澗邊草和富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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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人物

    一直以來都不理解邢岫煙的名字由何而來,有何涵意。岫字我只在越劇《紅樓夢》唱詞中聽過一句「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字典中說岫是山穴,峰巒的意思,辛棄疾有詞云:山上朝來雲出岫,隨風一去未曾回。煙原本也是一吹就散,這是否也意味著岫煙最終也是遙遙不知所終?

    或許是因為電視劇中岫煙的扮演者清麗可人的緣故,我對這個角色也是情有獨鍾,我認為古典女子就應該是長長的瓜子臉。

    在賈府,岫煙是和寶琴同時露面的,可兩人受到的禮遇卻截然不同。岫煙是隨父母投奔邢夫人而來,她「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於女兒分中平常」。六十三回中她對寶玉說「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裡的房子」,想來寺廟必是遠離集市之處,如不是家境果真貧寒之至,斷不能賃廟而居。想當年賈雨村也是因境遇困頓而不得不淹蹇於葫蘆廟。

    而寶琴則正相反,出身於世代皇商,因其父在世時將其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則其兄薛蝌帶其進京發嫁。所以一個是投奔,另一個只是走親戚,兩者境遇之差可想而知。

    四十九回裡,賈母王夫人都歡喜非常,李紈寶釵自然和嬸母姊妹敘離別之情。唯獨不提邢夫人的反應,按理也是親兄妹久別重逢,至少十多年未見。當然邢夫人的反應也是可想而知。或許她也有為難之處,畢竟在賈府,她只是「邢」同虛設,做不了主的。

    總是在千萬次地想像岫煙進賈府的感受,在她人生的前十多年,她何曾見過如此奢華的人家?那麼些神仙般的姐妹,美則美矣,雅則雅矣,才情人品卻是個個出類拔萃。偏這也就罷了,命運偏偏安排她和寶琴同時進賈府。寶琴更是一個可人兒,嬌小玲瓏自是不必說了,連女孩子見了都忍不住憐她愛她,何況老太太,當時就逼著王夫人認了乾女兒。我想岫煙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家境困頓實是無奈,她心裡何曾不幾回回歎幾回回泣呢?賈府裡是張燈結綵,笑語喧嘩,而她呢,看著堆著一臉諂媚的笑的父母,再看看自己寒酸的荊釵布衣,她定是希望退得遠些、再遠些罷。

寶琴是老太太的寶貝,自然是跟著老太太住了。想想老太太也是很可愛,寶玉黛玉她是疼的,只是如今都大了,再撒嬌也是有限。正好來了個洋娃娃似的寶琴,於是便把快溢出來的滿心滿口的愛全放在了寶琴身上,這寶琴生出來就是讓人疼的,所以她根本不需在乎別人的看法,而事實上其他人也定無任何看法,並不像湘雲所說的:太太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

    想來曹公對寶琴真是寵愛有加,不僅讓她生得玲瓏剔透,更難得的是讓她小小年紀便見過倒多世面,四山五嶽都走遍了,「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縱觀整個紅樓夢中的小姐,最遠的不過進廟打蘸,已經歡喜得什麼似的了。多數是不出園門,幾天不出房門也是有的。對今天的我來說簡直不可思議。而寶琴縱如此見多識廣卻天真可愛依舊,似乎塵世不侵、世事不問。

    而可憐的岫煙不出家門便嘗盡人間冷暖、世態炎涼。

    鳳姐安排岫煙與迎春一處住,固然是她想得周全,但也只能如此罷。我認為當初岫煙並不極情願住在園子裡,雖然家裡貧寒些,但治房舍後好歹也是自家,比不得寄人籬下。老太太受寶玉之請發話後,父母自是求之不得--女兒住在大戶人家豈有不願意的,不僅吃穿用度一應俱全,還有丫環使喚,可不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他們哪裡會考慮到女兒會受的委屈。

    幸得鳳姐此時倒是心善之至,冷眼觀岫煙憐她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了些。讀到此處,我才舒心一笑,連鳳姐尚且如此,更何況其他姐妹,李紈寶釵不必說,湘雲黛玉也是有同感的,只是迎春雖性懦弱,卻是「有口氣的死人」,她自不能是岫煙的知己。想來孤獨的她只能認曾為自己啟蒙之師的妙玉為知己了。只可惜大富人家依然容下得窮親戚,連平兒鐲子丟了也是先懷疑到岫煙的丫頭;更有那些迎春的丫環婆子們勢利眼,我總覺得當中定有司棋這位副小姐,只需看她大鬧廚房的潑辣勁就知道了。岫煙在園子裡的日子並不輕鬆。

    接著便是蘆雪庵聯詩了。曹公一段眾姐妹避雪鶴氅的描寫也讓我心酸不已。雖未寫寶琴的衣著,但前面已說明賈母賞她一件連寶玉也沒有的野鴨子毛織就的雪氅,寶琴卻輕鬆笑道:是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只說了「找」字便見老太太疼她的心了。大家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頭篷,唯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此時迎春在養病自然是不能來,但即便她來,這呆丫頭斷想不到借岫煙一借的;鳳姐縱事事考慮周全也有疏忽之時了;李紈本來就來了兩個妹子,更當不會想到隔了幾層的岫煙身上去了。

    此時的岫煙又當如何?心中能無一絲波瀾嗎?湘雲假小子般的俏麗打扮是否提醒了她呢?但凡她是個男兒,是否定當遠走高飛嗎?人生讀書糊塗始,如果當年妙玉並不曾教她讀書識字,她倒甘於認命了吧。

    自然,她的才情在眾姐妹當中只算一般了,聯詩時,湘雲拔頭籌,寶琴也不讓,而岫煙只聯兩句而已。接下來的《詠紅梅花》「紅」字中,她寫得中規中矩,無甚新意,只反覆吟詠紅梅花的紅罷了。而寶琴的詩卻是意境開闊、語句流暢,更顯得大家氣派。想來這妙玉的才情定不過如此,或許妙玉性格當中消極的成分給岫煙影響很大,妙玉尚道,自稱「畸人」,為人孤癖不合宜,殊不知這是她性格使然,混然天成。但岫煙本無出世之心,想來那若許年承妙玉所授的文字左不過莊子老子等,故寶玉讚她「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雲」,豈不知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她的才情,連香菱半路出家寫出的詩還讓人稱讚「新巧有意趣」,何況她呢?

    寶琴的詩就不必說了,《詠紅梅花》讓寶玉深為奇異,讓黛玉湘雲斟酒齊賀;新編十首懷古詩巧則巧矣,暗含的十則謎語竟難住眾姐妹;還有「外國美人」的詩讓眾人大讚「比我們中國人還強」,想來必定也是她所做,否則黛玉揭穿她時她為何「紅了臉,低頭微笑不語」。寶琴的詩大氣磅礡,想像豐富,詠古喻今,竟和她嬌柔小巧個性不合,想來多半得益於她多年來的四海遊歷。書中並未安排寶琴和岫煙有任何對話,卻讓這兩個女子同一天生辰,又讓岫煙做了寶琴的嫂子。果真如薛姨媽所說:任隔著海隔著國,也終有機會作了夫婦。薛蝌的人品定然出眾,否則也不會得寶玉青眼了。看來曹公是安排了一段好姻緣,只是不知最終如何。

    總是對岫煙心生愛憐,或許每個女孩子心中都有當岫煙的時候,一天天地長大,漸諳世事,身邊出眾的女孩子越來越多,誰不是偷偷拿別人和自己比較?但有一天遇到一個寶琴般的人物,自己便漸漸低下去了,心裡酸著酸著,可又有些不甘心,而日子也一天天過著,過著,煙飛草長,鶯鶯燕燕,何管他奼紫嫣紅開遍、落花流水春去。

    我們都是岫煙,心中都有一個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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