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頓盡追懷裡(2)
百年頓盡追懷裡(2)
但隨即發生一個問題,檢討百年來的紅學,研究者對《紅樓夢》本文的研究反而多少忽略了。另一方面,新材料的發現,總是極為偶然的。對已有材料的詮釋,到一定時期也會達到一個極限。其結果研究隊伍如此龐大、不時成為學術熱點的百年紅學,所達成的一致結論並不很多。相反,許多問題形成了死結。我曾說紅學研究中有三個「死結」:一是芹系誰子;二是脂硯何人;三是續書作者請參閱本書第八章下篇「紅學之謎和紅學死結」第402至403頁。。這三個問題,根據已有材料,我們只能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當然,以後如有新材料發現又作別論。
對一門學科來說,研究了一百年,在許多問題上還不能達成比較一致的結論,甚至形成許多死結,我想無論如何不能說這是這門學科興旺的標誌。所謂真理越辯越明,似乎不適合《紅樓夢》。倒是俞平伯先生說的「越研究越糊塗」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一書的自序中說:「我嘗謂這書在中國文壇上是個夢魘,你越研究便越覺糊塗。」參見《俞平伯論紅樓夢》第37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不失孤明先發之見。我把《紅樓夢》與百年中國聯繫起來——百年中國也是欲理無序,曲折萬端,可能也潛蘊著許多未解之謎。《紅樓夢》研究扭成了許多死結,百年中國也扭成了許多死結。話說回來,也許百年紅學的命運確乎與社會的變端真有一點什麼關係?吾不知矣,吾不知矣。難言之哉,難言之哉。
下篇「百年頓盡追懷裡,一夜難為怨別人」
二十世紀眼看就要走完了它的行程。百年紅學也走到了百年的盡頭。世紀轉換,紅學將怎樣發展?紅學未來的命運如何?說來很不幸,以我個人的觀察,現在國內的紅學,多少有一點「禮失,求諸野」的味道。比如多種版本的《紅樓夢》電影、電視連續劇的相繼問世,站在學術的立場,我無法認同這些視覺形象。又比如現在中國大陸,南北都在大建大觀園。紅樓服飾、紅樓宴大興其時。紅樓服飾雖有混淆明清兩代的跡象,但清代的特點還是明顯的。而清代服飾是否代表了中華傳統服飾文化的正宗?我頗表懷疑。唐宋裝是好看的,日人有所承繼,我們這故國,卻被清代「剃髮易服」而後隔斷了。1991年,台灣中央大學的康來新教授首創紅樓之旅,我隨喜著參加了在上海舉行的懇談會。當時我被問及該怎樣看待這並不古老的「浪漫之旅」,我感到很不好回答。我想這創意是極佳的,也許有助於古典文學名著的詮釋與普及。這裡有一個如何看待紅樓文化問題。我認為紅樓文化固好,但要避免俗世化。因為現在有人提出了「應用紅學」的概念。我說「應用紅學」如果也可以算作紅學的話,用得上史湘雲的一句話:「這鴨頭不是那丫頭,缺少二兩桂花油。」蓋缺少學術是也。
所謂「應用紅學」,不應該成為未來紅學的發展方向。
儘管如是,真正的有學術價值的《紅樓夢》研究,仍在繼續中。受材料的限制,考證派紅學和索隱派紅學很難前進了。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小說批評派紅學不存在無米的問題。小說批評從文本出發,只要《紅樓夢》在,就可以做出各種各樣的飯來。何況《紅樓夢》本身——文本中,還潛伏著許多未解之謎,足夠睿智之士猜上幾個世紀了。不久前,鄧雲鄉先生透露一條消息,說前些年有一次他從上海到北京看望俞平伯先生,兩個人閒聊,談到有人考證林黛玉是吊死的,因為太虛幻境裡黛玉的冊子上,寫的是「玉帶林中掛」。說到這裡,俞老先生非常嚴肅地問鄧雲鄉:《紅樓夢》第五十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寶玉離席回怡紅院,偷聽襲人、鴛鴦說話,然後又出園回到席上。半路寶玉要解手,跟隨寶玉的麝月、秋紋都站住,背過臉去,笑著提醒寶玉:「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風吹了肚子。」俞老先生問鄧雲鄉:「寶玉為什麼要蹲下來解手?」鄧是研究北京民俗的專家,他說北方兒童穿滿襠褲,站著撩衣露很大一塊肚子,天冷吃不消,所以北方的父母都教小男孩蹲下來小解。問題本身自然小之又小,弄得清楚和弄不清楚,都無關宏旨。但《紅樓夢》研究者不同,就是探究得這樣深細,所以才出現許多紅迷。
總之,依賴於《紅樓夢》文本的紅學小說批評,前途是無量的。無論再過多久,人們仍然會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和審美情趣,對《紅樓夢》作出新的解釋。每個時代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社會的復興,文化的建設,總是伴隨著回歸原典的活動。《紅樓夢》作為一部文化經典,魅力是永存的,紅學不紅學,倒在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