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難為怨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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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與百年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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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現在的《紅樓夢》讀者,對作品的關注點與過去已有所不同。百年紅學的一個積極成果,是《紅樓夢》這部古典變成了人們生活的一部分。不只紅樓,水滸、三國、西遊等幾部具有典範意義的古典小說,一直活在人們的心裡,參與人們的生活,成為人們語言、生活,甚至價值判斷的借用符號。如果加以區分,大體上少年兒童喜歡西遊,老年人喜歡三國,農民喜歡水滸,知識分子喜歡紅樓。對《紅樓夢》中的人物,今天的讀者有不同的選擇。青年中喜歡賈寶玉、林黛玉的人越來越少,而王熙鳳備受青睞。《紅樓夢學刊》近年多次收到稱頌王熙鳳是時代新人的文章。有一年春節,我和內子在深圳,一位朋友帶她的十五歲的女兒看我們。這個女孩喜歡《紅樓夢》,不知讀了多少遍。我問她喜歡哪個人物,她說喜歡王熙鳳。我大感意外。她還說也喜歡朱自清,將來找丈夫就找個朱自清一樣的人,但要有個郁達夫做她的情人。我和我太太、她的媽媽,三個人都驚呆了——她媽媽也是第一次聽到小女兒的如此高論。

這說明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的價值觀念、審美情趣在發生變化。事實上,就一個具體的人來說,對《紅樓夢》人物的選擇也是變化的。我自己也有這方面的經驗。十幾歲的時候讀《紅樓夢》,最喜歡的人物是晴雯。二十幾歲的時候,很欣賞史湘雲。現在想,《紅樓夢》中最了不起的人物,應該是平兒。給王熙鳳做貼身丫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平兒做得很好。王熙鳳視平兒為心腹,其他的人,例如李紈,也說平兒是鳳姐得力的臂膀。平兒絕對沒有對風姐不忠實的地方。但王熙鳳做壞事,平兒絕對不做。不僅不做,她還要背著王熙鳳做好事。「相濟」而不「同惡」。「同惡相濟」這句成語,不適合用在平兒和王熙鳳的關係上。平兒是維護鳳姐的,但鳳姐的罪惡,平兒卻沒有份。賈府上下沒有人說平兒不好的。我們可以設想,假如王熙鳳犯事,案情牽連平兒,一定不知有多少人出來作證,認定平兒無辜。做人做到如此地步,可以說達到了做人的一種極致。要說做人難,沒有比平兒做人更難了,但她卻做得最好。所以我覺得平兒其人最為難得。不過這樣的認知,須得有了一定的閱歷之後方能取得。就像《紅樓夢》裡平兒的思想風貌,必須經過「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雲軒裡召將飛符」、「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苓霜」這些紛擾之後,然後方能在「判冤決獄」的大關目上顯現出來一樣。

研究者從研究對像身上最終找到的是他自己。文學研究尤其如此。

但《紅樓夢》研究作為一門學科,研究紅學作為一種職業,她的盛世恐怕是過去了。百年紅學已經極盡了學術之盛。現在的情勢有點像《紅樓夢》裡的賈府,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1991年在新加坡召開的國際漢學會議上,我曾說紅學研究已到了「食盡鳥投林」的地步。實際情形確實如此。國內的紅學名家續有新作的很少。正是在這種情勢下,《紅樓夢》研究的偽考證之風趁虛而入。近兩年大陸紅學最轟動的新聞,是有人撰文說《紅樓夢》後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寫得更好。其目的是翻「五四」以來顧頡剛、俞平伯等老一輩紅學家對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比較研究成果的案。再就是有人連篇累牘地寫文章,說現存各種脂硯齋評本都是假造的,企圖把「五四」以來新紅學的研究成果一筆抹煞。主張不應否定後四十回的功績,是對的,早有不少學者這樣做過了。吳組緗教授於此持論甚堅。但一定要說後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寫得好,恐怕稍具文學鑒賞眼光的讀者都不會認可。至於脂本假造說,尤其缺乏堅實的根據。還有作者問題,近年對曹雪芹是《紅樓夢》原作者的質疑文章明顯增多,但也只是提出疑點,證據並沒有少許增加。因此這類紅學新聞,大半是「炒」出來的,輿情儘管沸揚,於紅學的學術進境卻鮮有小補。相反,這種炒冷飯、偽考證的行時,恰好說明作為一種學術思潮的紅學,已經到了梁啟超所說的學術衰落期,呈現出佛家所謂之「滅相」。梁啟超論學術思潮,分為啟蒙期、全盛期、兌分期、衰落期,並以佛家「流轉相」之生、住、異、滅概括之。其論衰落期寫道:「凡一學派當全盛之後,社會中希附末光者曰眾,陳陳相因,固已可厭。其時此派中精要之義,則先輩已浚發無餘,承其流者,不過捃摭末節以弄詭辯。且支派分裂,排軋遂之,益自暴露其缺點。環境既已變易,社會需要別轉一方向,而猶欲以全盛期之權威臨之,則稍有志者必不樂受。而豪傑之士,欲創新必先推舊,遂以彼為破壞之目標。於是入於第二思潮之啟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終焉。此衰落期無可逃避之運命,當佛說所謂滅相。」見《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第2至3頁。

如果要我來展望世紀轉換後的紅學,那末我可以作一個比喻:已往的百年紅學,相當於《紅樓夢》前八十回,從今而後的紅學,最多是後四十回續書而已。也許我的看法過於悲觀。不過沒關係,樂觀的朋友絲毫不必緊張,因為前面說了——現在不是正有人力圖證明《紅樓夢》後四十回比前八十回寫得更好嗎?王國維撰寫《紅樓夢評論》的1904年,曾寫過一首《出門》詩,全詩八句寫道:「出門惘惘知奚適,白日昭昭未易昏。但解購書那計讀,且消今日敢論旬。百年頓盡追懷裡,一夜難為怨別人。我欲乘龍問羲叔,兩般誰幻又誰真。」我草這篇論文此時此刻的心情,和王靜安先生九十年前撰寫《紅樓夢評論》的同年所寫那首詩的心情,實相彷彿,我也不知我之所論是接近「幻」還是更接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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