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題畫石詩》探源
前幾年,有一首所謂的曹雪芹佚詩——《自題畫石詩》流傳極廣,曾經迷惑了不少人。
由於曹雪芹是世界名著《紅樓夢》的作者,是我國十八世紀卓越的思想家、文學藝術家,而他的傳記材料和其他著作卻又絕少遺留。所以人們熱切希望發現他的佚著佚詩,以期對這位偉大作家有更多的瞭解,這種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可是,當細讀這首《自題畫石詩》以後,許多人不免疑團叢生,總覺得它的思想境界和藝術造詣與這位語言藝術大師很不相稱。後來知道,這首《自題畫石詩》竟發現在一本署名「宛平稚川居士」的《考槃室詩草》之中[1]。原題作《自題畫石》。詩的內容與流傳的那一首幾乎完全一樣,只改動了幾個字。
「宛平稚川居士」何許人也?據介紹,他叫富竹泉,字稚川,作畫時署「金台三畏」[2],大概出於晚清同治年間,直到一九三三年還活著[4],是一個附庸風雅的八旗文人。他的祖父盛紫川做過清朝恭王府的管家(?);他的女兒富瑾瑜,字楚珩,著有《楚珩詩草》未刊,中有《和大觀園菊花詩原韻》十一首[4]。
這樣,事情基本上已經清楚。因為:一、這首詩沒有刊在曹雪芹的詩集上,而是刊在富竹泉的詩集上;二、富竹泉沒有寫明這是錄曹雪芹或其他人的詩,所以只能認為這是富竹泉的作品。大概富竹泉是一個《紅樓夢》的愛好者,這樣,從欣賞、癖好《紅樓夢》出發,進而「深入角色」,飄飄然以賈寶玉自居,以至學著曹雪芹的腔調,偷了曹雪芹的一些語句,寫一首摹仿性的《自題畫石》詩,這在「閒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的特定環境裡,在這個自作多情的八旗文人身上,不僅是可能的,而且也是完全符合邏輯的。
但是,要證明這一點,我們還必須在詩的本身找到足夠的內證。有比較才有鑒別。現在,我們且就詩論詩,看看這首詩的來歷出處,作一番尋本探源、分析比較工作吧!
「愛此一拳石」——這套的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的一句詩:「愛此一片石」,見《楝亭詩鈔》開卷第一首《坐弘濟石壁下,及暮而去》,僅僅換了一個字。大概摹擬者看到《紅樓夢》第一回有「那僧便唸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之句,就揣想曹雪芹愛的是玲瓏可愛的小石頭,於是他東施效顰。殊不知,曹雪芹追慕米南宮的顛狂性格[5],愛的是形狀奇醜的巨石。《宋史·米芾傳》載:「無為州治有巨石,狀奇醜。芾見大喜日:『此足以當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為兄。」所以《紅樓夢》裡有「石兄」之稱。可見,摹擬者又錯會了曹雪芹的意思,弄得牛頭不對馬嘴。
「玲瓏出自然」——《紅樓夢》第八回寫通靈寶玉時,有以下一段文字:「寶釵托於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摹擬者把它略略放大,並給它一個「玲瓏」的考語。但是,我們一看敦敏的那首《題芹圃畫石》,就知道曹雪芹所畫的,是一塊嶙峋的怪石,象徵著一個高傲豪邁、桀驁不馴的巨人。而摹擬者自我表現的卻是一個俯仰隨人、脂粉氣、奴才氣十足的小人。兩者的精神面貌竟有多麼大的差距!
「溯源應太古」——曹雪芹寫小說,所以借用女媧煉石的神話,編造了這塊「靈性已通」的頑石。事實上,他早已聲明:「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直接否定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曹雪芹雖然在賈寶玉這個藝術形象上傾注了某些思想感情,但是他從
來沒有把自己同賈寶玉劃上一個等號。然而摹擬者卻若有其事,把它拉到現實社會,處處以賈寶玉自況,硬要人們相信自己就是那塊「溯源太古」的石頭的化身,好像走江湖的老道,標榜自己是張天師的後裔一樣,真是滑稽可笑,無聊之極。
「墮世又何年」——是「枉入紅塵若許年」的翻版,所不同者,曹雪芹寫此石「枉入紅塵」,意味著「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6];而摹擬者-改為「墮世又何年」,連讀上下文,好像是神仙下凡。
「有志歸完璞」——曹寅臨死前的一首詩[7],有句日:「何時返自然」,表達了歸璞返真的思想。不能肯定摹擬者是不是蹈襲這一詩句。也許,這個摹擬者對燈紅酒綠的生活有些厭倦,所以想到要「歸璞」去了。至於曹雪芹,他長期貧居在北京西郊,早就生活在人民群眾之中,他還要返到那裡去呢?要說有差別,恐怕這就是創作者和摹擬者之間由於生活處境不同而產生的最大的差別吧!
「無才去補天」——《紅樓夢》第一回已有三處寫到「無材補天」,特別是那首偈的開頭第一句:「無材可去補蒼天」,竟被摹擬者活活地「剝」來了。但這裡也有一個小小的不同,曹雪芹用的是「材」字,富竹泉用的是「才」字,雖可通,卻說明作者不是一人。
「不求邀眾賞」一一曹雪芹的這一思想,屢見了《紅樓夢》裡。如第一回,借石頭之口說:「我這一段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又如第七十八回,表述寶玉的思想:「今之人,全切於『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為世人觀閱稱讚,……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繩尺之間哉!」可見,他的「不求邀眾賞」是基於憤世嫉俗,蔑視功名利祿的進步思想。而摹擬者的「不求邀眾賞」,卻另有一副姿態。他自以為天生有一種出眾的稟賦,「原是神仙中人」,這於下句可證。
「瀟灑作頑仙」——根據曹雪芹的原稿或原定計劃,《紅樓夢》中賈寶玉的結局,雖然有懸崖撒手的情節,但決不至於「羽化而登仙」。續書者後來大肆渲染他的「下凡歷劫」,寫他「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飄然登岸而去」,並由皇上給他加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遂使寶玉脫離人間,完全神仙化了。一切世間恩仇鬥爭也就冰消瓦解了。摹擬者看到的,就是這種狗尾續貂一百二十回本。於是自己也幻想作一個「瀟灑」的「頑仙」。請看,這種庸俗愚昧的志趣,豈可與「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磈礧時」的曹雪芹同日而語?!
綜如上述,可見《自題畫石》這首詩,決不是曹雪芹寫的。我們在《紅樓夢》中可以獲知,曹雪芹論詩,最主張新奇,最反對陳腔濫調,「千人一面」。他的詩友敦誠也力稱他「詩追李昌谷」,「直追昌谷破籬樊」,特別是僅存的他的兩句詩:「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證明了他的詩確實具有李賀風格,戛戛獨造,不同凡響。我們不能相信,這樣一位有才華而又「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人,在他抒情述懷,充分表現個性的篇章裡,竟會輕易落墨,寫出這樣陳腐平庸的詩來;不能相信,他竟語言貧乏到只會剽竊他祖父的詩句,只會重複自己一再表述過的老話。我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這是一首摹擬的作品。摹擬者雖然刻意效仿,依樣畫葫蘆,像小學生描紅一樣,但細細-推敲,就有真偽之分,優劣之別,這是無法掩蓋的事實。可笑好事者張冠李戴,拿出來冒充曹雪芹佚詩,真是弄巧成拙,「可憐無補費精神」。
[1][3]據《中華文史論叢》第七輯陳毓羆、劉世德《曹雪芹佚著辨偽》一文。
[2][4]據《文物》一九七三年第二期吳恩裕《曹雪芹的佚著和傳記材料的發現》-文。
[5]《紅樓夢》第二回賈雨村列舉前代「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其中有米南宮,一般認為反映了曹雪芹自己的觀點,表示對這些古人有所偏愛。
[6]見《紅樓夢》第八回。
[7]見《楝亭詩鈔》卷八《病痁,諸子日夕撫視志感。少愈當逐頭細書,以伸此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