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春夜即事》詩新釋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潦芳心」中寫賈寶玉「曾有幾首即事詩;雖不算好,卻倒有真情真景」, 其第一首《春夜即事)云:
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語,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1
對於這首詩的詞語和內容,前賢今哲已有多種闡釋,為後學解讀多所嘉惠。但是,客觀地說,諸種解釋尚有不妥之處,給人以霧裡看花、終隔一層之感,看來還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我想從解釋「蟆更」一詞入手,進而對全詩內容做一解說,兼對張慶善先生的有關觀點提出商討,敬請張先生和其他同志不吝賜教。
一、釋「蟆更」對此,代表性的解釋有兩說,《紅樓夢大辭典》第539頁謂:
蟆更:即蝦蟆更。明·郎瑛《七修類稿》辯證類「六更鼓」條引。《精雋》:「宋門五鼓絕,梆鼓遍作,謂之蝦蟆更。其時禁門開而百官入.所謂六更也。」一說江南夜間擊柝日蝦蟆更。《事物紀原》:「夜行擊柝代更籌,曰蝦蟆更。」《豹隱紀談》引郝天挺語:「江南以木柝警夜,曰蝦蟆更。」又云「內樓更五絕,梆鼓交作,謂之蝦蟆更。外方謂之攢點。」
《紅樓夢》第322頁注3僅引了《七修類稿》一說,未引《紅樓夢大辭典》的又一說。《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九集瞻詹先生《蝦蟆更》一文和《紅樓夢學刊》八四年第一輯張慶善先生《蝦蟆更》一文所引材料與《紅樓夢大辭典》 基本一樣,未能拿出新的材料進行論證。
我不知道上述三家所引《豹隱紀談》是據何種版木。西北乏書。我翻檢《說郛》涵芬樓藏板一百卷本卷七《豹隱紀談》(一卷),著者署「宋無名氏」,其原文是這樣的:「楊誠齋詩云:『天上歸來有六更。』蓋內樓五更絕,柝鼓變作,謂之蝦蟆更,禁門方開,百官隨入,所謂六更者也。外方則謂之攢點雲。」2宛委山堂藏板《說郛》一百二十卷本卷二十於《豹隱紀談》則署名「宋周遵道」,與百卷木相對照,「柝鼓變作」為「梆鼓交作」3,余皆相同。《淵鑒類函》卷四百四十八引作:
宋周遵道《豹隱紀談》:「楊誠齋詩云:『天上歸來有六更。』蓋內樓五更絕,梆鼓交作。謂之 更,此即六更也。4
問題已經比較清楚:第一、上述三家所引《豹隱紀談》之文有小誤:或省「雲」;或省「所謂六更者也」這一重要語句;尤為不妥的是省去了楊萬里「天上歸來有六更」詩句。第二、新校本作「蟆更」,戚本作「 更」,均不誤。因為「 」同「蟆」。前引《淵鑒類函》引《豹隱紀談》正作「 更」。又《周禮·秋官·蟈氏》:「掌去霓眼。」《序官》鄭註:「書或為,掌去蝦 。』」白居易《琵琶引》:「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 陵下住。」《本草綱目》:「蝦蟆一名 。」皆是其明證。據此可知有正本作「隔巷暮更」亦誤;甲辰本作「隔巷暮聲」、程甲本和程乙本作「隔巷蛙聲」、鄭藏本作「隔岸囂更」、吳藏本作「蛋墓更深」,皆誤。尤其是程本妄改為「蛙聲」,實屬荒謬。第四、楊萬里《誠齋集》卷三十一《謝余處恭送七夕酒果蜜食化生兒》詩:「醉眠管得銀河鵲,天上歸來打六更。」其自註:「予庚戌考試,殿廬夜漏殺五更之後復打一更,問之雞人,云:『宮殿有六更." ,楊萬里身經二「庚戌」,其「考試」當為公元1190 年(前一慶戌為1130年,時楊僅有四歲),據此可知至遲在南宋時已有「六更」之說。《事物異名錄》卷二「蝦蟆更」條引《豹隱紀談》後即註明「六更」。俞樾認為「宋制並無六更」5 ,似是而非。要之,「蟆更」即蛤蟆更的簡稱,宋代又稱「六更」。普列漢諾夫曾經指出:「在大自然中,沒有任何事物是沒有原因就發生的。」6 那麼,為什麼「六更」又叫「蛤蟆更」呢?其含義究竟是什麼呢?
我在閱讀古籍時發現了一條材料,對我們研究「蝦蟆更」有其重要的價值。清人吳璜《黃琢山房詩集》卷九有《汴京雜詠》五十首,其一云:
金雀親登展外城,披圖宮殿制新成。
西遷雍洛終何用,且打蝦蟆鼓六更。
吳詩於每首詩後均有小注,前二句小注因與本題關係不大,姑置不論,共注末二句有如下文字:
《宋史· 五行志》:宋以周顯德七年庚申得天下圖 ,謂過唐不及漢,一汴、二杭、三閩、四廣。又有謠云:寒在五更頭。按,宋自太祖建隆,庚申受禪,至理宗真定元年,歷五庚申,又十六年而宋亡,蓋符。太宗卜世於陳摶睡到五更醒時再來問之說亦合。庚更同音,以此禁中,常打六更,亦謂之蝦蟆更。
按:吳璜(1727 ——1773 )字方甸,號鑒南,浙江山陰人,乾隆二十五年進士,與曹雪芹是同時代人。吳詩雖是詠史之作,但據此可知「六更」即「蝦蟆更」一詞在清代雍正、乾隆年間仍在沿用、流傳,所以曹雪芹在《春夜即事》詩中使用了這一詞語。考《宋史·五行志》四載:「宋以周顯德七年庚申得天下圖 ,謂過唐不及漢,一汴、二杭、三閩、四廣。又有『寒在五更頭』之謠。故宮漏有六更。按漢四百二十餘年,唐二百八十九年。開慶元年,宋祚過唐十一年,滿五庚申之數。至德佑二年正月降附,得三百一十七年,而見六庚申,如宮漏之數。」
《宋史》雖然修得粗疏,但畢竟乃「正史」,其記載不可以為妄言胡語。除前引楊萬里詩句「天上歸來有六更」外,程大昌(1123 ——1195 ) 《演繁露》 亦載:「禁中鐘鼓院,五更已竟,外間通用漏刻方交五更,蓋翌日當值宮女,須以未曉前來受事。故候正交五更,則不及事矣。王禹玉詞:『禁鼓六更交早值。』明宮殿五更之外更有一更也。」又考《宋史·律歷志》中「攢點」一詞屢屢出現,正指天將破曉時分。因此,可以認為至遲在南宋時宮禁中就有打六更之例,「六更」在民間俗語中稱作「攢點」,又因為蝦蟆於天將放亮時叫得最厲害,故稱「六更」日「蝦蟆更」。《本草綱目》四十二《蟲》四《蝌蚪集解》:「至春水時鳴以聒之,則蝌蚪皆出,謂之『聒子』」。《五燈會元》載世奇首坐甚至將蛙鳴誤聽為淨發版響7 。明劉基《聽蛙》詩對蛙鳴做過這樣的描摹:「初聆衙衙雜更鼓,漸聽漕漕成侈哆。猶持堅白較同異,似坐狙丘談稷下。村童叫噪聾學究,悍婦勃溪喧娣姐。西域胡僧彈般若,齊東老生矜炙 。逸帆獨岸靡蒹葭,醉客罵筵投盞 。…… 。」蝦蟆叫聲之大,亦可知矣。此其一。宋時之所以將「六更」又稱作「蝦蟆更」,是由於「得天下圖 」謂「五更」諧音「五庚(申)」的緣故,是考慮到宋朝國祚長短為避凶就吉——「寒在五更頭」——而改為「六更」即「蝦蟆更」的。曹雪芹乃曠世奇才,博學絕倫,可以說三教九流,無所不知。《紅樓夢》在諸多地方明顯地受到了古代圖 的深刻影響,「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的圖、詩就與古代圖 大典《推背圖》特別相像。甲戌本於元春判詞和圖畫上有眉批雲,「世之好事者,爭傳《推背圖》之說。想前人斷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說,亦非常人供談之物。此回悉借其法,為兒女子數運之機,無可以供茶酒之物,亦無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筆!」脂批於此直接點明《紅樓夢》「借」《推背圖》的形式創作小說,正因此故,清人甚至提出過「《紅樓夢》為 緯之書」之說8 。曹雪芹用「蟆更」一詞入詩,自當對「蝦蟆更」的來龍去脈爛熟於心,我們雖然不敢說雪芹用「蟆更」也不無暗示圖 之意。此其二。其三、據上可知,《紅樓夢》新校注本之注3 和瞻詹先生的看法是可取的,雖然二家均未揭明「蝦蟆更」的來歷;而張慶善先生取《事物紀原》即「前一說」就值得商榷了。
明乎此,我們始可對《春夜即事》的內容做一解說了。
二、《春夜即事》解讀張先生認為,《春夜即事》寫的是「春天夜晚的生活情景」,其重在「夜」而不在「晨」這一「時間概念」;否則,「詩題就應改為《春曉即事》更合適」;因此說,「整首詩也確實是春夜即事而不是春曉即事」;如果說詩寫的是「天將破曉的時候,何來『霞綃雲幄任鋪陳』,倒是該捲鋪蓋起床了」。
我的粗淺看法是,《春夜即事》寫的是一夜未能入眠的賈寶玉在天將破曉時的生活情景和內心感受;時間概念應重在「晨」而不能重在「夜」。茲略述理由如次:
前文對「蝦蟆更」的解釋已經說明,「隔巷蟆更聽未真」實是寫天將破曉時隱隱約約聽到隔巷傳來的嘈雜急促的蝦蟆更的聲音,此時的賈寶玉尚未入眠,所以他才能夠「聽」.這句是從聽覺著筆:而首句「霞綃雲幄任鋪陳」則是從眼前視覺落墨。為什麼「聽未真」呢?是因為「隔巷」,這是詩中實有之意。此句的妙處在於是以蝦鮮:更聲的嘈雜來烘托黎明時的寂靜,動靜相對,彼此映襯,有如《詩·小雅·車攻》「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和王籍《入若耶溪》「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妙;亦即蘇軾《宿海會寺》「 如五更天未明,木魚呼粥亮且清,不聞人聲聞履聲」之意。而「霞綃雲幄任鋪陳」者,不過是直道眼前景,「霞綃雲幄」是形容被衾帷帳的華麗,「任鋪陳」者,空鋪陳也,即使再美麗奢華的表帳,於我難以入眠的寶玉何有哉?「空」擺設、擲虛牝而已!此「空」字,亦即杜甫《蜀相》:「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鵬空好音」之「空」。——「卻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牡丹亭》名曲正可移箋「任鋪陳」句意。此時寶玉的心情或許同張炎《西子妝慢》所寫「遙岑寸碧,有誰識朝來清氣?自沉吟,甚年光輕擲,繁華如此」的韶華易逝、知音難近的感傷,亦不無鮑照《野鶴賦》所謂「雖物居以成偶,終在我而非群」的眾裡身單、塊然獨處的哀愁。二句言情寫景,堪稱高妙,所以雪芹謂詩「倒有真情真景」。如果認為「天將破曉的時候」就不可能「霞綃雲幄任鋪陳」, 「倒是該捲鋪蓋起床了」,卻有些認虛成實之嫌了。在第四十八回中,雪芹曾借香菱之口說:「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仔細咀嚼,這番話說得多好呀!
中間二聯順承首聯。春雨瀟瀟,乍暖還寒,繡枕輕涼,有夢也難通!思情如春雨,連綿不斷;心緒似春寒,甚感淒涼。寶玉之哀愁、之怨恨、之惆悵、之自責,莫不寄寓其間。雖是同居賈府,而相見何啻千里!是否此時徹夜未眠的我在輾轉反側地思她念她,而她也同我一樣兩地同時相思呢?我是「支頤不語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9 ;她是否也同我一樣「夜友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呢十?真正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呀!可謂相去三步,如阻滄海。現實中難以見到她,而黑甜鄉里能見一面也好,可眼前景卻是「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盡」[11]呀!我們用阮瑀《止欲賦》的描寫來概括《春夜即事》的主要內容再也恰當不過了:「還伏枕以求寐,庶通夢而交神,神惚恍而難遇,思交錯以繽紛,遂終夜而靡見,東方旭以既晨。」[12] 雪芹寫《春夜即事》 與阮瑀《止欲賦》是遙承?是暗合?亦未可知。
尾聯似是寫寶玉對丫鬟們平素作息習慣、生活特點的評價和設想,並以丫鬟們的「笑言頻」來反襯自己此時的孤獨哀愁。由於自己終夜未能入睡,所以想在天亮前能進人夢鄉,好在夢中與她相見。可是,早已睡足睡醒了的丫鬟們已經開始頻頻笑言了,擁著華衾而臥的寶玉承受不了她們的嬉鬧了,這都是平時寶玉對丫鬟們嬌慣成的結果。俗語云:三個女人一台戲。寶玉有好幾個丫鬟在側頻頻「笑言」,有「戲」上演,寶玉焉能入夢?如果說《詩·齊風·雞鳴》寫的是憎雞叫旦、斷人恩憐,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寫的是憎鶯啼鳴、驚回春夢的話,那末「自是」二句恰是寶玉僧小丫鬟們頻頻笑言,阻我不得人春夢而不能與她夢中相見的煩躁情緒。詩含義極為含蓄而豐贍,筆法細密而老辣,隸事用典,了無痕跡。正因此故,才有人「抄錄出來各處稱頌」,才有人「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贊」, 「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庚辰本於即事詩上有眉批云:「四詩作盡安富尊榮之貴介公子也。壬午孟夏。」
若上述解說可以成立,則《春夜即事》詩的「時間概念」應重在「晨」而不應重在「夜」之說自可成立,也就沒有必要改《春夜即事》為《春曉即事》。因為「夜」與「晝」相對,指從天黑到天亮的一段時間,唐孔穎達疏《左傳·莊公七年》即有「夜者,自昏至且之總名」的解說,更何況詩題標「夜」而不寫「夜」的詩詞甚多.
詩無達論。一孔之見,拉雜知上,未知當否?敬請張慶善先生及方家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