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同情 、至情(2)

多情、同情 、至情(2)

多情、同情 、至情(2)

張曼菱評點紅樓夢

多情、同情 、至情(2)

   

目前,同性戀問題已經成為世界性的人權問題,而越出了道德的範疇。在《紅樓夢》中,同性戀的表現也因人而異。賈寶玉仍然是一種鍾情與尊重的姿態,與他在異性戀中的誠摯相同。甚至「以同性戀行為來表達他對社會的平等博愛思想」,如因與戲子蔣玉涵交往而受到鞭笞。這與別人將同性戀對像視為人格貶低者,完全不同。

可見曹雪芹對同性戀現象已頗具現代觀,即是:重在對於雙方人格人權的尊重平行願,在生理上沒有什麼貴賤之分。同性戀享有與異性戀同等的標準,就是說,不能是強迫的侮辱的單方面的。所以,薛蟠要吃柳湘蓮一頓痛打;而寶玉卻為了蔣玉函忍受父親賈政的狠毒鞭笞。

賈寶玉講「倫理」,是人性化了的倫理,而對非人性化的倫理則一律排斥。對賈政等以父權身份強加於他的封建科舉,寶玉一貫陽奉陰違,或攻擊否定。賈雨村之流所謂「經濟仕途」中的雅客,為他所不耐煩相見。

而戲子琪官兒,他卻可以結為知音。連鄉村一個靈巧的二丫頭,亦令他回首留戀。從媒人口裡聞知的,未見過面的「傅家妹子」亦令他愛惜有加。劉老老瞎編的「抽柴禾」的女孩,亦令他記掛,盤問。

書中寶玉與諸女性的關係,各有隱情,而作者所推崇與讚賞的,是他與黛玉那種互視為知己的,默契如神、相共生死的愛情。

而恰恰是黛玉與晴雯這兩個最富靈慧美質的女性,寶玉獨沒有與她們有任何的床弟關係和產生性逗挑的迷惑。寶玉與黛玉、晴雯間演繹的這種異性愛,正是作者所追求的情天情海的最高境界,也是以通靈玉為靈魂的這個人物的最本性的追求。

如果說其他各種塵緣不過是頑石之殼,或石上之灰土,那麼這種至性的追求,正是頑石內中的美玉。

賈寶玉在人世上所受到的臧否,常常會令人想到中國春秋《左傳》故事裡的「和氏璧」。

一個叫和氏的人,懷揣價值連城的璞玉,卻不被人識,而反被誣為有欺君之罪,禍及截肢酷刑。然他持其璞,終不悔。經歷改朝換代,終於遇上識貨的人,終於從這璞中分剖出一塊價值連城的晶瑩美玉。從此「和氏璧」成為鎮國之寶。

賈寶玉所具有的諸多為眾人否定的異質行為,不為人所理解的思想情愫,就像是這塊和氏所懷的美玉,外面有頑石塵土所作的包裹;而作者蘊藏於他身上的那種高超於世的思想與理想,就像包在頑石之內不為人所識的和氏璧。

聯想到《紅樓夢》這本書在社會上曾經幾禁幾開,既使「洛陽紙貴」,又屢遭剷除。聯想到在那個時代裡,李贄一類啟蒙思想家所受到的異端詰難,排斥誣蔑,就會完全理解了書中對賈寶玉的批詩:「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那完全是一種自嘲啊。

然而,書中又借林黛玉談禪機說出:「至堅者寶,至貴者玉。爾有何堅?爾有何貴?」

面對如此強大系統的封建壓力,寶玉是堅者,堅若頑石,絕不倒退和妥協,亦無怨無悔。他「空對著,山路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而面對眾多被壓迫被擺佈的女性,寶玉是可貴的知音與救星,具有精神上的通靈之妙。

將寶玉比為頑石,比為美玉,皆是對他這種品格與不屈服的人性思想之讚美。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珠與玉在中國文化中歷來是被人格化與人間化的。

石頭化為了扇墜大小的一塊美玉。玉又重新還原成一方大頑石。這裡面蘊含著中國的「玉文化」。

看書中,通靈玉昏蒙,則寶玉亦昏蒙病倒,玉晶瑩,則寶玉清醒病癒。看似奇詭杜撰,其實,這也源自中國的玉文化。中國自來有「玉能養身辟邪」之說。也有「玉飾能隨所佩者氣色變化」一說。

黛玉其實也歸在了玉之列。在寶玉初會林妹妹時就引過西方有石名黛可畫眉之典。中國人說黃金有價玉無價。故黛玉在「葬花詩」中有「質本潔來還潔去」這一說。她也是一塊自然乾淨的石頭。

中國文化中,對「石」是獨有情結的。《西遊記》中,孫悟空出生於石,原生時就叫石猴,這是本真的名字。「悟空」是唐僧救他收徒之後,為之取的法名。

這倒有點像《紅樓夢》中的寶玉,原來是混混茫茫中的一個天然生命,進入紅塵世界,接受紅塵制約,後來又悟而出家為「情僧」。故《紅樓夢》又名《情僧錄》。

《水滸》第一回「洪太尉誤走妖魔」,也是起源於「石」。一塊石碣被人揭起,因而放出一百零八條好漢,都是天上星宿,出來演繹故事。

今寶玉由石轉世,變成一位銜玉而生的公子,最後則復歸青梗峰下,還原為一塊鐫了字的頑石。

《紅樓夢》一書中撲朔迷離的筆法,以賈寶玉這個形象為最典型。這是一個在藝術上最純粹,在個性上最真實,而在來龍去脈上又最富於幻想力的,古今中外,獨一無二的文學形象。

賈寶玉既是大觀園中的貴公子,又是大荒山上的頑石;既是多情有染的血肉之軀,又有一顆虔誠堅貞的至愛之心;既是一個來完成塵緣的混世魔王,又是一位清醒傷感,記敘往事的石兄;既是被作者調笑嘲弄的書中癡人,又是作者自己在俗世上的代言人。

如果我們再細一點推敲,《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空靈」,寫大荒山下那塊石頭、石頭被渺渺真人化為的美玉,這二者與寶玉其人是交叉的關係,而並非是完全對應的。而是因真人大士們要送一批冤家下凡歷劫,那絳珠草與神瑛侍者都在案中,這石頭是夾帶進去的。

也就是說,寶玉的前身是赤霞宮神瑛侍者,石頭也好寶玉也好,都是被命運安排夾帶下凡的。石頭的使命主要是紀錄。而生活情感閱歷則由神瑛侍者所創造。

這種寫法,這種通過神話仙境不斷轉換的角度,在文學史上也是舉世無雙的。而又能夠達到讀者的理解和勾起更加濃郁的興趣。

它不會因為轉換的無稽,引起混亂,而拋下讀這本書的念頭,反而因為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線索,產生「剪不斷理還亂」的二百年《紅樓夢》情結。這是中國文學中情、理、哲、詩合一的美學風格的一個曠世創造。

《紅樓夢》所創造的成功之豐碑,不是一塊人為的花崗石,而是一條滾滾不盡的東逝春水,流淌在世世代代、年年月月的中國人心坎,滋潤中國人古往今來的感情花園,灌溉中國人生生不息的愛恨情仇之花蕊。

可以說,我們這個民族,雖在當代經歷「浩劫」,但《紅樓夢》還在;石頭城不在了,石兄尤在,紀錄的故事在,文化與人性就在。這是曹雪芹與寶玉的珠聯璧合。

《紅樓夢》所留下的,決不僅止是那一片「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與「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個人世界,這是一個博大的感知的世界。

賈寶玉也決不是一般花花公子的代名詞,而是揭示了我們這個民族在數千年封建壓抑之下,人性情感之大海不僅沒有為之乾枯,反而更加深沉和豐富,細膩與生動。

賈寶玉展示了我們這個嚴肅的民族多情的一面,那一塊通靈玉,那一個與天地同在的補天遺石,乃是人性不滅的象徵。

石兄在,則人性在,則大觀園在。

因而,我們仍能夠成為世界上最懂得感情價值,女性風采與命運,人生無常,人如草木,終當復歸自然等至高知性與知識的民族;因為有《紅樓夢》,我們仍然是世界上最懂得享受文明之美,珍視緣份,善待人生的文明之族;是世界上民族之林中的智者與善者。

賈寶玉這個藝術形象出現在具有數千年「男尊女卑」傳統的東方中國,是一個奇跡,故書中亦稱其為「異端」。西方十九世紀騎士精神曾經風靡一時。但那其實仍是以女性為籌碼,為裝點男性勝利的花瓶。而賈寶玉對女性的充分肯定和理解,維護,則站在一個更為平等博愛的人性的高度。

嗚呼!世有解語之人,遂有浮生之歎。人生如夢,此夢強如他夢。願為此夢,勿復為別夢。

中國傳統小說所創造出的藝術,決不只是那種「依著葫蘆畫瓢」照相式的做法。我們何苦臨淵空羨,生硬模仿外國《尤利西斯》之流的新穎別緻,何不退而結網,將這《紅樓夢》重讀深思?

在中國,有多少文人一生夢想著自己也寫出一部《紅樓夢》式的書來。

吾父亦早囑咐於我:可從《紅樓夢》中學習藝術。但我一直在犯古人「學而不思則殆,思而不學則惘」之訓戒。讀時貪圖美受,不復深思,偶有所思,又無暇復讀。終為豎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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