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爽秋樓歌句》 的署名問題說起
《爽秋樓歌句》是部什麼樣的書?除了周汝昌先生以外, 目前好像還沒有什麼人了
解。出自該書的《八聲甘州·薊門登眺憑弔雪芹》一詞的史料價值究竟如何?表面上現
在還沒 有定論。它的作者是個丟失了姓名的古人呢,還是一位姓周的今人?似乎一時也
講不清楚。就是這部沒頭沒腦的書,這首莫名其妙的詞,與這個神出鬼沒的人,形成了
一樁撲朔迷離 的紅學疑案。近來,話題又集中在《爽秋樓歌句》的署名問題上了。我就
從這裡說起。
一
今年年初,《紅樓夢學刊》編輯部籌劃出版「 北京曹雪 芹紀念館專輯」,副主編
孫玉明先生因囑撰文。命題作文寫 不了,我便臨時雜湊了一篇東西,其內容是箋議跟曹
雪芹在 西山有關的詩詞,一共八首。1前七首都是讀者頗為熟悉的作 品,只有最後一
首《八聲甘州》詞略微陌生一些,題為《薊門 登眺憑弔雪芹》,來自周汝昌先生《紅樓
夢新證》增訂本中《史事稽年》的末期,繫於乾隆二十九年(1764)甲申之下。 周先生
標明,該詞錄自「 周氏《爽秋樓歌句》」,此外沒有任 何解釋。蔡義江、胡德平等先
生曾經一致認為,那是清朝人的 作品。嚴寬先生與霍國玲女士甚至還斷定,其作者「
周氏」是曹雪芹在北京的朋友。因而,他們都很看重其史料價值,在論證京城舊宅、西
山故居、逝後葬地、墓石真偽等曹雪芹的切身之事的時候,徵引它作為主要證據。我則
以為,該詞來歷可 疑,未必出自清人之手,也有可能是現代人作的。在沒有查清 它是
何時何人所作之前,不宜在曹雪芹生平研究中援以為 據。由於在周先生天津鹹水沽故鄉
的花園裡,也有一座「 爽 秋樓」,所以確實容易引起對周汝昌與「 周氏《 爽秋樓歌
句》」之間關係的聯想。鑒於那首《八聲甘州》詞近年來多次 為曹雪芹生平研究者所引
用,我提出了一個冒昧的請求,期 盼周先生能夠澄清一下。
我跟周先生素昧平生,不可能在私下裡向他求教。在拙 文中籲請繫鈴人前來解鈴,
亦屬事非得己。在《紅樓夢新證》 增訂本中,那首《八聲甘州》詞羼雜在一堆史料裡,
未加必要說明,顯然不夠妥當。作為久享盛名的資深紅學家,一位公眾 人物,倘若涉嫌
違反公認的學術規範,則理應承受各方的質 疑。根據對周先生個性的瞭解,我自知拙文
所提出的關於說 明真相的請求,多半會像緣木求魚一樣落空。那麼,我的質疑 也就算
是給自己,也給同道提個醒,讓大家對那首《八聲甘州》詞有所警惕也就是了。此外無
話可說。
此番舊事重提,緣由是多重的。讀書偶得,發現「 黃葉村」還有值得再說的問題,
可續原題的剩義;經熱心讀者的 提醒,我意識到拙文中不無疏漏,應當彌補一下;蔡義
江先生 已發表文章說明了「 誤引」的情況,也指出了拙文的失誤2,《紅樓夢學刊》
編輯部遂希望我也解釋一下;各家網絡紅學論壇上對此疑案聚訟紛紜,在8月初召開的大
同國際紅樓夢 學術研討會上,一些學者也就此與我交換了意見,讓我頗有 些感觸。現
借彌補疏漏、說明情由與再議「黃葉村」的機會,把幾點不成熟的感想寫出來,供大家
批評指正。
6月上旬,我接到了年屆眉壽的上海裴世安老先生的一封熱情洋溢的來信,他在謬獎
之外也指出了拙文中的一處疏漏,說:
《新證》757頁上對《八聲甘州》一詞的來源,七六增訂版與八五版,有個刺眼的變
化。七六版稱「 佚名《爽秋樓歌句》」,八五版才將「佚名」改為「周氏」。你在注9
中說七六增訂版,恐有誤,供參考。3
我查對了《紅樓夢新證》1976年增訂版的第1次印刷本後確認,裴老的指教基本上是
正確的。本來,拙文注9中說「周氏《爽秋樓歌句》」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增訂
版, 也是合乎學術論文的註釋規範與慣例的,理由在於,「1985年5月北京第2次印
刷」 本,確實就是「1976年4月北京第1版」。所謂某「版」與某次「印刷」,還不是一
個概念。除非作 者聲明某次「印刷」作了大量重要改動,否則註釋某「版」即可,不必
計較那是第幾次「印刷」的。某些暢銷書一月之內就「印刷」若干次,而「版」是沒有
什麼變動的。如今知道,《紅樓夢新證》增訂本有些特殊,同為一版,前後兩次印刷本
的 內容存在關鍵性差異,我沒有注意到,確實是個不小的失誤。 裴老與蔡先生都予教
正,令我如夢初醒,十分感激。造成這一疏漏的根由,自然是我粗心大意。事後追想,
當時的麻痺心理倒也值得回味。
我手裡的《紅樓夢新證》增訂本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簡體字豎排本),
卻為「1985年5月北京第2次印刷」。撰文時為保險起見,還去圖書館核對過「1976年4月
北京第1次印刷」本。因為我知道,對於「曹雪芹佚詩」的說明,同為一版,這兩次印刷
本的內容就不一樣。但是,我當時的注 意力集中在那首《八聲甘州》詞的文字異同上
(實際無差異),根本沒有料到「周氏《爽秋樓歌句》」這七個字還會有什麼異文,以
至於「佚名」二字居然就從眼皮子底下溜過去了。我為自己的遲鈍感到汗顏。
在我的心目中,《爽秋樓歌句》署名「周氏」已經夠含糊 的了,怎麼可能還曾以
「佚名」之類的「 怪異」面目出現呢? 天下哪裡會有這麼豈有此理的事?因此,儘管
蔡、嚴、胡諸先 生都說作者「佚名」或「匿名」,也沒有引起我的警覺。我撰文時甚至
暗想,「周氏」畢竟有個姓,跟真正意義上的「佚名」 或「匿名」還不太一樣,幾位學
者不約而同地說「 佚名」或 「 匿名」,恐怕是故弄玄虛了。現在,此一局部的事實已
經搞 清楚,並非蔡先生等故弄玄虛,而是我麻痺疏忽。對於由此而 未能細心體察到導
致幾位學人「 誤引」的具體緣故,我深感 慚愧。當然,其他引用者還沒有承認那是「
誤引」。請讓我簡 要歸納一下《爽秋樓歌句》在《紅樓夢新證》中的署名情況:
(一)1953年9月棠棣出版社第1版(同年9月至12月上海共三次繁體字豎排印刷)不
載《八聲甘州》詞,亦無《爽秋樓歌句》之說,故無所謂署名為誰的問題。
(二)1976年4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增訂本第1版(同年同月北京第1次簡體字豎排印
刷)載《八聲甘州》詞,出《爽秋樓歌句》書名,署名「佚名」,見第757頁。
(三)1976年4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增訂本第1版(1985年5月北京第2次簡體字豎排印
刷)載《八聲甘州》詞,出《爽秋 樓歌句》書名,署名「周氏」,見第757頁。
(四)1998年8月華藝出版社增訂本第1版( 同年同月北京第1次簡體字橫排印刷)
載《八聲甘州》詞,出《爽秋樓歌句》書名,署名「 周氏」,見第610頁。
《紅樓夢新證》的版本略顯複雜,讀者同時擁有諸本,既 不太可能,也沒有多大的
必要,則失誤也就不易避免了。蔡先 生說,他拿到1998年8月華藝出版社刊行的新印
本,才發現《爽秋樓歌句》的署名從「 佚名」換成了「周氏」。其實,早在 十三年前
(1985年)就已經變了。我相信,假如蔡先生在1994年以前看到過《新證》增訂本第1版
的第2次印刷本,那或許就不會出現「誤引」問題了。同理,倘若注意到它的第1版第1次
印刷本上的署名居然是「佚名」,我也就不會出現疏漏,而 對疑案的性質也就會有個比
較清醒的認識了。
即便如此,思維縝密的讀者還是可以追問,從1976年4月 到1985年5月,時隔九年,
《爽秋樓歌句》的作者從「佚名」悄 悄地換成了「周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表面上
看,只要周先生不予澄清,別人是難以遽然下什麼斷語的,那麼,在新紅學的歷史上便
又增添了一樁疑案。實際上,一旦揭示出來 「周氏」的前身竟然會是個「佚名」,事情
的性質基本上也就清楚了。
誠如蔡先生所說:「『佚名』者,不知其姓名、查不到名字也。」這個署名不同於
「廢名」,因為讀者咸知那是著名詩人兼京派小說家馮文炳(1901—1967)的筆名,
《竹林的故事》作者的姓名從未廢掉過—— 廢名」只是表示對世俗名— 「聲的不屑。
「佚名」也不同於「無名氏」,因為大家也熟悉,上個世紀40年代紅極一時的浪漫小說
家卜乃夫(1917—2002)便以後者為筆名,《北極風情畫》 的作者並非無名之輩——
— 「無名氏」優雅地表達了謙遜的態度。要之,作品風格非常清 新獨特的現代作家廢
名和無名氏,從未讓人誤解為不知姓名 的古人。佚,丟失,散失也。「佚名」用以表示
難以考知姓名的 作者,在稱說古籍時尤為常用,相沿成習。在這個意義上,「佚名」略
同於「無名氏」,前者尤其強調「佚」的意思。「佚名」歷來都不是個表示謙遜的雅
稱,也從未聽說過哪位現代詞人曾以此為筆名。因此,署為「佚名」的《爽秋樓歌句》
(其中的《八聲甘州》詞形式古奧),便極易使人誤會是部古舊書籍了。
況且,亦如蔡先生所疑,「既然原來查考不出作者的姓名,怎麼現在能找到他的姓
氏,而名字仍沒有出現?」說是「周氏」,名字是什麼?依然神神秘秘。因此,霍國玲
女士所據 《紅樓夢新證》增訂本為華藝出版社1998年8月的新印本,那上面的《爽秋樓
歌句》已署名為「周氏」,她還是認為那首 《八聲甘州》詞是「清朝人」的「古詞」,
其作者「是曹雪芹在北京的朋友」。蔡先生也看到了華藝版上的「 周氏」字樣, 卻依
然將出現「 誤引」問題的文章原封不動地收入了論文自選集,且當時未予說明。我想,
蔡先生此前恐怕並不確知「周氏」究竟是誰。署名「周氏」的效果尚且如此,遑論「佚
名」。
「周氏」的前身為「佚名」,不言而喻,「這一區別很重要」,確實是「一個重要細
節」,絕對不應忽略。真不敢相信, 在一部久已享譽士林的學術專著中,居然會隱藏著
「如此怪異的事」。如何評說此案,那是另外一回事,目前應當首先弄明白的是其中的
各項細節。任何事件的性質均取決於其發生 過程,而過程就是由若干關鍵細節連接起來
的。
二
那首《八聲甘州·薊門登眺憑弔雪芹》詞,在《史事稽年》中的位置,挺容易誤導
讀者的。一首現代人的作品,卻綴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甲申之下,這樣處理本身就
很成問題。須知,周著此一章節為「史事稽年」,怎麼可以不加必要說明而列入今人之
作呢?蔡先生回憶說:當時「總是認為它與『 史事』有某種可佐證價值才收錄的」。這
難道不是「史事稽年」的本來涵義嗎?還是看看周先生自己對本章體例的詳細說明吧。
他在增訂本《重排後記》中寫道:
在增訂上,幾乎所有的力量都放在了史料方面。原第六章(今本為第七章)本來就
是全書中最為冗長的部分,可現在篇幅卻又多出了一倍,在這本怪物身上形成了一個便
便巨腹,更增加了它的怪狀。為什麼又要如此呢?認真地說,這本書裡較為可存的,恐
怕也就只這一章。因此,我從一九五七年即曾動手單就這部分進行過 增訂修改,工作未
竣。這些年來陸續積累的資料,又有一定數量,搜集非易,如不整理,散亡可惜,就這
次重排也 可續完前此未竟之功。如果它對研究者能有一些用處,就是我的莫大的欣幸
了。
…………( 中略)
舊本「史料」一章,除了有錯誤有掛漏,還有一個缺點,就是資料是孤立地擺在那
裡,與歷史聯繫不上。我常說,考察曹雪芹的家世的「小歷史」,必須放到「大歷史」
裡面去看問題,過去不是不想做,限於能力。一向引為憾事。因此早就準備了要朝著這
個想法試做一回。我用的是笨辦法:每年條下,曹家資料的後面,酌加一些當年的歷史
事件、社會情況的史料,以供參互合看。因為我想,讀者不大可能在讀這一章時另外還
找一部清代編年史,翻了這邊又翻那邊地去對照閱讀,我這個辦法雖笨, 至少可以提供
一點方便。不過這麼做的困難也是很大的。一則,史跡事像極為繁複,清代史料文書又
大都格外冗長累贅,如何能容得下?如何駕御?再者,這本書畢竟不同於歷史書,又不
能做得成了「 清鑒綱目」「歷史大事年表」一個樣,剪裁取捨之際,就很費經營。斟酌
和主題有一定關係而普通歷史書籍不暇也不屑及的,往往多 附上幾條;「歷史大事」等
書中認為值得記載、可以查到的,反倒不一定都著錄。希望讀者不以此為贅,連帶一
讀。當然,引錄不能太多,各方面有一點,也無非是示例 的性質,可供隅反,而不是說
史事只有這麼一些。
在這中間,有時我加了按語,記下個人的理解和看 法。對於這麼複雜的歷史現象,
我並不能全都懂得,要時 時插進來作解釋,也自知太不量力。只排比資料,豈不省心,
何必添此蛇足。不過我想,讀者恐怕還是願意看見帶有一些初步解釋的書,比枯燥紛紜
的一堆材料到底「可讀」些。4
惟恐斷章取義之失,故不厭其煩地抄引了這麼多,其實 還是節錄。讀者若嫌不完
整,可覆案原書。閱此《重排後記》可知,在《紅樓夢新證》增訂本中的「史事稽年」
一章裡,除了周先生的一些「按語」,應該都是「史料」、「史事」。反正,讀者實在
看不出來其中還會夾雜進去今人的「資料」 性筆 墨。如果摻有周先生自己的詩詞,那
當然是要加「按語」 的——例如「曹雪芹佚詩」,儘管那「按語」也甚含混——1976年
印刷本說是「時人」的,到1985年印刷本才說是自己的。這樣一來,未加必要「按語」
的《八聲甘州·薊門登眺憑弔雪芹》一詞,當然就容易讓人誤解為「清朝人」的「古
詞」了。
是的,周先生把它排在了晚清至民國人物沈慕韓的詩作之後。但是,此人名不見經
傳,並非如沈曾植、沈尹默那樣在知識界廣為人知。所以說,將那首《八聲甘州》詞排
列在沈慕韓的作品後邊,也完全不足以避免讀者誤解。這一點,我相信周先生是清楚
的,那麼為何不像「曹雪芹佚詩」一樣,也加個 「聊資想像」之類的說明呢?何況,按
照周先生自定的體例, 產生於民國初年的沈慕韓的《紅樓百詠》,本來便不應收錄 於
「史事稽年」一章。
沈慕韓的詩作,內容甚空泛,原本不太容易引起讀者的 注意。那首《八聲甘州》詞
就不同了,正如嚴寬先生所說,「此詞的內容,關係到紅學之爭的諸多問題」5,那便
早晚會引起人們注意的。換言之,它遲早有一天會讓某些讀者乃至學者誤解的。這一
點,我相信周先生也是清楚的。那麼,不加 必要說明就更不應該了。一旦讀者誤會,甚
至產生誤會的人 還是研究唐宋詩詞的專家,那便恰好可以證明,今人吟詠詩詞的技藝已
然爐火純青,直追李杜蘇辛。倘若如此用心,就未免過於機巧了。6為炫才揚名而入人
以誤,在人世間是不多見 的,在學術界更為稀罕。周先生為「曹雪芹佚詩」案自我辯解
道:「文情狡獪豈難知,矩敢欺人人自詒。也有盲人誇眼亮, 認他真句不容疑。」7這
顯然不是誠懇的態度。學術論著不比小說戲曲,沒聽說還能容許如此「文情狡獪」的。
「矩敢欺人人自詒」的意思是說,我哪兒敢欺騙別人,是別人自己騙自己。言外之意,
受騙者眼睛瞎了(「盲人」),純屬自作自受, 我不負任何責任。話講到這個份兒上,
旁觀者確實不好再說什麼,只好請讀者自己去判斷是非了。
「文情狡獪豈難知」?事實上,自1994年到2006年,這十二年間確實不斷有學人對
那首《八聲甘州》詞產生誤解。 不是他們不懂得「 文情狡獪」的道理,而是沒料到
《紅樓夢新證》竟會採用此等「文情狡獪」的手段。「佚名」就是「 佚 名」,哪兒來
的「文情狡獪」?那麼多學人產生誤解,說明 「 文情狡獪」實「難知」,周先生猶遲
遲不作澄清,尤其不應該。據說,周先生目盲耳聾,難以及時掌握外界信息。即使此 為
實情,長達十二年的時間也足夠從容瞭解有關情況了。大家看他對劉心武先生「揭秘」
《紅樓夢》的及時支持8,看他 對馮其庸先生出任人大國學院院長的迅捷反應9,可以
曉 得,對於周先生而言,紅學界的消息還是相當靈通的。何況, 他與胡德平先生、霍
國玲女士等均有私交,對他們的學術見 解亦不吝讚辭,難道對於他們近年來引用那首
《八聲甘州》詞,竟然一無所知嗎?特別是,關於「曹雪芹墓石」的爭論曾經極為轟
動,周先生也踴躍參加了那場學術論爭,對於其他 學者的論點與論據知之甚詳,而作為
紅學名家的蔡義江先生,與周先生對墓石真偽及葬地東西的判斷是基本相同的。 對此,
周先生怎麼可能不瞭解呢?蔡先生那篇出現「誤引」 問題的論文,登載在著名的學術期
刊《文學遺產》(1994年 第1期)上,收入《蔡義江論紅樓夢》(寧波出版社1997年8月
版)、《蔡義江解讀紅樓夢》(漓江出版社2005年5月版)及《追蹤石頭——蔡義江論紅
樓夢》(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年1月版),極易讀到。要說周先生對此文毫不知情,確乎
讓人難以置信。坐視學界同仁再三「 誤引」,始終默不作聲,此種心態不易理解。
是的,周先生後來也註明了那首詞錄自「周氏《爽秋樓歌句》」,這還不夠嗎?當
然不夠。嚴格地講,到目前為止,除周先生本人及其近親知交之外,還沒有任何人知道
《爽秋樓歌句》是本什麼樣的書。在周先生的自傳出版之前,也沒有多少人瞭解「爽秋
樓」坐落於何處。而「周氏」呢?當然不等於周瘦鷗、周作人、周起應或周汝昌,天下
姓周的多了。更何況,「周氏」九年前的面目竟然是「佚名」,何其「怪異」。現 在看
來,若能參照「曹雪芹佚詩」案,也就見怪不怪了。蔡先生說:「歷史又重演了。」痛
哉惜哉!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 河流,卻可以一次又一次把河水弄髒,攔都攔不住。
也是在爭論「曹雪芹墓石」真偽問題時,周先生就曾以另一種方式重演過歷史。石
上鐫刻著「曹公諱霑墓」五個大字,其中「諱」為繁體字,周先生為了證明墓石為偽,
偏說那是個簡體字(諱)。十在眾目睽睽之下指鹿為馬,令人目瞪口呆。敦誠《挽曹雪
芹》詩云:「故人惟有青衫淚,絮酒生芻上 舊坰。」上句用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
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典故。為了證明曹雪芹埋骨於「西郊之地」,強調「那
裡儘是山了」,周先生居然把「青衫」換成了「青山」。(11)敦誠此詩的原始出處有
二,一為《四松堂集》付刻底本( 國家圖書館藏),二是《四松堂詩鈔》抄本( 中國
社會科學院文 學研究所藏),均作「 青衫」。胡適、吳恩裕、一粟及蔡義江等先生也
曾將「 青衫」錯引為「青山」,但那是無心之失,他們並沒想證明什麼。周先生的情況
迥異。在1953年版的《紅樓夢新證》初版本(同年9月至12月三次印刷)中,在1976年版
的該書增訂本(1976年與1985年兩次印刷)中,周先生均錄為「青衫」。那原是完全正
確的。(12)可是,到了1992年爭論墓石問題時,他便隱匿了正確的「青衫」,轉而采
用錯誤的「青山」了。孰正孰誤,周先生原本一清二楚,為了湊成己說,不惜改換證
詞,也讓人驚訝不已。墓石真偽是一回事,葬地東西 是另外一回事,而文物證據和文獻
證據本身究竟是什麼,則為全然不同的又一回事,不能根據一己的成見改來改去,其 道
理至為淺顯。王利器曾經批評《紅樓夢新證》中有「不知 妄改」的問題。(13)既然
「不知」,就屬無心之過,頂多是個水平問題,可以諒解。然而,明知而妄改,問題的
性質便截然不同了。有意篡改證據,在學術上是絕對不能允許的。近讀應必誠先生的大
作,方知周先生還曾「 虛構」過魯迅的言論以證己 說。應先生質疑道:「如果我們的
學者,為了獲得對自己學術 觀點的支持,都去隨意地虛構權威的語錄言論,那還有什
麼 學者的操守,學術的尊嚴,學術的規範可言。」(14)看來,歷史已經重演過許多次
了,《八聲甘州》詞一事可能只是個最新的發現而已。
毋庸諱言,前述《紅樓夢新證》增訂本對《八聲甘州·薊門登眺憑弔雪芹》一詞的
種種技術處理,尤其是《爽秋樓歌句》的署名換來換去,導致學人再三「誤引」,已經
涉嫌學術不端。針對類似的「 曹雪芹佚詩」案,梅節先生曾經評論說:「所謂『疑
案』,其實只是客氣的說法。詩本來就是假的,『疑案』不疑,應該叫作騙案。」
(15)現在看來,《爽秋樓歌句》案似乎如出一轍。梁啟超在總結乾嘉考據的學術規範
時說:「隱匿證據或曲解證據,皆認為不德。」又說:「凡採用舊說,必明引之,剿說
認為大不德。」(16)他沒有講篡改證據或偽造證據該怎麼定性,大概是因為古人還沒
有發明此種治學手段,或者是在梁任公看來,那根本就不屬於學術行為,不值一提。倘
然任公壽至今日,或許也能與時俱進,遂不得不遺憾地補充一條:「篡改證據或偽造證
據,皆認為絕大不德。」(17)在8月初召開的大同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的開幕式上,
馮其庸先生嚴肅指出:「我個人認為,有些人之所以胡編亂造,包括編假詩、造假詞,
這恰好證明他們研究《紅樓夢》已經研究不下去了,所以只好靠胡編亂造,靠造假來嘩
眾取寵了。」(18)這是痛心的批評,也是切中要害的批評。
三
怪事豈只出在紅學界,今天,在其他研究領域裡,學術欺詐的事例也層出不窮。就
像瘟疫一樣,世界各國當然都有,而 以我國的疫情為甚,以致新詞語「 學術腐敗」正
在國人中間 高頻使用。其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對於此類醜事的危害性 缺乏深刻認
識,漠視其導致社會創造力源泉日漸枯竭的惡 果,漠視其導致人類道德心智日趨猥瑣的
惡果,因而長期采 取忽略、姑息、遷就、默認乃至縱容的態度。試觀學林,蟻穴密佈,
千里長堤,危如累卵。大觀園裡早已是蜂狂蝶亂,在紅學權威一句「紅學不廢百家言」
的激勵下,猜謎競賽愈來愈熱 鬧,有人解夢,有人還原,有人揭秘,有人破譯,有人推
耍太 極,有人偷窺宮闈,或虛構出林黛玉形象的藝術原型,或捏造出三個曹雪芹,或替
康熙朝廢太子剽竊劉夢得詩句,或直接捉刀篡改曹寅《楝亭集》,乃至杜撰出《紅樓
夢》作者「剿襲」李香君贈侯方域「 題帕詩」與冒辟疆、董小宛等人酬唱 「 菊花詩」
的奇聞。(19)此種景象,恰便似「戲蝶狂蜂相往返,一枝花上聲千萬」,恐怕早已遠
離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本意。
在學術誠信得到高度重視的國家,只要被確認哪怕僅有一次學術造假行為,便足以
令當事人身敗名裂,立刻出局。就在眼前,韓國「克隆之父」黃禹錫因為故意捏造實驗
數據,正面臨著欺詐罪的嚴正起訴。為了維護學術的尊嚴與知識的信譽,為了維持學風
與世風於不墮,東鄰舉國上下不惜將頭頂 「 韓國首席科學家」美麗光環的「 民族英
雄」請下神壇,令全 世界肅然起敬。(20)美國學者波爾曼( Eric Poehlman)被「自
己能像受尊重的科學家那樣得到提升的願望所驅動」,而悍然造假,終於敗露。儘管他
已表示悔罪,「為自己篡改和偽造數據的行為感到恥辱」,也支付了18萬美元的高額罰
金,還有同行和友人為其求情,終究也沒能逃脫鋃鐺入獄的下場。(21)反觀我國,常
常是民不舉而官不究,即便東窗事發,當事人的榮 譽和地位還是依然照舊,往往連反省
與道歉也都免了,一犯再犯亦屬司空見慣。哈佛大學華裔數學家丘成桐為此痛心疾 首,
說:「作假抄襲不是浮躁的問題,而是整個道德的問題。 這種事情在中國大量產生,影
響了中國的聲譽—— 不但是學問的聲譽,也是國家的聲譽——這是國家的羞恥。」
(22)話音未落,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周葉中居然在鐵證如山的剽竊案中 奇跡般地勝
訴,民間輿論為之嘩然,許多士人萬念俱灰,哀歎公正又一次成為了弱者。(23)其
實,我們早該習以為常了。不必離題太遠,就說周汝昌先生吧。「曹雪芹佚詩」案便對
他毫髮無損,連任了五屆全國政協委員,常任中國曹雪芹研究會名譽會長及中國紅樓夢
學會顧問,照樣有人頻繁奉送「泰斗」、「大師」、「鉅子」、「大家」、「國寶」之
類的桂冠。
儒家講究「恕」道,原是對的。嚴於律己,寬以待人,永遠 都是美德,但寬恕也是
有條件、有限度的。學術之事,證據為 重,在證據上做手腳,絕非雞毛蒜皮一類的細小
之事。對此提 出極為克制的質疑,我以為並不過分。世象之渾濁,不應成為 污染學術
這一方淨土的合理化托辭。湯若士《合奇序》云:「士有志於千秋,寧為狂狷,毋為鄉
願。」(《湯顯祖集》卷三十二)這是作文與做人的原則,也應當成為指導學術評論的
一項準則。那些「鄉願」無視治學與做人的基本行為規範,一見負面的學術評論便不以
為然,百般袒護被批評者,而對實 施批評的人,或腹誹其文人相輕、小題大做,或暗示
其人身攻 擊、無事生非,或歸因於門戶之見、宗派之爭,或輕描淡寫為 學術觀點之
歧,惶惶然忿忿然,全然忘記了學術為何事。至於壓根兒就無意理會是非曲直的追星
族,倒也天真可愛,就不 必責備了。別的暫且不談,今天只問一句,《爽秋樓歌句》的
署名,忽而「佚名」,忽而「 周氏」,這是學術還是魔術?
我們敬重學術大師,也敬重魔術大師,但是,對於在學術 上擅長暗度陳倉,動輒無
中生有的特種「 大師」,不得不持謹慎態度。學術的終極目的在於求真,這就注定了學
者必須以追求真實為安身立命之本,注定了誠信必須成為學術界所共同遵守的行業規
范。「失真」的學術是沒有意義的,「失真」 的成果是沒有價值的,「失真」的學者是
不配信任的。王夫之嘗評說「學術」的一柄之兩端,云:
夫人之為心,至無定矣。無學以定之,則惑於多歧,而趨蹊徑以迷康莊,固將以蹊
徑為康莊而樂蹈之。故君子不敢輕言術,而以學正其所趨。……學也者,所以擇術也;
術也者,所以行學也。君子正其學於先,乃以慎其術於後。……君子之學於道也,未嘗
以術為諱,審之端之而已矣。得失者義利之大辨,審之也,毫髮不可以差;貞淫者忠佞
之大司,端之也,跬步不可以亂。(《宋論》卷三)
學術與道德,自古息息相關,豈能苟且。對於從事學術研究的人士而言,「失真」
即「失貞」,乃嚴重的學養缺失,致命 的人格缺陷,已經越過了「畢竟是書生」的底
線。「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喪失學術誠信的代價,就是一切 成果皆有
可能化為虛假與空無,因為人們對你所講的每一句 話,都不敢完全放心地去採信。此即
所謂「 狼來了」效應。(24)一個《紅樓夢》研究者,理應早已領悟真假、有無的哲理
內涵, 因真假而辨是非,據有無以察虛實,嚴守分際,一絲不苟。若故意以假亂真,成
心將無作有,盡可到政壇或商場上機關算 盡,又何必治學?應該強調,學術是不能與魔
術相結合的。真正的學術堅拒「兵不厭詐」之計,斷無「文情狡獪」之理。對於事實、
歷史及其證據,不能迷戀機會主義與工具主義的價值取向,不能施以功利主義的操作手
段。簡言之,學者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背離實事求是的原則。其實,周先生也是很明白
其中利害的。他曾在檢討誤引張務祥偽造的史料時表示:
在這種問題上,自誤還所關有限,誤人可就關係太大了,從偽材料假證據出發,再
加引申,那真是貽害無窮 罷。因為曹雪芹的直接文獻難得,對於大家看法還有異 同的
材料暫為提供備考,未為不可;但是我們也要承認, 假造「 贗鼎」,也是舊社會盛行
過的一種風習,作偽者會 由於需求而譎幻百出,而且既敢作偽,也必然具備一定 的能
力技巧,使人不能立即識破。(25)
語甚精闢,可惜,在同一部著作中,一邊指責別人作偽, 一邊卻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曹雪芹佚詩」案);一邊反省自己誤引,一邊卻在誘使他人誤引(《爽秋樓歌句》
案)。他還在批評胡適的時候說:「離開歷史去『考據』曹雪芹的家世生平和一切,是
個絕大的騙局和詭計。這個騙局和詭計的最惡毒之處,就在於他說的『《紅樓夢》的真
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而『平淡無奇』四字、尤其是要害 之要
害。」(26)一位「恩師」,只不過針對《紅樓夢》的風格說了一句「 平淡無奇」,便
遭到了「好徒弟」如此峻切的嚴詞訓斥。(27)那麼,還是在同一本書裡,上述周先生
自己的所作所為, 真不知該用什麼語彙來形容了。反正,「絕大的騙局和詭計」 雲
雲,原本是不應出現在學術情境之中的。
蔡義江先生斷言,關於《爽秋樓歌句》疑案,「問題已很清楚了」。對此,我有同
感。不過,周汝昌先生是位名聲赫赫的紅學專家,與張務祥、郝心佛、朱聘之、陸潤
吾、程德卿、孔祥澤等非專業人士畢竟有所不同,給疑案定性必須慎之又慎。我還是懇
切期待周先生能夠撥冗澄清具體事實,以省眾 人心力,以助紅學研究的正常開展。正如
吳恩裕先生在「曹雪芹佚詩」案中所呼籲的:「余意汝昌考證《 紅》、曹,歷有年所,
辨偽析疑之不暇,詎可含糊其詞,以滋世人之惑!時至今 日,何靳一言,以釋眾疑?」
(28)況且,許多紅學愛好者針對《 爽秋樓歌句》疑案,紛紛提出質疑與責難,學界中
人亦不禁微辭流露。若並無可疑可議,理應說明實情,自證清白;若確有 不妥,也應當
有風度、有勇氣承擔起道義上相應的責任。
古人云:「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與耄雖有罪,不加刑焉。」(《禮記·
曲禮上》)我國自古愛幼尊老,對於作為 老者的周先生,我輩自然是尊重的。即便事如
所疑(30),也絕無敦 促有司鐵面「 加刑」之意。然而,學術乃天下公器,對於任何
學 者的問題皆宜秉公直言,在學術上既不必為賢者諱,也不必為 尊者諱,更沒有為老
者諱的道理。具體到周汝昌先生,勸諫他 在治學方法上改弦更張,恐怕為時已晚。坦率
地指出問題,目 的僅僅在於查明真相,引以為鑒。知我罪我,其無辭焉。
最後補說一事。敦誠《寄懷曹雪芹(霑)》有「不如著書黃葉村」,敦敏《西郊同
人游眺兼有所吊》有「清磬一聲黃葉村」,因疑關合雪芹所居的村名,一向引人注目。
拙文亦曾妄箋。一般認為,「黃葉村」一語源自蘇軾《書李世南所畫秋景》:「扁舟一
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二十九)近知張次溪先生
嘗有別解。據周汝昌先生《黃葉山村入畫圖》一文,張氏《 題潘素夫人繪曹雪芹黃葉村
著書圖》云:「山山風信向晚,忍冷煙淒惋。老屋村邊, 斜陽還繾綣。紅樓休恨夢短,
算付與雁聲啼斷。唱遍旗亭,多情應淚泫。」首句下小字自註:「王勃詩『況屬高風
晚,山山黃葉村』。」周先生歎賞道:
張次溪先生詞如此簡婉而筆力特勝,字字有金石聲,令我擊節。尤須一表者,我只
知黃葉著書一典,至於 黃葉村三字,亦僅誦東坡一句,而張先生指出,早見於唐 初王
勃句中矣。深愧譾陋,極荷高人明教。張先生句下自 注,亦見學識不同流俗。(31)
果如是,可稱雅典,卻仍有疑問。「況屬」兩句詩題為《山中》(一作《思
歸》),見《王子安集》明崇禎朝張燮輯十六卷本、清同治朝蔣清翊箋注二十卷本、近
人何林天重訂新 校本,另見洪邁《萬首唐人絕句》、高柄《唐詩品彙》、趙宦光與黃習
遠《萬首唐人絕句》、唐汝詢《刪訂唐詩解》、胡震亨 《唐音統簽》、王士禛《唐人萬
首絕句選》、黃叔燦《唐詩箋 注》及近人高步瀛《唐宋詩舉要》等選本,王勃原詩為: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王子安集》卷三)
宋顧樂《唐人萬首絕句選》評:「寄興高遠,情景俱足。」此詩久已膾炙人口。其
中「況屬」一作「況復」,而「飛」字均 不作「村」。《全唐詩》卷五十六同,我所見
到的包括社科院文研所《唐詩選》在內的十幾種現代選本亦同。未知張氏所據為何種版
本。就此詩意境以觀,「黃葉飛」顯勝於「黃葉村」,因黃葉的飄飛適可觸動並襯托游
子急迫的歸心,乃以景結情之法,遠承宋玉《九辨》:「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
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楚辭》卷八)近啟杜甫《登
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杜詩詳注》卷二十)由此可知,王詩「黃葉飛」的「飛」字著力,賦予全詩意境以
動態與情感,可謂詩眼。唐汝詢云:「 此言迫于思歸,故江流雖疾猶恨其滯,況當風起
葉飛之時乎?」(《唐詩解》卷二十一)王詩又化用庾信《重別周尚書二首》之一:
「 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唯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 (《庾子山集注》卷四)
王勃還有一首《羈春》:「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歸。還傷北園裡,重見落花飛。」
(《王子安集》卷三)三詩韻腳全同。「歸」與「飛」同屬上平聲「五微」韻部,而
「村」則屬「十三元」韻部,例不得與「歸」通押。可見「山山黃葉村」措辭失據,且
出韻,或系張氏誤記。潘素女士的《黃葉村著書圖》作於1963年,張氏題詞當在此際。
原畫並 題詞未見。周先生的追憶已隔四十多個春秋,不曉得是否因 年深日久致誤,亦
盼高明的示。
僅就「黃葉」一詞而言,唐人已連篇累牘。如杜甫《朝二首》之二:「林疏黃葉
墜,野靜白鷗來。」(《杜詩詳注》卷二十)上句一作「村疏黃葉墜」,乃東坡「 家在
江南黃葉村」的 先聲。劉禹錫《 酬樂天初冬早寒見寄》:「 洛水碧雲曉,吳宮 黃葉
時。」(《劉賓客外集》卷二)李商隱《 商於》:「 清渠州外月,黃葉廟前霜。」
(《玉溪生詩集箋注》卷三)類此,皆可對二敦有所啟迪,初不待王勃裁句也。至於清
人之於「黃葉村」,亦多妙用。如清初浙派詩人吳之振(孟舉),為《宋詩鈔》編纂者
之一,中年購置別墅隱居,名為「黃葉村莊」,別號「黃葉村農」,有《黃葉村莊詩
集》十卷傳世。李良年《寄查韜荒夏重德尹兄弟》:「念君磊落好兄弟,家在龍山黃葉
村。」( 徐世昌輯《晚晴簃詩匯》卷四十六)沈德潛《暨陽翁靜子枉過草堂》:「忽傳
江上青衫客,來訪溪南黃葉村。」(同上卷七十六)查元偁《山行》:「何當白雲棹,
言歸黃葉村。」 (同上卷一一七)趙之謙《舟泊石門憶事有作》:「黃葉村莊路莫知,
當時壞壁剩題詩。」(同上卷一五七)還有將「著 書」與「黃葉」並舉的,如康熙三十
九年(1700)庚辰科進士武進徐永宣《秋日訪朱錫鬯先生》:「 學道著書無個事,滿庭
黃葉對秋山。」(同上卷五十五)這可以跟歷城王蘋的「黃葉林間自著書」南呼北應
了。此為二敦兄弟都能夠吟詠出「黃葉村」的歷史原由與文學氛圍。至於環境依據,京
城西山已近秋色,無須費事多言了。
2006年歲次丙戌閏七
月下浣草訖於獅城旅次
註釋
1 拙文《日望西山餐暮霞——有關曹雪芹在西山詩詞八首箋—議》,載《紅樓夢學刊》
2006年第3輯。
2 蔡義江《對誤引〈八聲甘州·薊門登眺憑弔雪芹〉一詞的說明》,載《紅樓夢學刊》
2006年第4輯。以下凡引蔡先生的意見,若未特別說明,則均見此文,不另為註釋。
3 裴世安先生的來函現存敝處。裴先生曾與柏秀英、沈柏松編輯出版《 紅學論爭專題
資料庫第一輯———靖本資料》一書 (2005年10月上海石言居自印本),頗見功力。承
蒙寄贈, 在此謹致謝忱。
4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增訂本第1124頁至113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1985年
印刷本刪。
5 嚴寬《紅樓夢與香山風物》,見胡德平《說不盡的紅樓夢:曹雪芹在香山》第278
頁,中華書局,2004年。
6 周汝昌先生自云:「此戲為之『倒補』芹詩,作於1970年之9月……這樣才引起某專
家一口咬定是『真詩』,又因我自承此乃拙作而惱怒,掀起一陣軒然之波。」見《周汝
昌自傳:紅樓無限情》第290頁,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倫苓《我的父親周汝
昌》云:「父親從小便喜歡詩詞,從14歲起,便能作七言絕句。……他一共試補了三
首,後來其中的一首傳了出去,竟使一位紅學家認定這是雪芹『原作』,險些鬧出大笑
話。」此文載《新華文摘》1999年第7期。梁歸智先生亦云:「這一樁紅壇公案,確是周
汝昌一時孟浪之舉,不過它既反映了周汝昌對有關曹雪芹的一切熱望瞭解之心切,也表
現出周汝昌寫詩的才能的確很高,能讓以研究唐宋詩詞和《紅樓夢》名家的吳世昌將擬
補之作信以為真,足以說明問題。」見梁著《紅學泰斗周汝昌傳:紅樓風雨夢中人》第
288頁,漓江出版社,2006年。按蔡義江先生亦為唐宋詩詞研究專家,若異日因《八聲甘
州》詞而興類似妙論,不必驚奇。
7 見《周汝昌自傳:紅樓無限情》第291頁,北京十月文藝出 版社,2005年。
8 參看周汝昌《詩贈心武兄赴美宣演紅學》,載《北京晚報》2006年3月29日「五色
土」副刊。
9 參看陳占彪《周汝昌答記者問,談國學與紅學》,載《社會科學報》2006年3月16
日。按此文中也有周先生對「劉心武揭秘紅樓夢」事件的議論。
十 周先生云:「其『諱』字似拓片不清。用現今簡體字,尤為破綻。」見《「曹雪芹墓
碑」質疑》,載《解放日報》1992年8月5日。此文收入馮其庸主編《曹雪芹墓石論爭
集》,引文見第126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4年。
(11)周先生云:「 那裡儘是山了,所以又用李太白的典,說吊此 詩人是『 青山』之
淚。」又,張宜泉《 傷芹溪居士》詩有「 多情 再問藏修地」一句,周先生曲解「 藏
修地」為葬地,故云:東 郊張家灣「 這兒哪裡有『 西』和『 山』的影子呢?!」見
《弄巧定成拙》,載《新民晚報》1992年8月19日。按早有學者對 此提出批評,參看陳
毓羆《何處招魂賦楚蘅》,劉世德《曹雪芹墓石之我見》,均載《紅樓夢學刊》1993年
第1輯。以上諸文皆收入馮其庸主編《曹雪芹墓石論爭集》,文化藝術出 版社,1994
年。又,胡適曾將《四松堂集》付刻底本借予周先生,參看《我與胡適先生》第114頁至
118頁,漓江出版社, 2005年。據此亦可瞭解,周先生確知敦誠詩原始文字為 「青
衫」,而非「青山」。
(12)見《紅樓夢新證》第449頁,棠棣出版社,1953年;同書增訂本第748頁,人民文
學出版社,1976年。其增訂本前後兩 次印刷本同。
(13)見王利器《〈紅樓夢新證〉證誤》,載《紅樓夢研究集刊》1980年第2輯。王文所
列《紅樓夢新證》的十大類錯誤為: 不知妄說、不知妄改、不倫不類、以訛傳訛、張冠
李戴、輾轉稗販、顧此失彼、道聽塗說、數典忘祖、「前知五百年」。此文收入王著
《耐雪堂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王先生在另一場合批評道:「另外還有
一個亂說的,他成名的 《紅樓夢新證》,錯誤極多,幾乎每頁都有錯。在他的書中,元
朝人竟能知道八旗,這是怎麼搞出來的?真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我曾有篇文
章,列出他書中十大類錯誤,文章發表多年,他至今沒有答覆我,他是沒法答覆的。這
樣的亂說,是極不負責任的行為。」見王氏《搞學術的人也製造偽劣產品》,載《紅樓
夢學刊》1995年第3輯。
(14)應必誠《周汝昌先生「新自敘說」反思》,載《紅樓夢學刊》2006年第 3 輯。按
周先生在自傳中已與魯迅聯宗,一時哄傳。 彼對自家原籍何處一無所知,且毫無根據,
聯宗乃一連串「 推 測」所得。其中,長兄震昌照片酷似青年魯迅,四兄祜昌綽號 為
「 周建人」,以及自己「 北人南相」,皆「 推測」自家為「 紹興 周」的關鍵證據。
見《 周汝昌自傳:紅樓無限情》第 19 頁,北京 十月文藝出版社, 2005 年。按此雖
笑談,亦可助人連類見義。竊 以為,周先生在治學與為人上與魯迅迥異,與周作人則有
相似 之處。1951 年 4 月 25 日,周作人以周遐壽之名在上海《 亦報》 發表《 魯迅
的惜花詩》一文,將自作四律假托為魯迅作品,言 之鑿鑿。又抄示魯迅研究專家唐弢,
致使 1958 年版《 魯迅全 集》誤收。後經查證周作人日記手稿,真相遂白。參看姚錫
佩 《 魯迅作〈 惜花四律〉質疑》,載《 南開學報》1981 年第 4 期。 古人云,文如
其人而人如其文,雖未必盡然,亦未必盡不然。
(15)梅節《 曹雪芹「 佚詩」的真偽問題》,載香港《 七十年代》月 刊 1979 年 6
月號。此文收入梅節、馬力《 紅學耦耕集》,引 文見第 302 頁,文化藝術出版社,
2000 年。
(16)梁啟超《 清代學術概論》第44頁,東方出版社,1996年。
(17)現代西方國家普遍重視學術規範,如英國蘇格蘭歷史最為悠 久的高等學府聖安德
魯斯大學( University of St. Andrews) 對學術造假( Academic Fraud)的定義
為:「 一種在學術情景 中 有 意 進 行 欺 騙 的 行 為 」( It means deception
in an academic context),主要分為三類,即學術抄襲( Copy)、學術 剽竊(
Plagiarism)與學術偽造或篡改( Falsification),均應嚴 厲懲處,決不姑息。參看
譚曉榮《 聖安德魯斯大學:對學術造 假嚴懲不貸》,載《 中國教育報》2006 年 7
月 7 日第 6 版。
(18)見馮其庸《 2006中國大同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開幕式致 辭》,載《 紅樓夢學
刊》2006 年第 5 輯。參看高劍艾、米厚民 《 守望紅學的精神高地》,載《 山西日
報》2006 年 8 月 22 日。
(19)參看土默熱《 土默熱紅學》第429頁至431頁,吉林人民出 版社,2006 年。
(20)參看左志堅、吳曉鵬《 韓國法辦黃禹錫》,載《 21世紀經濟 報道》2006 年 5
月 17 日;林穎《 韓國「 克隆之父」出庭受 審》,載《 檢察日報》2006 年 7 月 6
日。
(21)參看阿爾特曼( Lawrence Altman)《 醫學界做科學的守護 神還是誠信的破壞
者》( THE DOCTOR』S WORLD:For Science』s Gatekeepers, a Credibility
Gap),載《 紐約時 報》( The New York Times)2006 年 5 月 2 日;郝炘《 在申
請經費過程中偽造數據——美國科學家首次因學術不端行—為獲刑》,載《 科學時報》
2006年7月4日。
(22)見王昭《華裔學者關切學界不端之風》,載《人民日報》(海外版)2006年7月11
日第6版。
(23)參看包麗敏《誰該為憲法學家「剽竊」負責?》,載《中國青年報》2005年11月
30日;龐皎明《武大法學教授周葉中再遭質疑》,載《中國經濟時報》2005年12月6日;
張弘《王天成 起訴武大博導周葉中》,載《 新京報》2006年3月20日;賀衛方《周葉中
教授事件及其他》,載《社會科學論壇》2006 年第 3 期;吳維安(Vivian Wu《在剽竊
訴訟中教授留住清白》) (Professor in Clear in Plagiarism Test Case),載香港
《南華早報》(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2006年7月19日。
(24)1986年初,周先生投書香港,無端指控俞平伯先生藏匿靖 本《 石頭記》。對
此,清醒正直的學人無一採信,即為顯例。 參看周汝昌《 靖本〈 石頭記〉佚失之
謎》,載《 明報月刊》 1986 年 1 月號;韋柰《 致周汝昌——替俞平伯伸冤》,
載 — 《 明報月刊》1987 年 1 月號。另可參看靖寬榮、王惠萍《 海 外奇談—— —
答周汝昌〈 靖本石頭記佚失之謎〉》,及毛國瑤 《 假作真時真亦假—— —揭開所謂
〈 靖本石頭記佚失之謎〉 的真相》等。這些文章均收入裴世安、柏秀英、沈柏松輯《
紅 學論爭專題資料庫第一輯—— —靖本資料》,上海石言居自 印本,2005 年。
(25)見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4月版《紅樓夢新證》增訂本 (同年同月印刷)第1126
頁。1985年5 月印刷本刪。
(26)見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4月版《紅樓夢新證》增訂本 (同年同月印刷)第1152
頁。1985 年 5 月印刷本刪。
(27)胡適《答高陽書》:「汝昌的書,有許多可批評的地方,但他的功力真可佩服,
可以算是我的一個好『徒弟』。」見《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第277頁,上海古籍出
版社,1988年。但是,1949年以後的周先生始終不情願承認胡適為其 「恩師」,僅去年
漓江出版社印行其《我與胡適先生》時,以季羨林《站在胡適之墓前》為代序,中有
「我一生遇到六位恩師」一節,算是勉強承認「恩師」,其時胡適聲譽日隆。周氏之所
以勉強,似與其在紅學史上的自我定位有關。2004年9月,他親臨「周汝昌紅樓夢學術
館」,欣然參加自己銅像的揭幕典禮,並發表講演道:「 很多評論者都認為我是胡 先
生的一個『 門徒』,好像是人家胡先生開闢了紅學的一個大道路,我只不過是一個追隨
者,但我還是要表明一點,胡先生紅學三篇論文發表26年以後,並沒有引起任何值得說
起的影響,我是在26年以後接起來,但我個人和胡先生有 不同的觀點、論點,我的拙著
出版以後,很快紅學成為全國 乃至世界性的一門學問。我本人如果為了表示謙虛,不表
明 這一點,那麼我們今天建館的意義何在呢?因此我要超越個 人的謙虛,向各位父老
說一下。」見趙延華《 周汝昌:癡守紅樓六十載——周汝昌紅樓夢學術館」開館儀式側
記》,載 「 《今晚報》2004年9月22日「津沽大地」欄目。明眼人一看便知,周氏的自
我定位,完全不符合歷史事實。
(28)見吳恩裕《曹雪芹佚著淺探》第234頁,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
(29)據蔡義江先生回憶:「一位社科院文研所的先生(已記不清是鄧紹基兄還是陳毓
羆兄)對我說:『老蔡,您談『曹雪芹墓石』的大作拜讀了。……文章最後引周汝昌
《新證》中的那首詞,其可靠性恐怕還值得考慮,不知道會不會又是周先生自己寫
的。』我心裡『格登』了一下,因為以前出現過此類情況。從此,存下了疑竇。」自今
年6月《爽秋樓歌句》疑案形諸議論,周先生長時間沉默,近日方有《紅樓創刊20週年賀
詞並小記》發表。其小記云:「丙戌七月,京中苦於濕熱,余時為小恙所困,甚少執
筆。」其賀詞云:「 大公蕩蕩,微私惶惶。萋菲之言,猶傳謗傷。蚍蜉大樹,苦不自
量。眾望素孚,匯文盈箱。審辨是非,評議短長。繁榮在茲,嫉者彷徨。」載 《紅樓》
2006年第3期。
(30) 見周汝昌《黃葉山村入畫圖》,載《文匯報》2005年1月4日。此文收入《周汝昌
夢解紅樓》,引文見第272頁至273頁,漓江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