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我所說的百年中國,是指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也就是清末民初以來的中國社會,至今已經有一百年的歷史了。《紅樓夢》裡敘述賈家的來歷,說自國朝定鼎以來,赫赫揚揚,已歷百載。國朝定鼎當然指的是清兵入關,是為1644年,至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甲戌本的底本是1754年的再評本,已稱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上推十年,是1744年(約為雪芹撰寫是書的時間),距1644年恰好一百年。而《紅樓夢》研究,如果從 1904年王國維發表《紅樓夢評論》開始,也有快一百年的歷史了。
這一百年的中國,鬧鬧嚷嚷,不可終日;這一百年的紅學,也是鬧鬧嚷嚷,無有竟時。《紅樓夢》裡的好了歌注——「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是百年中國的寫照,也是百年紅學的寫照。杜甫詩云:「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陳寅恪亦有詩云:「一局棋枰還未定,百年世事欲如何」;「遙望長安花霧隔,百年誰覆爛柯棋」;「此日欣能獻一尊,百年世局不須論」參見《陳寅恪詩集》第126、127、107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百年中國的事情許多都說不大清楚,百年紅學的事情又何嘗說得清楚?潘重規先生寫過《紅學五十年》、《紅學六十年》,我本人寫過《紅學三十年》。現在該有人來寫《百年紅學》了。
上篇「遙望長安花霧隔,百年誰覆爛柯棋」
百年紅學,都有些什麼值得記憶的事情呢?這裡用得上《紅樓夢》第六回作者自敘結構之難的一句話:「按榮府中一宅人口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百年紅學的事情,比榮府的家政要複雜得多。只好舉其突出之點,略志梗概。
我想至少有六個方面的故實值得注意。
第一,中國現代學術是以《紅樓夢》研究開其端的。中國是學術大國,傳統學術經歷了先秦子學、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晚清新學等不同的發展階段,至清代樸學已經開始有了現代學術的一些萌芽。因為傳統學術和現代學術的分野,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看出來:一是學者是否把學術本身當作了目的;二是學術研究中是不是有了知識論的因素摻入。中國傳統學術是不重知識論的,也可以說有道德傳統,少知性傳統。但到了清中葉,傳統學術的道德傳統有了向知性傳統轉變的跡象。章太炎稱清儒的治學方法有六;一曰審名實,二曰重佐證,三曰戒妄牽,四曰守凡例,五曰斷情感,六曰汰華辭參見《太炎文錄初編·說林下》,《章太炎全集》第四冊,第11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把斷情感作為治經的六法之一,說明傳統學術所缺乏的工具理性已經在一定的意義上發揮作用。而按照梁啟超的說法,盛清學者的獨異之處,是具有為學術而學術的精神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嘗言:「凡真學者之態度,皆當為學問而治學問。」參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第40頁,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因此我們說中國學術至清中葉已經開始有了現代學術的萌芽,可以得到理據的支持,但也只是萌芽而已。真正現代學術之開端還是在晚清,歐風美雨襲來,學人產生追求學術獨立的自覺性,並試圖用新的學術觀念和方法反思固有學術,尋求新解。
這一轉變的時間約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1898年嚴復發表《論治學治事宜分二途》,1902年梁啟超發表《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和《新史學》,1904年王國維發表《紅樓夢評論》,現代學術思想和學術規範得到比較集中的體現參閱拙稿《文化托命與中國現代學術傳統》,載《中國文化》第六期,北京三聯書店、香港中華書局、台灣風雲時代出版社聯合出版。。其中尤以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最具有學科的代表性,是學術史上文學評論一門第一次引入西方的觀念和方法,來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在時間上,《紅樓夢評論》比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早十三年,比胡適發表《紅樓夢考證》早十七年。如果說王、蔡、胡分別為紅學的小說批評、紅學索隱、紅學考證建立了學派的典範,那末王靜安先生的《紅樓夢評論》不僅為紅學的小說批評建立了典範,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也具有奠基的意義。
第二,回顧百年以來的紅學,我們可以發現一個特異的現象,現代中國思想文化舞台上許多第一流的人物,都程度不同地捲入紅學。有的是自覺捲入,有的是被迫捲入,有的是不知不覺地誤入。王國維之外,蔡元培、胡適之、陳獨秀、顧頡剛、俞平伯、吳宓等,都寫過研究《紅樓夢》的專著或單篇論文。「五四」前夕,吳宓、陳寅恪、湯用彤、俞大維在哈佛留學,當時中國學生會曾舉行過學術聚會,請吳宓講《紅樓夢》,後來這篇演講以《紅樓夢新談》為題,在刊物上公開發表。演講時間為1919年3月2日。3月26日陳寅恪為這次演講題詞,寫了一首七律:
等是閻浮夢裡身,夢中談夢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縣黃車更有人。
世外文章歸自媚,燈前啼笑已成塵。
春霄絮語知何意,付與勞生一嗆神。原載《雨僧日記》,《陳寅恪詩集》收入,載於第7頁,寫作時間署「1919年3月」。原詩第四句後面有註:「虞初號黃車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