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書以名學的緣由(2)
一書以名學的緣由(2)
《紅樓夢》的藝術形式和藝術表現手法具有多樣性。從文學語言的運用和創造來說,作品中敘事的語言、描寫的語言、抒情的語言,包括對話、插話、獨白、旁白、議論、回憶、插敘、倒敘、補敘,以及古語、成語、俗語、諺語、暗語,隱語、雙關語、歇後語等等,應有盡有。《紅樓夢》中隱語、暗語之多,有時令人難以索解。第一回敘寶、黛故事緣起,說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株絳珠草,另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脂硯齋在句旁批道:「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又說「赤瑕」點紅字、玉字。這些地方,作者用的就是隱語。還有多得不勝枚舉的人名和地名的諧音,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姊妹諧「原應歎息」,賈府的清客詹光、單聘仁、卜固修諧沾光、善騙人、不顧羞;大荒山、無稽崖諧荒唐、無稽,十里街諧勢利,仁清巷諧人情等等,脂評及後來的研究者多有指出。這些地方無疑增加了讀者的求索興味。作品中人物的語言更富特色,不僅是充分個性化的,而且有聲音,有色彩,有音樂美,彷彿能夠從人物身上和故事情節中獨立出來,單獨構成欣賞對象。鳳姐之為人,劣跡甚多,但她的語言,沒有不稱道的,連平素懼怕她的丫環們也喜歡聽她說笑話。同是運用俗悟、歇後語,黛玉和鳳姐迥然有別:一個細,一個粗;一個文,一個野;一個雅,一個俗。「癩狗扶不上牆的種子」、「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我是耗子尾巴上長瘡——多少膿血兒」。這類語言,黛玉斷說不出,寶釵也說不出。第四十三回寶釵評論鳳姐和黛玉:「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顰兒這促狹嘴,她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井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曹雪芹提煉文學語言,用的就是這種方法。鳳姐的語言也是經過提煉的。至於刻畫人物,則對比、烘托、鋪墊、渲染、正面描寫、側面描寫、反面描寫、動態描寫、靜態描寫、肖像描寫、心理描寫,樣樣俱全。
論者曾有一種說法,認為中國古典小說重視動態描寫和外貌描寫,心理描寫經常表現為薄弱環節。可是細詳《紅樓夢》,我們發現這部作品的心理刻畫頗為獨到。寶、黛愛情從前世宿因寫起,至第三回一見如故,然後因寶釵的到來頓生不虞之隙,口角不斷發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兩人的愛情漸趨成熟。這時,對黛玉的愛情心理有一段細緻入微的描寫: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鴦鴛,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歎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
這樣細膩、連貫、深切的心理描寫,作者要求讀者同他一起停下來,共同探求人物的潛在意向,這種寫法,我們在《紅樓夢》以外的中國古典小說中還不曾看到過。甚至說這種寫法已帶有心理分析性質,便是熟悉現代小說觀念的西方讀者也不會感到愕然。
下面再舉一例。第二十九回寶玉和黛玉發生口角,兩個人鬧情緒,沒有去薛姨媽家看戲。賈母為此很著急,說:「我這老冤家是那世裡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麼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這等於把寶、黛的特珠關係由賈母公之於眾。緊接著第三十回,王熙鳳親自去勸解,沒想到寶、黛互賠不是,她拉了黛玉就走,當著眾人說:「倒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那裡還要人去說合。」又一次公佈了寶、黛的特殊關係,使得滿屋裡都笑起來。此情此景,寶、黛二人極為尷尬。黛玉一言不發,挨著賈母坐下;寶玉則沒話找話,和寶釵搭訕,結果又失口說寶釵像楊貴妃,一下子惹惱了寶釵,自己更加不好意思起來。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靚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說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願,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做《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裡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於這些上雖不通達,但只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著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薑呢?」眾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吃生薑。」鳳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