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靈豈能入深宮(1)
性靈豈能入深宮(1)
性靈豈能入深宮
——「瀟湘妃子」辯
清代才子袁枚提出「性靈說」,後來王國維又提出「意境說」。
此二說,是歷經數千年形成的中國文化傳統的特質。經他們二位提煉總結,令後人豁然洞開。「性靈說」與「意境說」,從此成為後人進入獨立於世的東方文化瑰寶的窗口和途徑。
《紅樓夢》一書,較之前前後後所出現的其他中國小說,至今擁有至高的文化品位和無可企及的藝術成就,這與它對於「性靈說」和「意境說」的大統接受,融會發揮,有著至關重要的關係。
小說,本是應市井茶樓的需要而生,從「說書」一類演變而來,講究的是熱鬧、緊張、神奇,也就是要通俗,靠「懸念」抓人。
而「性靈說」與「意境說」,則是順著詩歌詞賦以及性情散文的脈絡而來的,欣賞範疇更窄更高,屬清雅散淡的逸品。
而揚揚灑灑此一大部小說——《紅樓夢》,卻恰恰淡化了那些原來故事中具備的「懸念」與熱鬧,而發生重心轉移;轉移到用「性靈」與「意境」作為思想內容和人物個性、情節發展的主幹支撐。從此使此書橫空出世,成為千載奇書。
諸如「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寶玉乞梅」等典型的《紅樓》性格,《紅樓》情節,莫不是以「性靈」和「意境」來作為雙向支撐的。
在小說中,凡是刻骨銘心,一唱三歎的場面,則皆是以其「意境」的悠遠而獨佔《紅樓》篇章的。如黛玉夜立怡紅院外一場,如寶玉癡想於杏子樹蔭下一場。
凡曹雪芹所喜愛的人物,則俱是講究性靈,重視性靈的。而其對立面,皆是以抹殺性靈,趨附禮教為本份的,如襲人之告密王夫人,如寶釵之教訓林黛玉「不可讀雜書」云云。
寶釵撲蝶,則是以一種貌似瀟灑悠閒,內則含有「機心」的淑女畫面,來體現其複雜的善於生存和獲取的個性。此人本質是商人,文化只屬「涵養」。
甚至薛蟠,性靈畢露時也有可愛的時候,因為寶釵懷疑他與寶玉挨打有關,將「呆霸王」逼急了,一氣喊出了她母女的藏心:「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
一如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傳統,男性注定比女性放縱。寶玉的人性是比較多面的,他與襲人有性愛,對晴雯卻珍愛,他將黛玉放在至要地位,可以誓言「天誅地滅」,但對於其他女性,亦有若干情感之舉。
但在寶玉同諸多人的關係中,是重「性靈」而輕其他的。其他類的感情和慾望,不是不存在,例如寶玉對寶釵也動情,但是在深度和份量上,不能與對黛玉相比。
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雲軒」,寶釵剛坐在寶玉睡塌上,那個她想坐的位置上,繡起了她想繡的鴛鴦物件,寶玉卻用夢話給了她迎頭一擊:「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在中國文化中,「金」象徵尊貴,財富、地位等等。
金是冶煉而得。而「玉」則是生於天然,包於石內,靠識別發掘而得。所謂「黃金有價玉無價」。玉的價值是天然生成的,不可能再次提煉。
玉,一貫被認為是與人的性靈相通的。《紅樓夢》中說,寶玉有禍時,那塊玉石會晦暗。直到現代,人們仍然認為,從所佩戴玉石的色澤變幻,可以看出人的健康情況。
就是說,金是沒有生命的,而玉是有生命和性靈的。所以,這兩樣東西的結合,表面上看都是尊貴同類,其實內涵卻完全不能相容相近,是兩種性質別異的個性。
木石之盟,含有生命和性靈的成分。在《紅樓夢》創造的傳說中,寶黛之盟,始於一個「性靈」的神話。絳珠草生於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這三生石,本身就蘊含了一個「因性靈相投,轉世後,化為牧童走過以了結重逢之緣」的故事。這是一個在同性間的思想性格而知音的故事。
可見雪芹設計的寶黛之盟,並不是以男女性愛為最初基石的,而是以三生石上的性靈相知為基礎的。絳珠草「還淚」一說,,始於性靈的獲得,並在塵世過程中也充滿著性靈。
天上的絳珠飲灌愁水,餐蜜情果,不食人間煙火。這也意味著黛玉性格的不入世,不為世俗計,亦不為世俗相容的本質。黛玉時常說自己是「草木人兒」,也就是一個自然人,一個性靈人,而無其他俗世可托。
按「木」的市場價值,如何也不能與「金」來作比。但木卻是帶有生命的,這一點,又是再貴重的黃金也無法獲得的。而且木與石,在地質上還可以相互轉化。
樹化石,石化玉是一種千萬年的地質過程,所形成的材質十分稀罕。目前在東南亞一帶有發掘。景觀壯美,氣質絕倫。筆者藏有一塊。不知道曹雪芹在設計書中的「木石前盟」時,是否知道這種氣象,見過這種化石?
而石頭與草木在「投胎轉世」後相處的現實基礎,仍是「性靈」。「林妹妹從來不說這些混帳話」。這是寶玉對其知音的確信。
寶黛之間性靈的關係,浩瀚的內涵,已非是《孔雀東南飛》、《梁祝》、《牡丹亭》等可以類同的。如果只是男女結合,「同床同穴」的意義,那麼就不會有寶玉一娶寶釵於奉旨命,二娶湘雲於患難中的閱歷,然後才終於入空門的了。那麼黛玉一死,立刻他就得同死或出家。否則豈不成為諷刺?
寶玉後來堅持著人生追尋,走上那「將此生閱歷志於石頭,求為天下一觀」的漫長道路。報答了紅顏知己,於是也渺渺無蹤。
正因為寶黛關係中賦有太高太泛的人文價值,天地追尋,無極探討,所以僅是一場戀愛甚至一場婚姻的終結,都遠遠不是終結。所以有太虛幻境,有無窮的追尋。
而成為《紅樓夢》重要內容和特徵的太虛幻境,則正是「意境」派生出來的一個性靈之大環境。中國詩詞中的那些虛情元素,離恨,灌愁,放春,遣香,成了天、地、山、洞,一種自然景觀;而古往今來所慨歎的令人們難以擺脫的「孽海情天」,也就真的成了一重天。
在這裡,情人們的情愫,癡情,結怨,朝啼,夜哭,春感,愁悲,薄命等等,俱都化成了一個個實在的處所,竟各自成了一個司衙。
這還嫌有點「官僚化」的痕跡。曹公不是無政府主義者,他還是模擬人間制度,或借助於國子監一類的書生集團之體制,把普天下情人與情懷,都登記上冊入了衙司。將人們一哭一笑一相思,極自我極隱密的感情自由,命運歸宿都劃分了範疇,歸人管束。還都有了「檔案」,就是那些冊子。
引愁、度恨,鍾情,癡夢等,這些美貌溫柔的仙女,自身既是管理者,又是情海之中的人物,就是說這些多情女子已經實現了「自己管理自己」。
這幻境,可能就是林黛玉詩中所唱的:「天盡頭,何處有香丘?質本潔來還潔去,一抔淨土掩風流」。
這裡所出現的,已經不再是一個地面上無處不在的男性主宰的世界。這裡沒有一個男人,而且對男人是嫌棄排斥的。這裡是一個女兒國,一個女性們自由爛漫的世界。
曹雪芹在這裡顯示了一種巨大深沉的矛盾,即:女兒們的傷春悲秋,相思啼哭是神聖的,寶貴和尊嚴的。而作為她們所思念與悲傷的對象——男性,則是被排斥於這座太虛幻境之外的,是污濁的。這也許是對數千年來壓迫女性和給女性帶來如此深重苦難的男性們一種報復吧。
在這裡,在女性的主持下,賈寶玉完成了他的性啟諦。這種以「性實踐」來檢驗和完成一名男子的成年大典,在古代希臘羅馬,現代非洲和我國少數民族中是存在的,它具有一定的自然性,也是一種對於承擔傳宗接代任務的男性的性啟蒙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