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與中國文藝學(2)
紅學與中國文藝學(2)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形容欣賞者的情感漸次變化時,連用了三個「不覺」,就是說,藝術欣賞中的一層比一層深入的感情變化,是不自覺的,目的性讓位給無目的性。理解的方式主要是感悟,自由聯想代替了邏輯推演。文化素養構成了藝術欣賞深化的必要條件。如果不是林黛玉,而是一個缺乏文化知識的普通「世人」,即使看到《牡丹亭》的演出,也不一定產生共鳴,至少不會如此強烈,達到這樣高層次的境界。我們從這段描寫中,可以領悟到和總結出多少文藝學的大道理啊!
中國古典詩詞的創作一向講究意境,不僅創作中多有表現,理論上也有概括。最突出的是王國維,他說:「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這段話見於署名山陰樊志厚的《人間詞乙稿序》,據趙萬里先生說,序文實系王國維自己所作。參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人間詞話附條》及徐調孚的「重印後記」第256頁、第261頁。而在談元雜劇的特點時又說:「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王國維:《宋元戲曲考》,《王國維遺書》第十五冊,第74頁。王國維對意境這一概念解釋得最明確,而把「意與境渾」看做文學的上乘,是很有見地的,但他沒有談小說。小說是否也有意境?有,《紅樓夢》中例證很多。第二十六回,寶玉與黛玉《西廂》戲語不久,兩個人都在情意纏綿之中。一天,寶玉無精打采,「順著腳一徑來到一個院門前,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裡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地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這一段描寫,意與境完全融為一體,景都是為情而設,目的是寫出林黛玉春困幽情的意境。湘簾、翠竹寫其幽,黛玉長歎寫其情。第三十回齡官在薔薇架下畫「薔」,是表現她的癡情,而寶玉在花架外面看齡官畫「薔」竟忘記自己被雨淋濕,說明寶玉之癡勝過齡官。整個一大段文字都是為了化出一個情癡的意境來。
當然,最有代表性的是第三十五回,黛玉立於花蔭之下,遠遠地望見賈府很多人都去怡紅院看望被打的寶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身世,傷心得哭起來了。紫鵑勸慰再三,才回到瀟湘館。
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歎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歎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麼記了。」黛玉便令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
蘇東坡說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著一『見』字而意境全出矣」。看了上面這段描寫,也是「意境全出矣」!如果把「境」區分為物境、意境、情境的話,那麼瀟湘館中的竹影、苔痕當是物境,徵引《西廂》的詞句是情境,黛玉自歎是意境。但在這裡,物、情、意三境是化而為一的,同為黛玉而設。鸚哥的長歎和誦詩,則又把已化出之意境重新渲染、疊印、深化,使物境全部情意化、人格化,然後又通過黛王隔紗窗戲鸚哥把已成之境淡而化出。其中,鸚哥誦《葬花吟》是詩境,黛玉隔紗窗戲鸚哥是畫境。此等妙文,只有曹雪芹才寫得出。明人朱承爵說:「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出聲音之外,乃得真味。」試看《紅樓夢》中這類描寫,可謂意境融徹,因而真味無窮。脂硯齋在一條批語中也說過:「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筆墨也。」至於用畫家的筆法寫小說,幾經皴染便成一寫意畫或工筆畫,一部《紅樓夢》中更是多多。從文藝學的角度研究《紅樓夢》,有數不盡的好課題。
《紅樓夢》寫人物尤其不同凡響,可以說集中了中國古典小說寫人物之大成,創造了極為豐富的藝術經驗。人物的語言的充分個性化,使讀者根據說話人的聲音就可以分辨出是哪個人物,研究者多有指出。至於人物形象的生動、逼真、傳神,每個讀者都留有深刻印象。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寫人物常常是一擊數鳴,一筆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