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前薛寶釵(2)

人前薛寶釵(2)

人前薛寶釵(2)

張曼菱評點紅樓夢

人前薛寶釵(2)

   

薛家母女的伎倆,在賈府裡「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被黛玉視為笑柄。寶玉置之不屑,順便就編出一個「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的故典來,借此表示黛玉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是時,寶黛的狀態是樂觀的,認為他們間的感情是有保障的,因此只是將「金玉之說」盡情取笑了一番。誰料到,就是這些鬼話,竟然能夠成為最後拆散他倆的強大依據。

十九回,從題目到內容是典型的曹雪芹筆法。故事溫香軟玉,殺機暗伏。清新怡人,情節遞進。正諧相輔。雅謔中,褒貶不露。題目則寫意化而非紀實。

類似的還有:「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滴翠亭楊妃戲綵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雲軒裡召將飛符」。

如此回目,皆是妙語,俱含深意。此種情意綿綿的章法,是其他小說如《水滸》、《金瓶梅》、《拍案驚奇》等所沒有的。它散發著一種獨有的夢境氣息和藝術天地的神馳,使人絕對不會將它與別書混同起來。它就是《紅樓夢》之獨特語系。

精華所在,作者亦自知道珍惜,因此並不強求一律,以避賣弄之嫌。其他回目,依然按照章回故事,實話實說的套路。更顯出大家氣派。

黛玉真情處處可以捉摸。黛玉,所謂「性情中人」是也。

與寶釵比較,她心中的不快,點點滴滴,常當寶玉面或當眾人面,直說出。更有幾場重頭戲,將顰兒心曲如辭賦一般鋪陳出來,如泣如訴,感人至情。

例如從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末了,到第二十七回「埋香塚飛燕泣紅妝」開首,寫她夜訪寶玉,卻遭丫環們拒之院門外。此一大段文字,一般人以為閒筆,不經意。卻不知這正是雪芹對黛玉的揭示及評價。

請勿厭冗長,容引於下:

晴雯……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逗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正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一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來:必竟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起來,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慼戚,嗚咽起來。……

黛玉直抒胸臆,揭示心靈,向天哭泣,向地詢問。次日即作有葬花詩,一氣不折,毫無彎曲,頗有耿介之士風。

而其中亦夾有一段寶釵的心理描寫:

寶釵……逶迤往湘瀟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性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寶釵的心理活動是明智型的,算計型的,總慮到後果,慮到自己的處境和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而不是率性所為,呈現自我。與黛玉是兩個品種。

能夠成為「人前」的人物,即現在說的「會做人」,也是一種公關能力。

寶玉挨打後,黛玉探望時,聞眾人至而退走。恐人見自己哭紅眼睛。她只能是一種真情的奉獻。

寶釵做的張揚,手托丸藥送去,在襲人失言提及薛蟠時,又不失時宜地說了一番外圓內方的話,收服了襲人內應,遂為賈母等所贊。

寶釵具有收拾局面的能力,也有務實的生活知識。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由湘雲出面招待的菊花大會,吃螃蟹這個場面就是寶釵安排的。她有實力,鋪子裡夥計送來了大螃蟹,她有觀察,平素這府裡上上下下都愛吃螃蟹。她更有安排事務的能力。一場賞菊吃蟹大會,博得賈府中眾人歡心贊服。這種能力黛玉沒有。

那黛玉雖然奪得了菊花詩的魁首,但這一場勞師動眾的聚會中,真正的贏家是寶釵。

這是一個市場心理完全成熟的經營型人物。可惜也是受社會限制,反而是讓她哥哥薛蟠在外繼承皇商之業。正如探春不能頂替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去入仕,寶釵也是屈才的。她還不僅僅是具備婦德。

從來寶釵的心思慎密,偶有洩漏。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密意」。她撲蝶到水邊,聽到丫環們的密語。小紅正對墜兒編話,傳送與賈芸的心意。

寶釵一聽即明白就裡,不只是丟失手帕的事情,而是事關風化私情。這時候的行為能有三:一是當場撞破,教訓。二是記下她們,以告訴王夫人與鳳姐。三是避之。

而寶釵立即一箭雙鵰地處理此事。可見她的「正經面孔」是看場所和效果的。最切要的是自我維護,避開奴婢們的懷恨,甚至將這種懷恨轉移到黛玉頭上。

公然地賈府沒有管家時,把寶釵也牽了進來,協同管理。「小惠全大體」這一回,則體現了她洞察下人,深知利之所繫,責任才能落實的道理。

依前面原著推斷,寶釵最後結局,應是生子難產而死,留下孤兒。其時生活景況已經相當淒寒。

「金簪雪裡埋」。一方面指她嫁給寶玉後,並不幸福,因為寶玉一心思念林黛玉。一方面指她後來在貧寒中與寶玉度日。

本想「上青雲」,誰知「雪裡埋」。寶釵應當是死在冬季,寶玉葬她,也感到深對不起她,從感情上,從生活待遇上,冷冰冰地死去了。

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賈母一夥人遊玩到寶釵住所,見清廈曠朗,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籐,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及進了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惹得賈母歎息不已,但也批評她「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並且說:「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麼不擺。」

老太太畢竟厲害,其實看出寶釵有些矯情的成分,一面也感覺不是吉兆。

這一段描寫,除了表現寶釵在賈府中謹小慎行,企圖抹掉她哥哥薛蟠給人們帶來的驕奢淫逸的印象,作出淑女態;其中也暗含了寶釵日後的命運,總之是冷的。不過她能耐貧寒,並在冷中蒼翠結子,為寶玉生有後代。

那一無所有,唯有土瓶茶杯,雪洞一般的寒賤的生活正在未來等著她。

如果再翻回到前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看作者自雲的「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那麼寶釵是與作者共過一段貧寒歲月的結髮妻子的,後來繼續陪伴作者寫下去的則是湘雲。

賈府的無常命運,是寶釵無法算計得到的。她只能夠接受的了。

當寶玉在?神廟,被小紅賈芸搭救出來,就將她從人口市場上贖回,在蔣玉涵等她素日不屑的朋友幫助下,兩口子過起了百姓日子。

寶玉留有人情,難中遇友人,貧寒倒無妨他的襟懷筆墨。他是為黛玉和那些姐妹們深懷痛惜,並不是非榮華富貴不能度日的。這種痛惜反而增加了他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所以,寶玉是在寶釵死後,完成了刻石補天之著作,娶湘雲為新婦不久後,才「淚盡而逝」的。

今世之電視劇中,將寶玉末路寫成完全沒有生活能力的貴公子,且意志崩潰方走入空門,其實貶低了寶玉形象,並非書中雪芹之意,違背了書上明明白白寫著的,石頭是刻滿了故事,石兄是沒有辜負這一段塵世經歷的內容。

賈寶玉並沒有辜負他的人生。

中國社會今天也成為了一個「人前社會」,忽視性靈,忽視真情與自然,而掩飾炒作,日益地庸俗化、實用化。

故今人喜歡薛寶釵者居多,而器重林黛玉與晴雯者鮮寡。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