人生命題,而從「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來看,全篇籠罩在對人生宿命般的悲劇性感受和大憂患中。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到《紅樓夢》時說:「悲涼之霧,遍佈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誠然如此,不過,那應該是指「苦絳珠魂歸離恨天」以後,因為比起林黛玉來,寶玉也許應該算是後知後覺者。
的確,《紅樓夢》是一部痛史,一曲悲歌,從第五回離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和癡情、結怨、朝啼、夜怨、春感、秋悲諸名目,從《紅樓夢引子》曲文:「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從四春之元、迎、探、惜及「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諧音中,我們聽到的是啼血的杜宇那聲聲的悲鳴。而那杜宇便是曹雪芹,也便是林黛玉。黛玉前身是絳珠仙子,她親如姐妹的知心丫環叫紫鵑。傳說週末蜀主杜宇,自號望帝,死後魂化杜鵑,日夜悲啼,淚盡而繼之以血。那麼,紫鵑的寓意就是啼血的杜鵑,絳珠也就是紅色的血淚。可見,黛玉正是泣血的杜鵑,而曹雪芹也是泣血的杜鵑。他寄哭泣於黛玉形象,寄哭泣於《紅樓夢》。
黛玉善泣,第五回《枉凝眉》曲有「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之句,第二十八回寶玉唱道:「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嚥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這些都是黛玉之悲泣的寫照。
黛玉善泣,而黛玉的悲泣非同凡響,至能感應花鳥,通於自然。第二十六回以詩一般美麗的筆調寫黛玉:「左思右想..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慼戚嗚咽起來。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因有一首詩道:『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這大約是中國古典小說中寫哭寫得最美、最富有詩意的一段文字,與《聊齋誌異·嬰寧》寫笑恰成對照。
黛玉的悲歌與哭泣就是曹雪芹的歌哭,《紅樓夢》是作者的一部傷心史。金陵十二釵,那是作者半生碌碌中感念與懷想的閨閣女子的化身,當心中與筆下美麗的生命之花一一凋謝之時,怎不令作者悲慨萬端,長歌當哭!讀第一回中自序性的文字:「當此」「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則自欲將以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將其與經歷了國破家亡慘痛變故的張岱所撰《陶庵夢憶·自序》和《自為墓誌銘》比讀,覺二者心緒蒼涼,語語沉痛,何其相似乃爾。這裡有幾分懺悔,有幾分反語,有幾分不平,有幾分無奈,有幾分自嘲,亦有幾分自傲!「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這是作者的憤世之語,牢騷之語,是欲有所為而不能為、不可為的傷心之語,是冷眼觀世,白眼看人的狂傲之語,是洞察古今、徹悟人生的佛道之語,總之,《紅樓夢》是作者所寫的沉痛而絕望的一曲悲歌。
二、 黛玉歌哭的象徵意蘊
晚清作家劉鶚在《老殘遊記·自序》中說: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矇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萬艷同悲」者,千芳一哭,萬艷同悲也。
黛玉之歌哭是曹雪芹之歌哭,又非曹雪芹一人之歌哭。千古文人善哭,其歌也無端,其哭也有懷:「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 〔1〕黛玉的悲哭是黛玉的也是曹雪芹的悲哭,更是凝聚著千古文人生命意興和審美情感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在《紅樓夢》中,在黛玉形象上,我們彷彿可以看到千古文士孤鴻般縹緲的身影,聽到他們探索、徘徊的足音和隱約、悠長的喟歎。
透過歷史的風煙,我們看到: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孔子悲歎「吾道窮矣」而老淚縱橫〔2〕;屈原彷徨山野,沉吟澤畔,「長歎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3〕;「楊子哭歧道,墨子哭練絲」〔4〕;賈誼憑弔屈原,淚灑於湘水;阮籍行不由徑路,慟哭於窮途〔5〕;陳子昂登古幽州台,於時空浩渺中湧上心頭瀰漫天地的憂思,化為震顫古今的悲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刪《書》者其有棲遑乎!《國語》之作,非瞽叟之事乎!《騷》文之興,非懷沙之痛乎!吾非斯人之徒歟,安可默而無述?」「初唐四傑」之一的盧照鄰《釋疾文序》中這段沉痛的話,道出了古今志士仁人共通的大憂患。
這種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憂患與幽思,並非源於對自我生命損失的具體感受,而是面對宇宙綿邈、大地蒼茫時,來自生命最深處的使命感和寂寞心,是源於人性中的高貴、偉岸和光華,是基於一種宇宙觀、人生觀,基於對歷史與人生的哲學態度、藝術精神和審美體驗。「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曹雪芹的憂思、他的「辛酸淚」,與志士仁人是相通的,在寫到轉世還淚的林黛玉那聲聲悲泣時,我們相信,他有著相似的情感體驗和審美視野。這是黛玉的、也是曹雪芹的哭泣所具意蘊的重要方面。
當李唐宗室、鬱鬱早亡的詩壇奇才李賀,於夕陽西下秋風瑟瑟「芙蓉泣露」的時節徘徊於荒郊野外,在他心中和天地之間搜尋嘔心泣血、神思妙想的動人詩句的時候;當李商隱在黃昏時分無限惆悵地回首凝望那美麗的夕陽,當他面對如淚的湘波或異鄉的秋色,不勝淒涼地吟哦出「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6〕、「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的詩句〔7〕,當他佇立曲江池畔,在一派蕭瑟中遙想此地盛唐時的繁華,極其傷感地寫下「死憶華亭聞唳鶴,老憂王室泣銅駝。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之句的時候〔8〕,他們的傷春和悲秋決不僅僅是因為「我當二十不得意,一生衰謝如枯蘭」的失意和坎坷〔9〕,不僅僅是因為對流逝中的自我生命與青春的留戀和歎惋,這分明是詩人為一個偉大而強盛的輝煌帝國如夕陽般墜落所發出的沉痛的歎息。文人那「惜春長怕花開早」的敏感〔10〕,「不啼清淚長啼血」、「啼到春歸無尋處」的哀歌〔11〕,常常蓄積著幾多「興亡滿目」的英雄淚〔12〕。而我們在黛玉的《桃花行》和《秋窗風雨夕》的春恨與秋悲中,似乎就感受和諦聽到了李賀《將進酒》中「桃花亂落如紅雨」的意境,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詩那「留得枯荷聽雨聲」的余響。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中,黛玉的《唐多令》詞有「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之句,即本於李賀《南園》詩句:「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黛玉詩詞之作的意境、情致和韻味,得之於晚唐詩人為多。
在乾隆帝志得意滿地自詡為「十全老人」的時候,大清王朝連同整個中國封建社會實際上已處在崩潰、覆亡前的迴光返照時期,曹雪芹以詩人的敏感,通過賈府的興衰預言了這一必然的命運。通過黛玉的聲聲悲泣,曹雪芹從心底裡早早地為他曾經所屬的貴族、為一個王朝、為中國的封建制度送行。《紅樓夢》是一部興亡史,是一曲輓歌。這是黛玉的,也是曹雪芹的哭泣所包含的又一層意蘊。
唐宋以後,隨著中國封建社會步入漫漫下坡路,政治越黑暗、越單調、越沉悶,文士們春恨秋悲的主題旋律就愈沉痛、愈激越,並發而為悲涼、為狂傲。《六如居士外集》卷二載:唐寅居桃花庵,因自號桃花庵主,「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邀文徵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於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明代多狂生,如前之唐伯虎、文徵明、祝允明,後之徐渭、李贄。李贄《焚書》卷三《雜說》中有一段極為沉痛的話,可以視為一代狂生的自我寫照:
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歎;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於千載。既已噴玉唾珠,昭回雲漢,為章於天矣,遂亦自負,發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
雖然我們從黛玉葬花之舉及其葬花詩中看到了唐代諸才子的影子和與他們相通的悲涼、沉痛和孤傲,卻似乎並沒有從中強烈地感受到狂放的成分,但是,我們從曹雪芹的好友敦敏為他寫的《題芹圃畫石》「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中可見,曹雪芹的「塊壘」也即李贄的「壘塊」,曹雪芹的孤傲與狂放也一如明代諸賢,這是黛玉的,更是曹雪芹的哭泣所包含的又一層意蘊。 黛玉是大觀園中最有才情的詩人,《紅樓夢》中所有傷春悲秋的詩裡,黛玉的詩是最好的,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及被李紈公評為諸詩之冠的前三首詩,都是黛玉所作。在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中,黛玉的一首《桃花行》又令眾人興起,改「海棠社」為「桃花社」,並推黛玉為社主。黛玉詩詞中的春恨秋悲,是曹雪芹對傳統詩歌主題的延續和總結。黛玉的悲哭是凝聚了千百年仁人志士騷人墨客辛酸之淚的千古一哭。
從莊子的「荒唐之言」到曹雪芹的荒唐言〔13〕,是一段完整的歷史,是一首長詩,一曲悲歌,一如從屈原的自沉到王國維的自沉之為一段完整的交織著輝煌與苦難、夢想與幻滅、歡笑與哀痛的歷史,而其前後不絕如縷貫注始終的是一種血脈精神與生命氣韻。然而,歷史不會簡單地循環和重複,曹氏的荒唐言不同於莊子的荒唐之言,一如王氏的自沉不同於屈子的自沉,因為中間發生了太多的變故,因為他們分別經歷了古老中國的日出與日落。在《莊子》的荒唐之言中,有「神秘的悵惘,聖睿的憧憬,無邊際的企慕,無涯岸的艷羨」〔14〕,而在曹雪芹的荒唐言中,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是「悲涼之霧,遍佈華林」。
三、黛玉歌哭的時代特徵
黛玉形象的美,是一種令人炫目、不可仰視的美,是一種詩意的美,同時,也是一種淒艷的美,一種脆弱的美,一種絕望的美,一種最後的美。黛玉形象和她的創造者曹雪芹都非常典型地體現著中國古典審美理念的繼承者和終結者的濃厚意味,體現著歷史的局限性。
《紅樓夢》第六十五回寫小廝興兒對尤二姐說起林黛玉和薛寶釵:「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地叫他『多病西施』。還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兒..竟是雪堆出來的。..我們鬼使神差,見了他兩個,不敢出氣兒。」「生怕這氣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儘管以此來把握和概括整個時代的精神特徵與風貌是片面的和不恰當的,但是,將黛玉等形象與清代尤其是清中葉及以後的藝術創造聯繫起來,我們不能不強烈地感到,作為集大成的時代,清代士人為中國古代文化藝術畫上了一個較為圓滿的句號,但虎虎有生氣的時代既然早已成為過去,那麼,精神風貌不復再有漢唐時的強健,也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此氣運所關,且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觀納蘭性德《飲水詞》與沈復的《浮生六記》等清人之作,其心性中似別具一種對美的悟性與天分,「筆墨間纏綿哀感,一往情深」〔15〕,淒惋處令人不忍卒讀;讀李漁《閒情偶寄》與袁枚詩文,也覺其對藝術有極高的鑒賞力,世事洞明,很會生活;游蘇州園林,歎賞其構思之巧妙,佈局之精緻,納須彌於芥子之中,幾奪造化之功。然而,如果覺得中間還似乎缺點什麼的話,那麼,這正是先秦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生精神,莊子筆下橫絕宇宙的鯤鵬形象與齊萬物、等生死的逍遙游的境界,和古長城那蜿蜒曲折奔騰萬里之勢,這一切不知從何時開始消歇於春雨和秋風之中。
「十笏茅齋,一方天井,修竹數竿,石筍數尺,其地無多,其費亦無多也。而風中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詩中酒中有情,閒中悶中有伴..」〔16〕修身養性,已臻於極高的境界,然而,芥子園式的侷促封閉的空間,是否正象徵著文士的心性人格和審美視野,已從漢賦式的「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17〕,越來越趨向內化、趨向內省和退縮?類似馮小青這樣自戀自憐、多愁善感、弱不禁風的人物形象的頻繁出現及其在文人圈中被欣賞把玩、津津樂道、普遍受歡迎的程度,是否正意味著文士心性人格和審美情趣已從生機勃勃、精力彌滿而越來越趨向纖柔和軟弱化?我們在黛玉形象上或多或少、隱隱約約可以感受到這種內化與弱化的雙重傾向。這種趨向的產生和形成是千百年封建專制統治的必然結果。
面對明清時代一些藝術作品爐火純青卻時而顯露出精緻、纖柔、小巧、侷促、淒艷而絕望的美,我們常常要痛苦地發問:先秦諸子那種敢為天下先、敢樹一家言的氣魄哪裡去了?那種吞吐一切、包容一切的氣度哪裡去了?先秦兩漢那種蒼茫雄渾、厚重樸茂的氣韻哪裡去了?盛唐那種剛健硬朗、華美壯大的氣象哪裡去了?民間創製那種天真浪漫、生動活潑的充滿泥土味的清新氣息哪裡去了?
《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在賈府覆亡之前似乎就已預感到它的未來命運,而身處清王朝盛世酣夢中的曹雪芹則以《紅樓夢》預言了封建皇朝末世的到來。在他以後,常州詞派諸賢,如張惠言,更真切地感受到厝火積薪風雨飄搖的危急局勢,然而他們料想不到的是,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的最後一個王朝,大清帝國面對的是社會經濟制度先進、工業革命以後擁有巨大生產力、以堅船利炮武裝起來的歐洲列強。面對亙古未有的大危機、大變局,張氏們為之準備的卻仍然只有經學與詩詞,阮元《茗柯文編序》說:張氏主張詞要有比興、有寄托,「以經術為古文」,「求天地消息於《易》虞氏,求古聖王禮樂制度於《禮》鄭氏」。而這樣的藥方顯然是無助於解救危局的。我們深深理解明清時代志士狂生那深廣的憂憤、鬱悶和痛苦,正像陳寅恪先生《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中所說:「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甚至「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我們也深深地理解如馮小青這樣的形象所包含的對封建禮法和專制制度摧殘人性與人格的血淚控訴。從藝術的、審美的角度我們非常地欣賞和喜愛黛玉形象和明清時人的許多美的創造,但從現實的角度,我們不能不覺得,類似馮小青這樣的形象、境界和心性人格,似乎太精緻、太侷促、太柔弱了,無以面對現實,也不能擁有未來。更不必論如魯迅先生所譏諷並厭惡的「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懨懨的到階前看秋海棠」 〔18〕式的無聊、做作的雅,以及有缺陷的病態的心性人格。
近代以迄清末,在飽經內憂外患的文士中,以龔自珍等為代表的一批文學家、思想家們,一方面延續和繼承了前人的憂憤和春恨秋悲的主題,另一方面又彷彿預見和呼喚著未來,在他們的筆下,出現了值得注意的精神因子。身當「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鮮君子也,抑小人甚鮮」的萬馬齊喑的時代,面對「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於戮之。戮之非刀、非鋸、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聲音笑貌亦戮之..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的無邊無際的黑暗,「才者自度將見戮,則蚤夜號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則蚤夜號以求亂」〔19〕,求治不得而咒其速朽,這是多麼了不起的覺醒與徹悟呵!他的《己亥雜詩》有「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之句,依然是春恨的主題,卻於「桃花亂落如紅雨」之中寄望於未開的花朵,這是前人的春恨之作中所罕見的。這使我們聯想到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他在最黑暗的時刻奔走呼號,為推翻封建制度而嘔心瀝血、出生入死,他在「天下為公」的古老口號中注入民主〔20〕、共和的新精神;在革命遠未成功之時,就已走遍大江南北,以科學的態度實地考察,求教專家,寫出《建國方略》這樣以科學的客觀規律建設新中國的偉大設想和宏偉藍圖。他高揚民主與科學的兩大旗幟,領導志士仁人和全國民眾,百折不撓,苦苦奮戰,終於推翻了清朝帝制和封建專制統治。也正是在繼之而起的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偉大的中國人民經過幾十年前仆後繼、艱苦卓絕的奮鬥,才建立了新中國,使孫中山先生振興中華的強國之夢開始得以實現,在《鳳凰涅槃》中,郭沫若先生以他青春的熱情和理想,謳歌與歡唱那在烈火中涅槃並獲得永生的鳳凰。從泣血的杜鵑,到煉獄中永生、烈火中涅槃的鳳凰,中國的知識分子開始了新的心路歷程。以落紅而護花,在黑暗中摸索光明,在破壞中著眼於建設,惟有他們和以他們為代表的仁人志士才能預見到明天,才屬於和擁有未來。然而,希望從絕望中孕育,黎明在黑暗中誕生。以熱血、生命和大智慧,在奮鬥和搏殺中呼喚與迎接未來的第一代人當然應該得到我們的敬仰和懷念,而在痛苦和絕望中、在徘徊與彷徨中總結和終結過去的最後一代人也理應得到我們後人的禮敬和紀念。因此,黛玉形象及其創造者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