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檻外(2)
鐵門檻外(2)
尼院非天國,妙玉乃思春。面對著櫳翠庵外面,眼皮子底下,那麼多的同齡人在享受著春深如海的生活,她卻無分。作為一位含苞少女的風情,不能有空間釋放。內心豈能平靜?何況園中同性異性都不俗,頗有些與她情趣相當者。
她曾經主動邀請黛玉寶釵品茶,取出寶盅古器,以示珍重。在中秋月夜,湘雲與黛玉聯詩時,妙玉從山石後轉出來喝彩,並請她們到庵中烹茶續句,通宵達旦。等等這些,都表現出她那「求其友聲」的願望。可是這只能是偶然為之。終究她要被一道鐵門檻所隔離的。
但若沒有這道鐵門檻,她可能就是一個為奴者,這又是其高傲個性不可能接受的。這道鐵門檻對於她是一道安全線。
實在不該討厭妙玉。對待妙玉應該如對待正常青春少女。其受壓抑尤深,何必責備求全?
判詞上末二句說妙玉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妙玉到最後是遭劫了,失去潔身自好的生活。這是一個無背景而又有姿色的女兒在那個社會上的必然。妙玉依托的依然是權門,而在權門內又仗佛門分野。賈府敗落,千金們落花飄泥,為娼尚且有之。何況妙尼?
但到底是陷於何種泥坑?此處還要商榷。
續書上所寫的「被強盜輕薄」一節,實令人心下不忍。
《紅樓夢》中的寺廟尼院,竟幾乎全是情場之地。
張道士與賈母有舊情,第三十二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張道士捧出來送給寶玉的「金麒麟」,令賈母說「眼熟」。這可能就是二人舊物。二位古稀之人對歎當年榮國公的品貌,何嘗又不是回憶他們自己年青時候的情意?
這一回裡的麒麟,又埋伏下了寶玉與湘雲後來成雙的引子。
在賈璉偷情時,賈母曾說過「打小誰不是這麼過來的」。
這位老祖宗的可愛之處,是記得自己走過來的路。她不僅能時時與青春兒女相溝通,更有一種千秋之歎,大家風範。她就是賈府的一部歷史,是底蘊,是精神背景。
《紅樓夢》中有一個因率性而為,始於風流,終於寺尼的人,是芳官。
賈府為迎元妃省親,到姑蘇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來學戲。芳官是其中一個明艷頑強的代表。她「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那一夜為祝賀寶玉生日,怡紅院內熱鬧通宵。芳官裝扮出色,又能唱曲,盡顯其率真稚氣。從此得到寶玉的喜愛,為她另作打扮,為她取了名號「耶律雄奴」。
就在那個狂歡之夜裡,芳官在醉後「被襲人放到了寶玉的床上」。此舉含陰險。如系晴雯所為,可理解為無心者和惡作劇。但襲人是已經與寶玉有過性事之染的人,防別人還來不及,豈有成就別人臥於寶玉之塌之理?
此舉實與襲人告密王夫人事相呼應。故王夫人說,我的好好的一個寶玉,豈能讓你們勾引壞了?焉不知正是被襲人「勾引壞了的」。
大觀園中明爭暗鬥,都以接近寶玉這個中心為目的。那位十歲進府的晴雯,針線出眾,又是賈母挑選來放在寶玉房中,尚且要被清除。何況一個買來的小戲子?
芳官接近寶玉並得其寵愛之日,便引起了襲人的警覺,也埋下了她日後要被逐出的下場。
大觀園抄檢之日,凡露過風頭的女孩一律大限來到,芳官的作為亦有耳目細作紀錄。王夫人親臨怡紅院一一點名,當面指她為「狐狸精」。並且芳官與乾娘衝突的事情都知道。連寶玉尚且納悶,怎麼平時的玩笑話一概都被這位「視青春為天敵」的母親知道了。是誰?
這個曹雪芹一直沒有明說,我們只知道王夫人一口一個「我的兒」,將她的寶玉交給了襲人。襲人與寶玉做下的床第間初試雲雨之事,有人知情卻無人告發。而凡是與寶玉關係上升,可能越過她的女孩,全都乾淨地掃蕩了。
幾乎就在同時,芳官與蕊官、藕官三個孩氣未脫的小戲子,一齊要求為尼。終於被兩個拐子似的老尼帶走,算是出家了。「後來」怎樣了?書上沒有寫。
其實,她們的不幸早就開始了。
在那「杏子蔭假鳳泣虛凰」一回中,藕官曾經燒紙祭情,被寶玉所袒護。內含著小女孩們因演戲而模擬夫妻情分的故事。這裡有同性戀的傾向,是被封閉被逼押的青春少女間所發生的畸形變態。
芳官幸運,得近寶玉。但很快破滅。
三個少女走投無路而出家。實際上她們心如柔水,意比春花,並非真的「空空」如也。對塵世的理想還沒有來得及設計,便被迫出家。書上說「斬情」,乃此一時彼一時之舉也。
不由令人聯想起,第十五回「秦鯨卿得趣饅頭庵」裡,那個妍媚的小尼智能。她出家時年歲更小,談不上自願不自願。當秦鍾欲與之幽會時,智能說:「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一語蔽之將把尼庵叫做「牢坑」。
智能其實就是芳官、藕官等的「後來」。她的青春,伶俐與美麗、勇敢,與芳官等何其相似?而當她逃出尼庵,來到秦鍾家,結果是被秦父逐出,笞杖秦鐘,導致父子雙亡。智能亦蹤影了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