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黛玉也可以很世故
朱戶春暉別,蓬門淑晷同。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
定盦用極美的筆調描繪了閨中的生活,似乎人世間一切優雅、純粹都集中在這了。紅樓夢推崇的正是這種以女性,尤其是年輕女孩子為代表的優雅與純粹,作為「成人的世界」「男性的世界」的對照。「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可不就接近寶玉「魚眼睛」之論麼?(有人可能會對這種表述感到不舒服,但是如果把它當作一種「哲學的認知」,而非生活的
認知,就豁然開朗了——女孩子的美是「開闢鴻蒙」時最本初的美。《莊子·應帝王》就有一個寓言,七竅開而混沌死)。而紅樓夢中,最能體現這種優雅純粹之美的,正是黛玉。
而寶釵呢,對寶釵來說「我想」和「我應該」(本能與感情,認知與理念)幾乎就沒有區別,她做的一切都是「絕對正確」的。她是超越於年齡的成熟的。作者並非認為她不好,而是這種好並非他最熱愛與推崇的。
紅樓夢的筆墨是精細到「狡猾」的,作者往往不動聲色,慢慢寫去,把自己真實的見解隱藏起來,甚至是倒過來表述,如果讀者不是真的熱愛這本書,往往會被一些表面的語句迷惑。比如二十八回「羞籠紅麝串」寫道:「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不知道別人讀這一段感覺如何,我小時候讀到這裡時,簡直咬牙切齒,覺得太褻瀆黛玉了,寶釵摸不得,黛玉卻摸得?黛玉在我們心目中是神仙姐姐,純然「靈」的,怎麼能和肉慾聯在一起?等到多讀了幾次,才漸漸明白,寶玉很自然的認為,黛玉就是自己將來的妻子,而對寶釵從來就沒有這想法;他對她豐美的艷羨,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再回過去看「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單純明淨得叫人傷感。才感悟到寶玉對黛玉,是一種悠遠的感情,既是孩子式的、淘氣的,也是知己的、深沉的。無論愛什麼,喜歡什麼,他都很坦蕩。他的泛愛和專一併無矛盾。
雪芹寫起黛玉和寶釵,總是「雙峰並立,二水分流」,故意要騙人上當,又怕人上當。早先的讀者上當的並不多。即使有同情弱者的緣故,更多還是欣賞黛玉的性情。然而雪芹恐怕很難想像,後世讀者會用種種功利的眼光,來看待他最愛的黛玉,他心目中的百花之神。他的「騙術」成功了,地下有知,他或者十分沮喪。
關於黛玉「小心眼」「尖刻」,總是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到。批駁的人很多了,我覺得沒有必要來一遍。我只想澄清另外一個誤解,就是黛玉愛情理想的落空,得怪她自己「不會做人」,失去了長輩的愛憐,葬送了自己一生幸福。這又是典型的現代思維,喜歡什麼就一定要主動出擊,否則就是失敗和無能。我想說的是,其實黛玉也可以很世故,寶釵會的那套,她都會。只要她願意,即使她不能做得比寶釵更好,也不會比寶釵差太遠。
我們今天對「禮」的理解是「禮儀」「禮貌」,其實在古代社會中,「禮」的範圍和作用,遠超於此。它是和「刑」一樣,是國家法律的一部分,是貴族階層所必須遵守行為準則。「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因為「禮」是貴族階級的專利,平民階層是不配承受「禮」的,對付他們的是「刑」。
對抗「禮」的性質是非常嚴重的,等同於今天對抗法律。當然,統治階級不可能人人守「禮」,就好像我們今天號稱法制社會,總有特權者能凌駕法律之上。但是「禮」的確是具有約束力的,「禮」的真正破壞者往往躲藏在暗處,而公然挑戰「禮」的,一定會遭到本階層一致的懲罰。聖人眼中,「禮崩樂壞」十分可怕,那表示整個社會失去了倫常秩序、是非標準,是大崩潰的前兆。
「禮」本來是一種用以約束個人的行為、調劑本階層矛盾的東西。時間越長,它那些虛偽的、不近人情的部分就越發的顯示出來。可悲的是,明明是對抗人性、壓抑感情的東西,後代的儒家偏偏要把它宣揚為亙古存在的、與生具備的天性。「禮」往往與「心」相違背,卻要指「禮」就是「心」,「心」就是「禮」。也就是說,單單禮數無缺是不夠的,還得心悅誠服的去執行「禮」,帶著強烈的感情去執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