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與中國文藝學(4)
紅學與中國文藝學(4)
寫史湘雲更奇,壓根兒沒講湘雲長得什麼樣,面孔、眉毛、眼睛、嘴巴,都未作正面刻畫,一個字也沒有提起。第二十一回寫湘雲睡覺:「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寫到了頭髮、臂膀,沒有涉及面容。第四十九回寫湘雲雪天的裝束:「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脫了褂子,「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褙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肷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花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麂皮小靴,越見得蜂腰圓背,鶴勢螂形。」從外到裡,衣著打扮寫得細極,就是不及相貌。第六十二回湘雲醉臥芍葯捆,從別人的眼裡看是:「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葯花辦枕著。」不獨未及面孔,連身體形態也不著一筆。散落的芍葯花、半埋的扇子、鬧嚷嚷的蜂蝶、鮫帕包的花枕,都是湘雲的身外之物。再就是作者寫她好笑,喜歡講話,又有點口吃。全部關於史湘雲的外貌描寫就是這些了。可是《紅樓夢》的讀者都覺得湘雲長得不同一般,與黛玉、寶釵相比,鼎足而三,難分高下,不好硬說誰比誰更出眾一些。
《紅樓夢》裡值得總結的藝術經驗和藝術規律太多了,豈止人物寫得好,其他方面也不乏獨創之功,不愧為文藝學極為豐富的原料的寶藏,從這方面深入發掘,學術意義和理論價值是很大的,紅學研究在這裡尚有不易窮盡的用武之地。
具有典範意義的學科
紅學之所以具有學科價值,與《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特殊經歷也有一定關係。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魯迅的這番經歷,使他在轉折中和對比中瞭解了人生;後來走出家庭,東渡留學,然後又棄醫學文,投身文學事業,終於成為中國文化的巨人。這和他早年的經歷直接相關。一個大作家的造成,除了必需的其他條件,作家本人的曲折的生活經歷和豐富的人生閱歷至關重要。
曹雪芹的一生是富於傳奇性的,生活道路比魯迅不知曲折多少倍,遭遇的家庭變故和政治打擊,為文學史上許多作家望塵莫及。他的祖上是從龍入關的皇室近臣,特別是曾祖父曹璽和祖父曹寅時期,他的家族達到鼎盛,如《紅樓夢》中形容賈府時所說的:「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曹雪芹的童年和少年就是在這種極度榮華富貴中度過的。但是後來,隨著康熙和雍正的政權交替,曹家受政治牽連,被抄家沒產,從此雪芹社會地位大降,晚年竟流落北京西郊,過著身微運蹇、貧困潦倒的生活。由飫甘饜肥的富貴之家,一變而為「舉家食粥酒常賒」;從地處江南的「溫柔富貴鄉,花柳繁華地」,到「寂寞西郊人到罕」;原來是朝廷的寵兒,現在是「壞了事」的罪犯的後裔。這種「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的生活巨變,這種堪稱「大閱歷、大悲歡」的人生經歷,這種「翻過觔斗」的社會閱歷,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直接契機。
大作家是需要有大閱歷的,沒有大閱歷絕成不了大作家。曹雪芹的生活經歷和人生閱歷在中外文學史上有代表性。中國過去講究窮愁著書,認為文窮而後工,不是沒有道理。司馬遷在《報任安書》裡說:「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史遷這段名言,經常為人所稱引,其實後面接下去還有「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明確提出著書舒憤的觀點。司馬遷身受腐刑而撰寫《史記》,就是實踐他的主張。作為參證,恩格斯也講過「義憤出詩人」的話。曹雪芹寫作《紅樓夢》,就是窮愁著書、發憤著書的典型,研究曹雪芹可以啟發我們瞭解世界上一些偉大作品產生的一般過程。
最後,我想強調《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的成熟形態,這一點,對認識紅學的學科價值有關鍵意義。研究對象的內部結構是成熟形態還是不成熟形態,直接關係一門科學的理論建設。馬克思研究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從解剖資本主義社會開始,就因為資本主義是人類社會發展到十九世紀的最成熟的社會形態。馬克思說:「資產階級社會是歷史上最發達的和最複雜的生產組織。因此,那些表現它的各種關係的範疇以及對於它的結構的理解,同時也能使我們透視一切已經覆滅的社會形式的結構和生產關係。資產階級社會借這些社會形式的殘片和因素建立起來,其中一部分是還未克服的遺物,繼續在這裡存留著,一部分原來只是徵兆的東西,發展到具有充分意義,等等。人體解剖對於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徵兆,反而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後才能理解。因此,資產階級經濟為古代經濟等等提供了鑰匙。」馬克思:《導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二卷,第725頁至726頁。《紅樓夢》自然不同於《資本論》,我引用馬克思的話帶有一定的比喻性質,但馬克思概括的研究政治經濟學的方法,具有普遍的方法論的意義。
《紅樓夢》是古典文學的總匯,是中國小說發展的最高峰,古代文學中某些「只是徵兆的東西」到《紅樓夢》裡「發展到具有充分意義」,這方面的例證是很多的,比如語言的藝術和寫人物的藝術等等。因此,研究《紅樓夢》猶如解剖高等動物,可以為理解整個中國古典文學提供一把鑰匙。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紅學是一個有一定典範意義的學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