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刺玫瑰花(3)
帶刺玫瑰花(3)
探春是鳳姐在全家閨閣姐妹中最為器重與內懼的,也是唯一放在眼中的人物。她深知,探春此人從不做先發制人之事,並比她更把握得住正統的尺度。一旦宣戰,決無敗兵之理。
果然,這次較量,以探春痛打了抄家主力王善保家一個耳光,抄家大軍連聲告饒,鳳姐不停地賠禮,而宣告結束。好個三姑娘,每臨大事有靜謀,為眾姐妹出了這一口惡氣,爭了尊嚴。
如果說,賈政只是重笞了寶玉,賈母就要與他拚命,要與他決裂,那麼,王夫人作為賈府的次媳婦,竟然膽敢決定「抄家」,冒天下之大不韙,其實質才是對賈家時運的一次大叛逆和大破壞。
早已經失去丈夫恩愛的王夫人,可謂是憋足這一口「更年期」的老來氣。她違背了賈母的那種見怪不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雍容氣度,一夜之間掀翻了榮國府的一口大鍋,粉碎了這個家庭殘餘的人性與人氣。
從此清平之氣去也。告密攀咬之人得勢,偷雞竊狗之風大興。花柳地,富貴鄉結束了,遂變成了一座由惡毒婦看押的監獄。大觀園從此人氣盡失,鬼怪作祟。
奇怪,此事賈母倒沒有後話,似乎也一直不知情。
筆者疑為,此處傳書或有筆誤與忽略。難道探春等竟無一人敢在賈母面前提及?晴雯死,賈母倒過問了一下,納悶過。看來整場的風波是蒙在鼓裡的,也無人敢去捅出來。
抄家之膽,揭出王夫人心中「權力至上」的自我感覺,其實表面軟和的她,並沒有把這個家的任何人放在眼裡。
她一個二房媳婦,前面本來還放著大房,且又有老太太。為何竟如此放肆?
這是因為,仗著女兒元春的貴妃之勢,炙手可熱,仗著每月裡進宮探視皇帝娘娘的待遇和方便,沒有人敢於違她的命行事。賈母是不可能每月進宮的,全由王夫人獨秉聖意了。
這些細節書中雖沒有詳說,而僅是宮中娘娘給家人送來禮物,各各分等一事,獨偏袒寶釵,王夫人之作用,就昭然若揭了。元春至關心她自幼帶大的寶玉弟弟和諸家事,垂問必細,指示必密。連給兄弟和妹妹們的禮品,都分了等級,一看就是王夫人心中的等級,通過元妃傳達出去。
從宮中送禮將黛玉與寶玉隔開,而撮合寶釵與寶玉。寶玉已經生了疑。寶釵黛玉俱為元春的表妹,論理黛玉更親些。貴妃如此偏向內家,姻緣之患伏於後也。
自從女兒才選鳳藻宮,又得以不斷進宮探視親近的機會,王夫人的羽翼完全地硬扎。她要為自己的長期壓抑復仇,要向那些平時目中無她的上上下下亮出威風。從元春口裡出來的話,也是「次聖旨」了。這位失寵於丈夫、只能念佛自解的半老婦人,終於有了一個讓眾人不敢小瞧她的靠背。
探春在抄家之夜就悲傷地預見到:「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說著流下淚來。顯然,對於這場抄家的主謀,她名義上的母親王夫人,她的內心並無好感和親近。她已經明白「生於末世運偏消」。
探春原是一個「補天」的人才。 她的確是一位巾幗才俊,不僅有實幹之才,且有遠慮之見。賈府上所有這些男人,誰能比得過?太虛幻境中薄命司冊子上說她「才自精明志自高」,是有其事跡映證的。
賈府大抄檢後出現了末路之勢。令人聯想起,這中國社會亦有如一座大觀園。一旦幹起文化自毀來,總能超過外敵入侵數倍。那八國聯軍和英法聯軍甚至日本人搶不到燒不到的文化珍藏,都被知情知裡的內部人抄將出來了。正所謂比外頭人幹得還徹底。
在警幻仙境中,探春的冊子上是一首「分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此是點睛之筆,表明在探春內心深處的骨肉之情,骨肉之痛。
誰是她的骨肉,自然是趙姨娘與賈環,而不是王夫人之類。
趙姨娘連個正牌的母親資格也沒有,但她卻是「骨肉」,用她的話,探春是從她腸子裡爬出來的。賈環也無疑是更親於寶玉的。不是因為探春為寶哥哥做了一雙鞋,就可以界定親疏的。
所以「分骨肉」所指,「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所指,以及清明的淚水,千里外的遙遙夢思,都針對「骨肉」,都是為了對自己生母和胞弟的牽掛和為當初硬起心腸的愧悔。
她的生母兄弟內心中,仍然竊以為探春將是可以依靠的。從趙姨娘的吵罵中可知,她以為可以沾光,卻相反。而即使外人也體諒得出來,探春焉知不是存了「先站穩了自己的位置才能顧及他們」的苦心?
在高續本中,寫探春被賈政許給海邊人家,趙姨娘聞之則上門諷刺。此為敗筆也。要知道「分骨肉」即在眼前,正是母女真情畢現時。趙姨娘心中的依靠將失。愛女探春,這惟一能夠給她爭面子的女兒要被送上長路遠門,不知何日相見。悲慟之情嘴拙難以表白。一反平時滔滔口舌。
而探春將走,第一牽心掛腸的也只能是母親和弟弟。
此正有一場好戲可寫。豈能是「照前面的葫蘆畫後面的瓢」?依然母女不露真情,還是趙姨娘對探春嘲諷如昔?高續本差矣!
高續本的一大得意之筆是這「照葫蘆畫瓢」,而最大的敗筆也在這「照葫蘆畫瓢」上。人物的關係老是重複,抄襲前面情節,卻不知曹雪芹的筆意關鍵在變。一個「幻」字,一個夢境,早就擬定了這變的格局。
高鶚卻常常只能一條路跑到黑地寫人物,寫事件,所以魅力大減。令人有狗尾續貂之歎!他沒有看到在骨肉分離的時刻,探春與她母親兄弟間的真情,將會奔流而洗涮舊日的扭曲。
「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高本又改其「江」為「海」,亦不合原著。
探春是曹雪芹筆下「女子有其才不能伸其志」的一個抱屈形象。理家,讓她小施展。遠嫁,讓她長抱恨。有後續說,探春遠嫁後幫助丈夫立業之類。曹雪芹明明說:「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哪有「立業」之說?
探春曾經抽得花簽,上說:「命中該得貴婿」,是何貴婿不知,但是肯定嫁出去後,結局不錯。貴婿的結局是得了,但內心的痛苦思念與悔恨卻永遠相伴著這位庶出的貴族小姐。
對愚母弱弟的思念與負疚永遠追隨著這位尊貴的三小姐,今生她終未能再有機會來報答這骨肉相連的恩情。
玫瑰花兒的刺首先是戳在她自己的心靈深處的。
曹雪芹正是以如此深刻複雜真實的人物關係,來揭示封建禮教下的非人性,封建倫理的不道德本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