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靈豈能入深宮(2)

性靈豈能入深宮(2)

性靈豈能入深宮(2)

張曼菱評點紅樓夢

性靈豈能入深宮(2)

   

太虛幻境中所含的文化、倫理、宗教、宿命等等,內容是很複雜的。曹雪芹企圖用這些多元的東西來解釋和構建他所感觸到的人生。有虛有實,而「意境」則幫了他的大忙,將那些尚未清晰的部分意示出來。

在幻境中,道、佛的成分在裡面很明顯,而儒家的東西卻是以「恐嚇」形式表現,那夜叉海鬼來拖寶玉下迷津去,就是對他不醒悟的懲罰,也是曹雪芹無可奈何所用的正面教育法吧。

其實,他是很欣賞沉溺在迷津中的賈寶玉的,而對於那位擺脫迷津得到正果,滿口科舉進仕的甄寶玉,則才是真正的辜負了一副好皮囊。

總上所述,太虛幻境不可能是一座深宮,更不可能是人世間賈元春所居的那種貌似尊貴,實則冷酷的皇家宮殿。它沒有那種聲勢顯赫,奴僕眾多,層次森嚴的封建級別特徵,它只是一種性靈的花園,情感的天堂。

然而高鶚的續寫,卻將林黛玉的結局變成了深宮中的貴妃。

高續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說林黛玉死去時,身邊的人們「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此處伏下了一條後來所謂寶玉到幻境中看望林妹妹,卻見到一位深宮中的瀟湘妃子的線索。

第一百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寫寶玉再入太虛,重閱冊子,那心情竟有了一種算命占卦式的心理,極其市儈,毫無傷感,簡直就不再是寶玉了。

然後是一段雜七雜八,半通不通之文字,寫寶玉見黛玉,試摘雲之:

寶玉「待要往後再看,聽見有人說道:『你又發呆了,林妹妹請你呢。』好似鴛鴦的聲氣。回頭卻不見人。……忽見別有一洞天,樓閣高聳,殿角玲瓏,且有好些宮女隱約其間。……寶玉順步走入一座宮門,內有奇花異卉,都也認不明白。唯有白石花闌圍著一顆青草,葉頭上略有紅色,但不知是何名草,這樣矜貴。只見微風動處,那青草已搖擺不休。雖說是一枝小草,又無花朵,其嫵媚之態不禁心動神怡,魂消魄散。……只聽見旁邊有一人說道:『你是那裡來的蠢物,在此窺探仙草!』……「那草本在靈河岸上,名曰『絳珠草』……警幻仙子命我看守,不令蜂纏蝶戀。」

……那仙女道:『我主人是瀟湘妃子,』寶玉聽道:「是了,你不知道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說!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雖號為瀟湘妃子,並不是娥皇女英之輩,何得與凡人有親。你少來混說,瞧著叫力士打你出去。」

……又聽見有人趕來說道:「裡面叫請神瑛侍者。」……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來請你一會……」……到了一個所在,只見殿宇精緻,彩色輝煌,庭中一叢翠竹,戶外數本蒼松。廊簷下立著幾個侍女,都是宮妝打扮。見了寶玉進來,便悄悄地說道:「這就是神瑛侍者麼?」引著寶玉的說道:「就是,你快進去通報罷。」有一侍女笑著招手,寶玉便跟著進去。過了幾層房舍,見一正房,珠簾高掛。那侍女說:「站著候旨。」寶玉聽了,也不敢則聲,只得在外等著。那侍女進去不多時,出來說:「請侍者參見。」又有一人捲起珠簾,只見一女子頭戴花冠,身穿繡服,端坐在內。寶玉略一抬頭,見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說道:『妹妹在這裡,叫我好想!』那簾外的侍女悄叱道:「這侍者無禮,快快出去!」說猶未了,又見一個侍者將珠簾放下。寶玉此時欲進去又不敢,要走又不捨……。

雖也由仙女之口,說瀟湘妃子非娥皇女英之輩,與凡人無親可言。但觀其處所、裝扮、派場、儀式,無一不是皇宮中當年賈元春的格局。那種「六親不認「的冷漠,動不動要「叫力士來打了出去」的森嚴,也與皇宮規矩無二。

寶玉走入時,則又有些摹仿前面黛玉初入賈府之情景,又夾上幾竿翠竹,房舍,宮殿中又跑出「正房」來,寫得不倫不類。足見高鶚之沒有見過大家世面。

而絳珠草,也竟然成了被白石欄所圍住,被人看守著,甚至不准蜂蝶來往的宮中名貴植物,全然失去了靈河岸畔的自由天然。

絳珠與黛玉本來「草木人兒」是一體的,高鶚在此又將其形魂分離,分出「主子奴才」,儼然又是一座大觀園。哪兒還有幻境的仙意?也與《紅樓夢》開首所設計的木石前盟故事生出分叉,故意混亂。不要說寶玉糊塗,就是讀者也糊塗了。

貴為妃子的林黛玉變得驕矜討厭,毫不念舊,比起塵世中的林妹妹來,真是俗不可耐。那有一點兒太虛幻境的氣象。

而更可駭的是,寶玉在幻境中遭到尤三姐執劍追趕,口中還說什麼「妃子命我一劍斬斷你的塵緣」。就是說黛玉還能指使人動刀劍。哪裡還有一點兒引愁、度恨,鍾情,癡夢等仙女的個性。倒有些像是舊式封建神話裡的瑤池王母一流。

這簡直是顛倒錯亂之至!按前書說,寶玉與黛玉不是塵緣,而是仙緣。復歸上界,有什麼一劍之仇?林妹妹竟然令其部下執劍追斬寶玉,非夷所思!

這倒有些照應了高鶚寫的黛玉歸天時,口中喊道:「寶玉你好……」的恨語。此為另部《紅樓》,其間魂魄精神,筆者不能苟同。

這就是高鶚以為,黛玉在歷盡苦難之後應該獲得的皇權式的結局吧?這真是以俗人之見,補高人之憾,令人更覺遺憾。

高鶚這段續書,使寶玉見到珠簾後慷懶的瀟湘妃子,既違背了前面曹雪芹的意境與性靈,又沒有自己的新鮮東西。他東拉西扯的這幾筆,筆者以為是從「長恨歌」中楊玉環見方士,春困於蓬萊仙境的情節模仿而來。

試看此段《長恨歌》:

「……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成雙。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颻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

只是高鶚的語言差勁,人物也呆板勢利,沒有一絲情意。此番宮廷富貴景象,與寶黛口中始終貶斥的「金玉之命」相悖也!亦與太虛幻境之「意境」,和黛玉之「性靈」大相違背。深宮黛玉,性情全失,難道連元春都不如了嗎?

此深宮非太虛,此妃子非黛玉也!

在《紅樓夢》書中,對皇宮生活中的無奈,違背人性而使貴妃悲慼的情節,應是首披其真象,在各種書籍中都是開先河的。就在那鮮花燦爛,紅火轟烈的省親過程中,「賈妃滿眼垂淚,……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歎、惜三姊妹,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初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裡,不禁又哽咽起來。」

元妃冒大逆不道之罪,對親人們說出了:「當初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字字血淚。這是賈元春留給人們最深刻最有價值的印象。

這「不得見人的去處」,絕不會是曹雪芹的理想境地。哪裡可能又將黛玉之靈送進深宮,還自鳴得意?此高鶚之俗也!

看那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賈雪芹幾行字說盡了當時勢利勁頭:「於是寧榮兩處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而當「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脊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

在黛玉的眼中,什麼「王爺」,不過臭男人。這裡還暗將「聖上」也罵了在裡頭。因在北靜王贈寶玉香串時就說明,「此系前日聖上親賜脊苓香念珠一串」。黛玉如此超逸,其實與她奔父喪回來後,看見賈府以元妃為榮耀,上下張揚之勢頭有關。

黛玉,所謂不同時俗,不識時務者也。故寶玉深敬之。此是雪芹筆法。

豈有日後絳珠之魂又去做「妃子」之理?

「選妃」是寶釵「上青雲」之夢,而非黛玉神歸之處。

瀟湘妃子,仍是詩人的美號,源起於灑淚竹枝的幽怨典故,猶如「枕霞舊友」、「怡紅公子」、「蕉下客」之類,如此穿鑿附會,難道賈探春前世是一隻鹿嗎?

這些雅號本身帶有詩社中極強的戲謔風趣,「瀟湘妃子」之美稱,強調了黛玉的孤高獨貴氣質,並不須要杜撰一座深宮,一群宮女來安置林黛玉。

這是高鶚的心理需要和思維局限。

此段描寫,與曹公開首就寫明的龍脈並無相干。按前面所書,絳珠草木,合當永歸天露蒼穹下。從來處來,回來處去。清靈的神魂,依然歸於世界的原始元素,水與土、木與石之中。蓋取之於自然之氣,因而生生不滅。

林黛玉之終結,在那白茫茫大地,混沌太虛中;上有不盡雲天,漫漫靈河,下有木石相伴。乃得在大自然中永存其精華毓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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