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之死(2)
詩人之死(2)
她的愛情是太純了,可謂是有「水清無魚」之嫌。這是詩化的愛情。在環繞寶玉的這個被聲色所包圍的世界上,黛玉卻幾乎不可能有過洞房花燭之夢。
原因一,是她與寶玉屬青梅竹馬,是以童稚之情為基礎,而不是以異性誘惑為引媒的。故二人坐臥不避嫌。
原因二,她以太多的心力放在詩意傳情的關係上頭。而自視清高,反而人事未開。那寶玉亦太重她,未敢有造次之念。
原因三,寄居他人籬下,心態壓抑,故肉體之愛沒有完全覺醒,青春之花未曾怒放。對情,總是曲折以文。
在黛玉短暫的生存裡,沒有表現出她對性事之類發生興趣與衝動。她曾與人同來恭喜襲人,被暗立為「二房」。而當寶玉祭奠晴雯時,她對「芙蓉女兒誄」提出潤色之建議。
她所要求寶玉的東西太清純,太自信,有一種穿透力,穿透於一般的男女之情。因此平素她對於寶玉的男女事,便常用冷嘲與禪意解之。如在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一回裡,寶玉為寶釵的玉腕而意馬心猿。黛玉投以手帕,以「呆雁」喻之。
黛玉自尊如雪。其實此人才是「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她在走向一種恬淡,漸自悟出了自己另外的歸宿。故她亦不會那麼死恨著寶玉和深妒於寶釵。
寶玉對林妹妹,首先是識其性知其才,為其才情所征服。看書中,無論作詩對禪,他處處表示甘服於黛玉下風。黛玉對寶玉情之所依,多是知己相依,孤獨相伴。雖然含有終身相托之意,其實一直內中男女性愛的成分不足。而對床幃之想,她比寶釵襲人等要想得更少。
在寶黛之間的性愛,其實尚未成熟。倘若其能夠在人間成熟,則將是一顆人生碩果,當為神仙所羨。
寶玉應當是在她死後娶寶釵的,而後家破,寶釵則於貧困中逝世,這才符合「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寶玉最終是與患難中的湘雲相逢的。這才近乎雪芹本意。
作為一個詩人,本來就具有不為世人認識的悲劇性。由於詩意對物質世界的排斥,詩人便多具有病死窮死的命運。在黛玉的時代,以林黛玉這樣孤高的性格,敢說王爺皇帝是「臭男人」,即使她身是男詩人,也注定不能得意。亦不能入科舉之途,而被人視為無用者。
詩意的男性如寶玉,被父親賈政視為不正之才,在崇尚仕途的社會中知音稀絕,生計斷絕。何況是一個嗜詩如命的少女?
如寶釵所言,閨閣詩詞尚不能外傳。那黛玉潑天才華,也只是任憑「稻香老農」(李紈評一個公道);在姐妹們中奪一個詩魁,如夢如煙,絲毫也不會改變她的任何命運,更不能在世俗的競爭中為她爭得任何生存與愛的保障。
關於寶玉的親事擇人,老祖宗賈母是常常強調「根底」的。而論根底,比黛玉,那寶釵是商家出身,氣質則次一疇。商家以「實用」為略,故她的「淑女」也不是本源上的,是實用型的。她的文采更是應酬型的。這與本質上的詩人才女林黛玉是完全分流的。
封建社會到了末世,是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那黛玉出身於「學而優則仕」的家庭。其父為「探花」出身,為五歲幼女專門請了蒙師。賈雨村雖系梟雄,其才學功底,作啟蒙私墊足矣。林家獨有此千金,生長於蘇杭之天堂。黛玉的「根底」可想而知。
黛玉之母賈敏,為賈母之獨女。以賈母的根底,乃史家名門閨秀,資質宏麗,彌雅彌博;而又秉受賈府之世澤,則當年賈敏之美慧,絕不弱於元、迎、探、惜等人。所以到了黛玉,其外秀內慧之資,應該是鹽中之鹽,結晶之頂,只能用「花魂鳥魂」來形容了。
那賈府中人上下都說她「不如寶釵」。「曲高和寡」之故。這是「人才」的悲劇,而不止是愛情婚姻的悲劇。
在「太虛幻境」中「金陵十二釵正冊」上有判詞說:「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曹雪芹在此處也點出了,黛玉之悲劇,很大程度上是沒有人來珍惜和愛惜她的才華,反而被視為「另類」。
「金簪雪裡埋」,那有婦德的寶釵後來雖被丈夫寶玉所淡漠。可她繼續為榮國府所容。「雪滿山中高士臥」,仍可以持續她表面尊貴而 內裡淒涼的生活。
而「玉帶林中掛」,「寂寞林下美人來」,則是說黛玉注定為整個社會所棄的。 她只能是帶著自己的才華死去,「質本潔來還潔去」,不留下什麼也不帶走什麼,一生竟與這塵世無干。
歷來「高處不勝寒」,「自古英才多磨難」,這句話用於男兒,磨難終究還可以出頭。而對於女子來說,就不僅是磨難,簡直就只是災難了。黛玉也曾幻想著:「脅下生雙翼,隨風飛到天盡頭」,但即使是飛到了天盡頭,偌大世界依然找不到她才情的出路。只能是「一抔淨土掩風流」。
「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的幸福,自古與似才華無關。甚至因才害命。
黛玉之戀是以她的詩人氣質為前提的。她執著於愛,更執著於自己的個性。這與在以往愛情經典中的女主角鶯鶯和杜麗娘等皆不同。
對於鶯鶯與杜麗娘等,是只要讓她們能夠與中意的男子結合,則沒有任何其他思想與理想的條件的。愛情就是她們的唯一個性,追隨和依附自然就是這種個性的特徵。此外沒有其他獨立的個性。應該說鶯鶯與杜麗娘,只要自身麗質,想要這個層次的幸福是有現實性的,並非是必然悲劇。
而林黛玉則是一個注定的悲劇人物。那種以知音為基礎的愛情,以詩意締結的婚姻,即使社會發展至今,在現實中也一直是鮮而有之。人類的可悲,就在於它首先是物質性的動物,而使純粹的靈性從來成為一種歷史的祭品。
執著於詩意追求的黛玉,決不可能選擇自棄妥協之途。試想林黛玉若真的變成了以針線女紅巧於逢迎的襲人之類,只要能成「美眷」,即能順應環境,巧媚於世。那《紅樓夢》這部書也就不存在了。
千年牢籠囚才女,黛玉之悲劇,不僅僅限於愛情,而是一個絕代才女在男權世界中的必然悲劇,是叛逆者的必然歸宿。
而叛逆者在執著於命運中被毀滅,永遠是最美麗和具有恆久魅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