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納蘭詩詞對《 紅樓夢》 的影響

淺談納蘭詩詞對《 紅樓夢》 的影響

淺談納蘭詩詞對《 紅樓夢》 的影響

紅樓詩詞

大約在清乾隆五十年代中期,一百二十回刊印本《 紅樓夢》 問世不久,就有人對其隱匿於書中的本事和原型進行抉微探索,率先提出《紅樓夢》 是寫康熙朝大學士納蘭明珠家事。始作俑者當為乾隆皇帝。據趙烈文《 能靜居筆記》 載:

謁宋於庭文翔鳳於葑溪精舍,於翁言:「曹雪芹《 紅樓夢》 ,高廟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廟閱而然之,日:「此蓋為明珠家作也。」

宋翔鳳、字於庭,長洲人,生乾隆四十一年,卒咸豐十年,嘉慶五年鄉試舉人,曾做過學正訓導、縣令之類的小官。但他又是常州公羊學派的重要人物,且工詞章吟詠,與當世名流時有唱和,故紅學家周汝昌先生認為「他有無數的渠道,能聽見關於曹雪芹與《 紅樓夢》 的傳述。因此,他的話是可信的。」1 那麼,乾隆皇帝何以認為《 紅樓夢》 是寫明珠家事?這大概和乾隆皇帝平素厭惡明珠,又以為《 紅樓夢》 是譏刺之作有關。由於明珠在康熙初年主持朝政時,與索額圖各樹黨羽,互相傾軋,為御史郭特彈劾而受降職留任之處分;其次子揆敘又在康熙末年捲入諸皇子爭奪儲位的陰謀活動中,死後家中即遭到雍正皇帝查抄。故引起乾隆皇帝的反感,當乾隆看到和呈獻來的《紅樓夢》 ,描述賈府由盛到衰的經歷,即作出「此蓋為明珠家作也」的判斷。皇帝一言既出,「後遂以此為明珠遺事」。如張維屏、張祥河、孫桐生;陳康琪、俞樾、李寶嘉、虎、姚鵬圖、唯我等人即從其說。或雲寶玉的原型是明珠之子納蘭性德;黛玉的原型是性德的表妹或妻妾。或雲金陵十二釵乃影射性德所結交的十二位漢族名士。或雲大觀園原址即位於北京什剎後海北岸的明珠府西偏的「淥水園」2 。如此種種,開創了舊紅學索隱派的先河。進而,又有人以此生發出「張勇家事說」、「和珅家事說」「清世祖與董鄂妃說」、「清廷鬥爭說」、「反清復明說」等等,蔚然風行一時。隨著紅學研究的不斷深入,隨著曹家吏料大量發掘,建立在穿鑿附會基礎上的舊紅學索隱派,被以胡適、俞平伯為代表的新紅學考證派予以全面摧毀。然而筆者認為,舊紅學索隱派中的納蘭家事說,儘管最先是出於乾隆皇帝對明珠的政治成見,但並非完全是無稽之談。因為,納蘭性德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確有很深的交往,納蘭詩詞對《紅樓夢》 創作是有一定影響的。

納蘭性德與曹寅同出於座師徐乾學之門,為康熙十一年順天鄉試舉人。又一起被選作康熙皇帝的侍衛,入值宮禁,隨駕扈從,時常相伴。二人又有共同的志趣,以讀書、射獵、倚聲填詞、鑒賞書畫相交契,成為摯友。康熙二十三年十月,納蘭性德隨從聖祖南巡,途經金陵,與正在織造署中料理父親喪事的曹寅相見。織造署西園有一亭構,是曹寅少年讀書之所,亭側有楝樹數株,為其父曹璽手植,故名「楝亭」。為了追念先人,曹寅囑友人繪成《楝亭圖卷》 ,又邀納蘭性德題跋。性德為之作《 曹司空手植楝樹記》 跋文,並首倡為〔滿江紅〕詞,海內諸名士皆倚聲相和,一時傳為佳話。納蘭性德去世以後,曹寅不忘故友,與張見陽、施世倫等於楝亭相聚,秉燭夜話,寫下了「憶昔同宿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馬曹狗監共嘲難,而今觸緒傷懷抱」的詩句。「共嘲難」之語,似有隱微,表明曹寅與性德在同官侍衛期間,思想感情一致,有共同的語言。夜話中,曹寅還提及納蘭詞,謂:「家家爭唱《飲水詞》 ,那蘭小字幾曾知?斑絲廓落誰同在,岑寂名場爾許時。」《 飲水詞》 是納蘭性德用一生心血寫成的詞集。他作詞主張以優患為工,提倡抒寫性清.他雖然生長在鐘鳴鼎食之家,卻屢遭不幸,失意抱恨,喪妻悼亡,「不是人間富貴花」。發為詩詞,形成了淒清婉麗、哀感頑艷的風格,讀之能令人「九轉腸回」, 「哀樂不知所主」3 .正因為如此,納蘭詞在當時獲得了很高的聲譽。傳至郵亭、教坊,所謂「有飲水處,皆唱屯田」。曹寅「官侍從時,與輦下諸公為長短句,興會飆舉,仙之俯塵世,不以循聲琢句為工。」4 與其唱酬的「輦下諸公」就包括納蘭性德在內。因而他對納蘭詞念念不忘.倍加讚賞。

曹雪芹創作《 紅樓夢》 ,基本上以曹家史料為素材。他對與其祖父過從甚密的納蘭性德應當有所瞭解,也一定讀過納蘭詩詞。納蘭詩詞所反映的作者生活遭遇與曹雪芹的生活遭遇頗有相似之處.納蘭性德早年處在「烈火烹油,鮮花著景」的生活環境中,也寫過幾首「怡紅快綠」之詞。他的詞集初名《側帽》 ,取晏幾道「側帽風前花滿路」之句,有「承平烏衣少年,尊前馬上之慨。」後更名《 飲水》 ,取《 五燈會元》 道明禪師答盧行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語意,思想感情為之遽變。究其原因,主要是由於他的愛情和婚姻遭到了不幸。納蘭性德是一位多情公子,他曾有過「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的純潔美好的初戀。為他所戀的女子見到他亦是「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隻鳳翹。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說幽懷,轉過迴廊叩玉釵。」他們彼此都很鍾情。然而不久「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有人說,與納蘭性德相戀的女子是其表妹,後被選入宮中,遂兩相隔絕。性德曾設法化妝成喇嘛,入宮唪經,與之見面,但因宮禁森嚴,始終未能相晤,只好悵然而出5 。他寫的懷戀和宮怨之詞多為之而發。納蘭性德二十歲的時候,娶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盧氏為妻。蜜月中,他們在書齋裡「賭書潑茶」、在繡房內「並吹紅雨」、在花叢間「戲捉迷藏」,過著伉儷情深的恩愛生活。但不幸的是,成婚第三年,盧氏因分娩受了風寒,致成心力衰竭,而過早地離開了人世。盧氏的早逝,給納蘭性德的心靈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創傷。他用詩詞來抒發悲痛之情,花前、月下、清明、七夕、重陽、祭日,每一念及,便和淚寫出。「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6可謂「一字一咽,一句一啼」,令人不忍卒讀。納蘭性德繼娶官氏,是一位滿族官宦人家子女,但納蘭在詩詞中很少提及。同時,他還娶了一位江南歌妓為妾,名叫沈宛,頗有才情,著有《選夢詞》 ,性德曾和她一起「倚窗吟和」。但由於沈宛身份偏低,不能為納蘭家庭所容,後被納蘭性德離棄了。沈宛的[朝玉階](秋月有感)中有「枝分連理絕姻緣」句,即指他們夫妻分離。納蘭性德將他休棄是不得已而為之,他一向珍重情感,這不幸的婚變,亦使他沉浸在極端的痛苦和悔恨之中。納蘭詩詞中常見有「而今才道當時錯」、「何如薄倖錦衣郎」、「薄情轉是多情累」、「多情自古是無情」之類的句子,即為沈氏而發。失戀之苦、悼亡之恨、離棄之痛,在納蘭詩詞中觸目皆是。讀到這些灑淚泣血之作,曹雪芹不能不為之動容,況且他也有過由「怡紅」到「悼紅」的經歷。他著的「為閨閣昭傳」的《紅樓夢》 又是「大旨談情」, 「悲金悼玉」是他創作的主旋律。因此,借鑒納蘭詩詞中的某些意境來塑造《 紅樓夢》 中的「公子情深」、 「女兒命薄」的人物形象,完全是有可能的。試析幾例:

(一)納蘭詞中有一闋〔浣溪沙〕 :

錦樣年華逐水流,鮫珠迸落更難收,病余常是怯梳頭。一逕綠雲修竹怨,半窗紅日落花愁,愔愔只是下簾鉤。

如果把這闋詞置於詠紅諸作中,人們一定會認為這是一闋描繪林黛玉的詞。幾乎每一詞句,都可用《 紅樓夢》來「詮釋」。如「瀟湘館」內的修竹,「大觀園」中的落花,還有那懨懨多病、潸潸淚流的女主人公的形象。甚至在《 紅樓夢》 第三十四回的黛玉題帕詩中,我們還能看到與之相似的詩句: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二)《 紅樓夢》 第三回,寫寶玉初見黛玉,給她取了一個表字「顰顰」。探春問:「何處出典?" 寶玉道:「《 古今人物通考》 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乙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取這個字豈不美?」探春道:「只怕又是杜撰。」寶玉笑道:「除了《四書》.杜撰的太多呢。」實際這個典故出於納蘭性德《 淥水亭雜識》 :「齊堂村在西山之北百餘里,產畫眉石處也。」納蘭性德亦喜歡描繪女子的眉黛,擅用「顰」字入句。如他的五言古詩:「美人臨殘月,無言若有思。含顰但斜睇,吁嗟憐者誰?,分明就是林妹妹的形象。又如性德「臨江仙」《寒柳》 :「葉乾絲未盡,未死只顰眉」,可用來解釋黛玉表字「顰顰」的用意,不僅概括了她「眉尖若蹙」的容貌特徵,而且還表現出她為情而愁思不盡的個性特徵。

(三)《 紅樓夢》 第六十二回,寫湘雲醉臥於山石處一個石凳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接著第六十三回,湘雲在怡紅院夜宴行酒令時,掣了一根簽,一面畫著一枝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一面寫有蘇東坡海棠詩句:「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 『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眾人便知她打趣白日間湘雲醉臥的事,都笑了。由此可知,海棠花代表著史姑娘。作者對這個人物形象的細節描繪,主要是受到東坡海棠詩的啟示。東坡詩典出《太真外傳》 :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於時卯醉未醒,命力士使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拜。明皇笑曰:「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7 依據這個典故,納蘭性德也寫了一首七律《垂絲海棠》 ,詩云:

天孫剪綺系綃絲,似睡微醒困不支。

曉霉冷勻新茜靨,春煙睛暈淡姻脂。

桃花對面羞酣態,棠棣相窺護艷姿。

帷有粉垣斜日色,愛扶紅影弄參差。

詩人借人喻花,以美女的睡態來形容海棠花的嬌艷。而《 紅樓夢》 有關湘雲醉臥花下和掣簽行令的描寫則是借花喻人。把兩者對照起來讀,可以取得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的鑒賞效果。

(四)納蘭詞中又有描繪「落花」、「惜花」、「掃花」、「葬花」等詞句。將每一闋孤立起來看,這些句子在詞中僅起著比興和象徵的作用,如果把它們連綴起來看,那似乎就成了林黛玉筆下的《葬花辭》 。如:

落紅片片渾如霧,不教更覓桃源路。香徑晚風寒,月在花飛處。

- 【 海棠春〕】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閒窗伴懊儂。

- 〔 採桑子〕

惜花人共殘春薄,春欲盡纖腰如削。新月才堪照獨愁,卻又照梨花落。

-        〔鞦韆索〕故園春好,寄語落花須自掃。莫更傷春,同是懨懨多病人。

- 〔 減字木蘭花〕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棉吹欲碎,繞天涯。

這些詞句,是納蘭心靈裡奏出來的愛情婚姻悲劇的顫音,也交響成類似《葬花辭》 意境的詠歎。

「一夢紅樓感納蘭」8 ,正因為納蘭詩詞中某些句意與《紅樓夢》 塑造的形象,創造的意境相彷彿,索隱派中的一些人才認同了乾隆皇帝的附會之言。他們將納蘭詩詞中的一些「零珠碎玉」, 「與《紅樓》 相印證」,來作為確定《 紅樓夢》 是寫納蘭家事一說的根據。如況曝在《花簾塵影》 中說:「讀容若所為詩,風流旖旎,頗肖寶玉為人。」他又說:「《飲水集》中佳構甚多,余最誦其《 四時無題》 詩,謂每首中各一黛玉在。」西神在《 紅樓談屑》 中亦謂:「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細想之,語語皆有一黛玉小影在,」用比擬的方法.將《飲水集》 與《 紅樓夢》 聯繫起來讀,確實能產生這種印象。且有許多相似點,共通點,宛然在目,歷歷可尋。這表明納蘭詩詞對《 紅樓夢》 創作不是沒有影響,然而以此斷定《紅樓夢》 是寫納蘭家事,那就成了謬誤。畢竟現實中的納蘭性德不是文學創作中的賈寶玉。文學創作中的林黛玉也不是現實中的納蘭表妹、盧氏和沈宛。當然,我們也不應當輕易地否認《紅樓夢》 裡有對納蘭詩詞借鑒的成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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