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紅詩略談(中)
五、乾嘉之際的詠紅詩
乾隆56 年冬,萃文書屋木活字擺印本問世。之後,《 紅樓夢》 開始了梓板印刷,從此,這部小說遂進入一個嶄新的流傳階段。從這時起,不僅專門的紅學研究者,就是一般的文人墨客,甚至深閨中的女子,都紛紛有各自的詠紅詩之作。這部分詩作,可以稱之為後期詠紅詩。
後期詠紅詩,時間跨度大,作者面廣,故數量極多。如果回返到竹簡時代,這許多詩作,恐怕五輛大車還不一定能裝得下。近代一位叫柴尊的論家說:
「紅樓」詞,予所見者都十六種,俱皆藻思軼群,綺芬溢楮,其他如王雪香之評贊,盧半溪之竹枝詞,綠君女史之七律,馮庚堂之律賦,楊梅村之時文,封吉士之南曲,願為明鏡室主人之雜記,無不借題發揮,情文交至打而尤以沈青士之賦二十篇為獨有見地。… …
這位論者僅看到詞,就有十六種之多。此外,還列舉了各種類型的詠紅之作,其中除了時文、雜記不屬於韻文外,其餘的都可以列於韻文範圍。由此推見,當時論紅詩作數量是何等之多。現在我們讀到的詠紅詩,大體狀況恰正與這位柴尊所說相符。這些詩詞,或為偶爾遣興之作,或為較為全面的吟詠,都可以說是詩歌形式的論紅專著。雖然在內容上也還超不出對某一情節或人物發議論抒感想,頗近於詠史詩對待史事或歷史人物的路數,就中有其各自的高下。但其所取的樣式和體裁,卻甚為繁雜,舉凡詩賦詞曲,無不備存。
在這方面,一粟的《 紅樓夢卷》 搜羅十分詳備,我們從中可以窺見當時文人的詠紅詩創作盛況。一粟的這部資料彙編,雖然成書的時間較早,有關曹雪芹和《紅樓夢》 的文獻,後來又陸續有所發現,但作為一部資料彙編來說,搜集之廣,仍然是無別書可以比擬的。為研究者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其功績也是無可估量的。本專題我們使用的資料,主要都還是依據這部《紅樓夢卷》 。這個時期的詠紅之作,首先還應該注意周春。周春的《 閱紅樓夢隨筆》 ,是一部很有影響的論紅專著。其中,有詠紅詩兩組,曰《 題紅樓夢》 (四首)《 再題紅樓夢》(四首)。這兩組詩的內容,正與「隨筆」中論述部分關於小說本事的闡述相一致。在「隨筆」論述部分,周春列舉了一些理由,提出了「張侯家事」說。兩組詩所吟詠的,最主要的也正是這個「張侯家事」說。所謂「張侯家事」說,這是周春提出關於《紅樓夢》 本事的新說法。周春認為,《 紅樓夢》 所寫的是金陵襄壯侯張勇的家事。張勇二子,長日格定侯雲翼,次日寧國府知府雲翰。此即《 紅樓夢》 中寧國、榮國之所由來。雲翼長子宗仁,小說中的史太君,即宗仁之妻高氏,能詩,有《 紅雪軒集》 。林如海,即曹雪芹之(疑係「大」之誤抄)父楝亭也。楝亭名寅,等等。「隨筆」中說:
「曹」則何以瘦詞曰「林」,蓋「曹」本作「替」,與「林」並為「雙木」。作者於「張」字曰「掛弓」,顯而易見, 於「林」曰「雙木」,隱而難知也。
周春的「張侯家事」說,與當時的種種關於《紅樓夢》 本事的說法,如「明珠家事」說,「和坤家事」說,「康熙朝政事」說,等等,是屬於同一路數,都是尋究小說所寫的是誰家的事,談不上什麼理論分析,不算高明。但是,以詩歌來表述一種對小說的認識,正是這個時期詠紅詩的特點之一。
這裡僅舉《 再題紅樓夢》 之二:
瘦詞隱約姓名傳,雙木林𣍘1 小比肩。2
廿載江南持使節,一門薊北寫吟箋。
同心桅子當窗艷,並蒂芙蓉出水鮮。
試踏石頭城外路,靡蕪漲綠起寒煙。
這首詩與「隨筆」論述部分所說的小說本事,完全一致。詩中也是說明:《紅樓夢》 寫的是金陵張侯家事,書中的林如海即曹寅,「林」與「替」 ,都含雙「木」,乃「瘦詞隱約」。周春詩中所論,無論正確與否,但以詩來表現自己的見解,從論的角度,或者說從詩來論小說的角度看,是可取的。因此,大可不必盯著他的一二個詩句而否定一切。
周春的「隨筆」中,還錄載了他的友人俞思謙和鍾晴初的詠紅詩各一首。兩詩的題目,都是題作《紅樓夢歌》 的七言集古長歌。周春之所以在自己的著作中錄載這兩首友人的詩,這是因為,俞、鍾二人與他有相同的見解,都認為《 紅樓夢》 是寫金陵張侯的家事。在俞作前,周春有一段「前記」說:
余作此記(按,即指《 閱紅樓夢隨筆》 )成,以示俞子秉淵(按,俞思謙字秉淵,與周春同為海寧人)。亦以為確寓張侯家事,翌日即集古作歌一首題之。
除此之外,這個時期論紅詩作者尚有多家。但這些詩作,大多是停留於以詩歌形式複述《紅樓夢》 的情節。即有所議論,也往往都是些老生常談。比較可觀的,有葉崇侖、張問陶、潘炤和煥明等的題紅詩詞。
葉崇侖字季山,有《 紅樓夢題詞》 一組絕句六首,詩多從小說的總體下筆。如其一曰:
何事先生曹雪芹,只應歷遍紅塵劫。
纏綿能說夢中因,悟徹前身與後身。
詩中說作者歷遍紅塵劫難,才能悟徹而說出夢中因由。如果把這段話理解成生活經歷和創作的關係,也無不可。又其四曰:
芝蘭心性綺羅身,轉眼繁華跡已陳。
莫向邯鄲重借枕,阿誰不是夢中人!
詩中頗深感慨,謂富貴繁華,轉眼即成陳跡,毋須通過邯鄲道上淳於生的那香枕上夢境的感受,塵世間的人們,都是在紅樓一夢之中。又其六曰:
說到鍾情怯可憐,世間缺憾知多少
情多自古損芳年。安得娟皇再補天。
這首詩說,人間的一切,否則只能徒損芳年。
葉崇侖的以上諸作,本來就多是殘缺的,不必因鍾情而傷懷,比之於重複小說情節的,自是高出一籌。
但大多數詩作,都還只不過借題抒發感慨,近於一般詠史詩的路數,尚談不上什麼深刻的獨立見解。
大詩人張問陶,除了《 贈高鶚》 一首談到後四十回續書問題者外,還有詞《綺羅香》 (詠史湘雲),詞曰:「
褥設芙蓉,筵開玳瑁,玉斝仙露為酒。小院重簾,扶出一技花瘦,悄不管石瞪雲窩,漫贏得粉融香透。殿春芳婪尾杯深,扶頭眠起睡痕逗。
藏鉤猶記裡底,爭奈花陰拂處,新涼偏驟。軟立東風,約略夢迴時候。更何人羅襪春鉤,熨不醒蝶裙痕皺。鏡鶯開,重理嬌鬟,者番喧笑口。
這首詞是題改琦的《 紅樓夢圖》 。詞中寫史湘雲的醉眠芍葯茵,這個所最能表現湘雲性格特點的題材。
潘炤的詠紅詩,總題曰《 鸞坡居士紅樓夢詞》 ,是對小說情節的吟詠。凡《 紅樓夢》 的主要情節,幾乎都有詩作吟詠之。其中有的詩作,詩人還把自己也擺進去,但並不高明,如詠「葬花」云:
一弄花飛春不成,傷心偏爾有顰卿。
東流西泛都非計,淺掃深埋自有情。
試卜香泥最香處,願攜閒銹鍤此閒行。
憂開惜落癡如許,卻使鯫生淚亦傾。
又如「誄花」云:
底忘南華秋水篇,傷今悼古義文牽。
花天寂寂愁空瘞,月地茫茫恨漫填。
青球不知嫌薄命,紅窗偏會笑無緣。
冬裘夏扇成陳跡,斷送如何禁涕漣。
潘炤號鸞坡居士,吳江人。嘉慶間官給事中。《 鸞坡居士紅樓夢詞》 完成後,當時許多名家,如張問陶、吳真等,都有題詞,評價都很高。吳鼒題曰:「有仙語,有佛語,有英雄語,有才子語。鼒所賞皆雅人語,願與誦金經人印證。」而另一位廉塘居士則謂:「淵明閒情賦,義山無題詩,微之會真記,鸞坡主人兼而有之。」可見當時的影響。
煥明,字瞻庵,愛新覺羅氏,裕瑞侄孫。(據一粟《 紅樓夢書錄》 )有《 金陵十二釵詠》 ,他倒很謙遜,詩前一段小序中有語:「以消長夏睡魔之計,非所謂詩也。」但他的詩還是有自己見解的。如《賈元春》 云:
春風翠輦過朱門,原是寒梅化艷魂。
端午節頒紅賡串,葛覃詩詠稻香村。
歸寧縱有榮華福,抱疾惟思父母恩。
到底誤成金玉配,瀟湘幽恨向誰論。
又如《 妙玉》 詩云:
禪心惜似絮沾泥,孤負虛名檻外題。
煮茗欲消司馬渴,聽琴應怨卓家妻。
紅顏未免纏綿恨,白刃誰聞宛轉啼。
櫳翠庵空鐘鼓靜,紅梅冷落草萋萋。
前一首,他認為「金玉良姻」的促成者是元春,這一失誤,使得瀟湘抱恨難訴。說法未必準確,但他卻提出自己的理由:端午節頒賜節禮就是元春的態度。《妙玉》 一詩,思想雖不免陳腐,但把妙玉心中的微妙之處,也還是說得有根據的。
此外,還有幾位值得一提的詠紅詩作者,這就是沈謙、王芝岑和潘德輿。
潘德輿作有詠紅絕句十二首,總題目為《 紅樓夢題詞》 。他倒是不求系統性,只是對某些事件和人物有所感則吟詠之。主要詠林黛玉和史湘雲,對史湘雲尤其喜愛。如其五、其七詠湘雲詩云:
金釵十五大家才,花解喬妝怕蝶猜。
我愛無心雲一片。落紅隨意上身來。
海棠分雨菊分晴,斑管銀箋詠雪清。
只有「寒塘度鶴影」,論詩五字是長城。
曹雪芹是把史湘雲作為名士派詩人來寫,既欣賞這位大家才女的名士派頭,又欣賞他的「寒塘度鶴影」詩句。又如其四詠林黛玉詩曰:
瀟湘流恨似銀河,嗔惱其如愛惜何。
手制題詩雙錦帕,一生方悔淚珠多。
其三,詠賈寶玉詩曰:
片玉鐫成作小名,恨天居處愛河生。
阿儂癡得頑如石,才有溫柔入骨情。
其十則是對續作不滿,詩曰:
痛哭顰卿絕筆時,續貂詞筆恨支離。
琅琊公子情中死,忍倚蘭窗再畫眉。
詩後小注曰:「謂續末數十卷者,寫怡紅娶蘅蕪以後事。」指的是賈寶玉在房中看薛梳妝的一段。詩中認為這是續貂之筆見地的。
對後來影響較大的,還有《 京都竹枝詞》 (得輿作,又名《 草珠一串》 )中的兩首。其一列於「時尚門」,曰:
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作鬼且神仙。
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
最後一句,有的本子作「縱讀詩書也枉然」。意思相去不大。詩中把談《紅樓夢》 與抽鴉片這種糟糕事扯到一起,顯然是一種調侃語,甚至還是不以為然。但是,詩中在「紅樓夢」三字下有小注曰:「此書膾炙人口。」無論作者持何種態度,卻從中透露出這部小說在乾嘉之際盛傳於讀書界的事實。所以,這首「竹枝」傳誦至今,當代論家的紅學著作中,還經常引用,以說明當時《紅樓夢》 的風靡狀況。
沈謙之作,是《 紅樓夢賦》 二十篇,王芝岑作有《題紅詞》 32 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