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明本《紅樓夢》(上篇)

論明本《紅樓夢》(上篇)

論明本《紅樓夢》(上篇)

紅學研究

   論明本《紅樓夢》(上篇)

    ——對明義《題紅樓夢》二十首詩的新辨識

    摘要:明本《紅樓夢》是明義所見過並為之題詩的《紅樓夢》,是因其內容有異而獨立於脂本和程本之外的《紅樓夢》;她是曹雪芹的原著全璧,是先於脂本的一個稿本,只在少數人的範圍內傳閱過,未曾流傳於社會。

    關鍵詞:明義《題紅詩》 明本《紅樓夢》 脂本《石頭記》 程本《紅樓夢》

    一、明本《紅樓夢》是明義所見過的《紅樓夢》

    關於《紅樓夢》的版本系統,歷來的說法是有兩個體系,即脂硯齋評點的八十回鈔本《石頭記》(簡稱脂本),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版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簡稱程本)。而實際上這兩個系統並不能全部囊括《紅樓夢》的所有版本。在這兩個系統之外,還應有另一種既不同於脂本,也和程本有異的特殊版本存在。許多學者都意識到這個問題,把這種特殊的版本稱之為「異本」。本文所論述的明本《紅樓夢》,就是這類「異本」中頗有價值的一種。

    明本《紅樓夢》是明義所見過,所讀過,並為之題詩二十首的《紅樓夢》,是曹雪芹已經寫完成的全璧《紅樓夢》鈔本。這種《紅樓夢》雖然還沒有發現她的文本,但從明義的《題紅樓夢》二十首詩(以下簡稱《題紅詩》)及其《序文》來看,明本《紅樓夢》(下面有時稱「明本」)確實存在過,並在一定範圍內傳閱過。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言》中曾說:「看明義(我齋)《綠煙瑣窗集》中《題紅樓夢》詩,其當時所見與今紅樓大異,且已寫到黛玉之死,金玉如煙,石歸山下」。這實際上已經肯定了明本《紅樓夢》的存在。但他接著又說:「雪芹是否寫成全書亦只可存疑。」(見《紅樓夢八十回校本序言》周汝昌先生也說:「明義所見的本子不但於百二十的坊本不同,亦與八十回傳本不同。」這實際上也已經承認了明本《紅樓夢》的存在。但他接下來卻說:「這其實是一種錯覺。」(本文所引周汝昌先生文,均見《紅樓夢新證》)俞、周兩位先生之所以對明本《紅樓夢》持這種矛盾態度,主要原因是,一方面,面對明義《題紅詩》這一事實,難以迴避,另一方面,他們一直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沒有寫完的八十回作品,這一觀點難能改變。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可疑,亦不存在什麼錯覺。明義的《題紅詩》的存在既然無可懷疑,那麼,明本《紅樓夢》也就確確鑿鑿地曾經存在過。

明義,姓富察氏,是清皇朝的皇室成員。做過乾隆的駟院侍衛。據吳恩裕先生的考證,明義約生於乾隆五年(174O),比曹雪芹小二十多歲。雪芹離世時,明義約二十三歲。明義喜歡飲酒賦詩,善於交朋接友。他和雪芹的好友敦敏、敦誠有所接觸,與和他同時做侍衛的墨香接觸更多。從明義《題紅詩》的小序看出,他和曹雪芹應是相識的,而且交情不錯。他的《題紅詩》二十首,收在他的詩集《綠煙瑣窗集》中,寫定的時間約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他二十一歲,其時雪芹還在。(吳恩裕《有關曹雪芹八種》)他的《題紅詩》對《紅樓夢》研究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是本文所論「明本《紅樓夢》」的依據。

    《題紅詩》有序文: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南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余見其鈔本焉。

    (明義詩及序均錄自一粟《紅樓夢卷》)

    從這段文字,我們得知:(一)這《紅樓夢》是曹雪芹親自出示給明義的,已經寫完了的完整無缺一部,而不是未寫完的八十回本。(二)明義所見的是曹雪芹的手鈔本,而非他人傳鈔的本子。因為第一,文中四個「其」字,一氣呵成,都是指的曹雪芹,「余見其鈔本焉」,即我見到的是曹雪芹的手鈔本。其二,既然是「其書未傳,世鮮知者」,當然就不可能是他人轉鈔的。第三,開頭明言「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所撰」者,既是所著又含有親手寫定之意。(三)這《紅樓夢》當時尚未流傳於社會,只在少數親朋之間相互傳閱。

    關於《題紅詩》寫定的時間,有兩種說法。吳恩裕先生認為是在乾隆三十六年(1761),明義二十一歲,其時雪芹還在。周汝昌先生依據《綠煙瑣窗集》編輯時的情況,斷定是在乾隆三十五年至四十年之間(177O-1775)。筆者同意吳先生的看法。從「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看,既然是雪芹親手出示此書,其時雪芹當然還活著。從《題紅詩》和《序文》情緒色彩來看,當時的情景當是:明義一接到雪芹出示的《紅樓夢》,如獲至寶,旋即翻讀,讀著讀著,有所感即賦詩。得書,讀書,寫詩,其時間應是銜接著的,不大可能得了書,擱一段時間再來讀,或者讀後過幾年再來做詩。而周先生所斷定的時間,似乎晚了一些。因為其時雪芹已逝,不可能出示其書。周先生的依據是詩集的編定時間,其實,通常的情況是,詩文的編輯成集,要比寫定的時間晚一些,甚至晚很長的時間。

    綜觀二十首《題紅詩》,內容豐富。主要的人物、環境,重要的情節場面,都有所反映,有所涉及,有所評論。詩的傾向性多在同情書中主人公的悲劇性的命運方面。詩中的抒情和議論,大多寓於對情節和人物概貌的摹寫之中,這給我們從詩來瞭解書的內容帶來極大的方便。二十首《題紅詩》中,有十六首是反映《紅樓夢》八十回前內容的。即第一至第十三首,第十五至第十七首,但與脂本和程本的八十回前的內容不完全相同,有的甚至極不相同。第十四首,第十八至第二十首,所涉及的內容是八十回以後的事,而與程本後四十回的內容大異。這,正是明義《題紅詩》最具特色之處,也正是這個特色,才反映了明本《紅樓夢》是獨立於脂程本之外的一個特殊的「異本」。筆者辨識這二十首《題紅詩》的具體內容,就是從這個基本觀點出發的。

    脂本和程本雖然是兩種不同的版本體系,程本前八十回和八十回的脂本在內容上雖然也有差別,但在基本情節方面,卻大致相同,尤其是相對於明本《紅樓夢》來說,這種相同性的成份更多,更大。基於這種情況,在論及明本《紅樓夢》前八十回在內容方面的特殊性時,將脂本和程本歸為一方,作為明本《紅樓夢》的對立面,兩相比較,考其異同。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紅樓夢》(簡稱新校注本),是依據庚辰本作底本的,庚辰本是抄得較早而又比較完整的一種脂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紅樓夢》(簡稱普及本),是依據程乙本為底本的。這兩個本子可作為脂程本的代表,通稱今本。筆者在進行上述對比之時,提到的「今本」,即指這兩種本子。

    明本《紅樓夢》大約是一百一十回。其理由後文要詳論的。其前八十回的情況,反映在《題紅詩》的十六首詩中,有八首詩所反映的內容與脂程本相合。即第一首,第二首,第七首,第十一首,第十三首,第十五、十六首,第十七首。另有八首詩,即第三至第六首,第八至第十首,第十二首,跟脂本及程本的前八十回內容不合,甚至大異。

    二、反映明本《紅樓夢》和脂程本前八十回內容相合的八首《題紅詩》

    第一首:佳園結構類天成,快綠怡紅別樣名。長檻曲欄隨處有,春風秋月總關情。

    第二首:怡紅園裡斗嬌娥,娣娣姨姨笑語和。天氣不寒還不暖,曈曨日影入簾多。

    這兩首詩概略地反映了《紅樓夢》中大觀園的概貌,怡紅院中眾女兒天真爛漫的生活概況。在一個短暫的時間裡,大觀園女兒國中的女孩子們,確實有過這樣比較自由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有人說,「斗嬌娥」,是相互勾心鬥角。非也,是嬉鬧之鬥,非鬥爭之鬥。和脂程本相比,因這兩首詩寫得比較概略,還看不出有什麼特殊性,只能說大體上是相合的。

    第七首:紅樓春夢好模糊,不記金釵正幅圖。往事風流真一瞬,題詩贏得靜工夫。

    頭兩句意思明白,是今本第五回夢遊太虛幻境之事。三、四兩句,據周汝昌先生解釋,是指寶玉初進大觀園時,作《四時即景詩》事。此說可以成立。寶玉《春夜即事》詩有「眼前春色夢中人」句。可理解為寶玉初進園時心境平靜,春夜景色即景生情,想起夢遊太虛幻境的風流往事,因而寫出了此詩。明義此詩頭兩句當是寶玉的往事回憶。

    第十一首:可奈金殘玉正愁,淚痕無盡笑何由。忽然妙想傳奇語,博得多情一轉眸。

    此詩所指與脂程本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的情節是相合的。多數學者都持此說。但朱淡文先生卻持異議。(《吟紅新箋》)他認為此詩所指是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事。他舉出四條理由否認此詩是反映玉釧送羹事。一,玉釧並非小說主要人物,明義為何要為她連寫兩首題詠詩?二,金釧投井而死,寶玉是「五內摧傷」,玉釧對寶玉是「滿臉怒色」,他二人都不應是無可奈何,怎麼能說「可奈」呢?三,這段故事並未寫到過玉釧哭,在那種場合下玉釧也不可能哭,明義怎麼會說「淚痕無盡笑何由」?四,後兩句詩在小說中無著落。這四條理由都毫無理由。其一,非小說主要人物就不能連寫兩首詩,有這種規定嗎?詩人吟詩是情趣的抒發。情有所鍾,筆之所至。明義是個風流多情的貴族子弟,他讀《紅樓夢》全用才子眼光,哪裡有纏綿,哪裡便可能有詩。寶玉和玉釧的故事,在明義看來,是另一種纏綿,所以他信筆連寫兩首詠此事的詩,何足為怪?其二,這「可奈」二字,用來表達寶玉和玉釧因金釧之死的情緒和態度,是很恰當的。試問,在那種環境下,寶玉和玉釧對金釧之死,除了無可奈何的傷痛之外,還能有別的什麼辦法呢?其三,這裡的「淚痕無盡」是無限傷痛的意思,並非指玉釧哭。其四,此詩的後兩句在書中是有著落的。且看新校注本的如下文字:

    (寶玉)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悅,只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麼喪謗,他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

    是有著落的啊。「變盡方法將人支出去」,不是「妙想」是什麼呢?「陪笑問長問短」,「憑他怎麼喪謗,他還是溫存和氣」,算不算「傳奇語」呢?(奇者,美妙也)至於說,這「多情」的稱呼,只能指黛玉,而不能指玉釧。恐怕未必。對賈寶玉來說,他所喜歡的女孩子都可稱之為多情。何況,這詩中的「多情」,並非對玉釧的一種稱呼,而是說,由於寶玉的奇想妙語,博得了玉釧的以情以笑相報。《題紅詩》第三首中的「聞道多情復病心」的「多情」,也不是對黛玉的稱呼。寶玉曾聞聽到黛玉近日來對自己的情感加深,似有多情相思的心病發生,即「復病心」也;因而自己又「癢將起來」,又是「復病心」也。

    可見,朱淡文先生否認此詩是指玉釧送羹事,其理由還不能說服人。不過,他認定此詩是反映今本第二十八回黛玉葬花後與寶玉相遇和好的事,也不無道理。只是把「金殘」釋成鳳仙石榴落花,還有些勉強。但不論持何解釋,這首《題紅詩》所反映的事,明本和脂程本都是相合的。

    第十三首:拔取金釵當酒籌,大家今夜極綢繆。醉倚公子懷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

    此詩是詠「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事,在今本第六十三回。第二、三、四句都與今本所寫相合。唯第一句在今本中沒有很明白地寫出。只說宴席的錢是由襲人、晴雯幾個丫頭湊了三兩二錢銀子來安排的。寶玉問她們是哪裡來的錢?沒有得到準確的回答。但從晴雯對寶玉所說「那怕他偷的呢,只顧領他的情就是了」這話來琢磨,明義猜測是「拔取金釵當酒籌」,可能是有著落的,至少有些收入很低的丫頭極有可能是這樣。當然,也不排除在明本中有明白的寫出。但今本這樣寫更含蓄,更有味些。

    第十六首:生小金閨性自嬌,可堪磨折幾多宵。芙蓉吹斷秋風狠,新誄空成何處招。

    這是詠歎晴雯的悲劇。與脂程本全合,學界亦無異議。

    第十七首:錦衣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

    此詩很明。三句說因二人年小同住一室是無妨的。末句說,寶、黛木石姻緣原是一體的,卻被一層碧紗廚隔開了。這與脂程本第三回所寫是全合的。唯末句含有明義的某種看法而已。但周汝昌先生卻認為此詩不是寫的這事。他舉出的幾點理由沒有絲毫的說服力。如他說,「明義詩二十篇,固然不是按回目次序而題的,但大致還是有個首尾結構。前邊寫黛玉已有多處,若要寫碧紗廚,最早該寫,為什麼已寫完了晴雯屈死,忽又退回到那麼遠去?」其實,明義寫此詩,並非按照周先生規定的思路去寫的。他讀《紅樓夢》,不大可能只是讀一遍,很可能是讀了兩遍或好幾遍。讀時有詩感,即援筆寫之。這樣寫出來的詩,正如周先生所說,不可能按回目次序來寫。周先生又說,「紅粉佳人」一詞,不是寫幼女少女所用,而只能指「閨中少婦」。怕未必。「紅粉佳人」寫幼女當然不妥,但用來寫少女,又未嘗不可。此詩中的「紅粉佳人」是與「錦衣公子」相對著的。錦衣公子指賈寶玉,其時年尚小,所以說他「茁蘭芽」。紅粉佳人指林黛玉,其時雖還年少,但書中是把她當作佳人來描寫的,在第三回「寶玉看黛玉」一段,甲戌有批語,稱黛玉為「美人」、「極癡女子」。既然如此,明義為何不能稱她為紅粉佳人呢?

    周先生否認此詩是反映三回寶、黛同住一室之事,卻又說此詩是寫八十回後寶釵與寶玉成婚之事。說什麼「名雖結婚而實未成配」,所以有「未破瓜」之說,而且雖然同床卻又夢魂猶隔,即所謂「夢魂多個帳兒紗」句的本意了。周先生此說亦毫無理由。試問,那麼,詩中的「茁蘭芽」、「小少不妨」作何解釋呢?這是明明白白地說兩個未成年的男女少年同住一室的事,何須牽強它解?

    第十五首:威儀棣棣若山河,還把風流奪綺羅。不似小家拘束態,笑時偏少默時多。

    這是一首詠贊人物氣質風度的詩。究竟詠的是誰呢?論者頗多分歧。我們先看此詩的意思:

    第一句總寫人物的儀表風度。威儀,莊嚴的容貌舉止。棣棣,雍容閑雅貌。威儀棣棣,語出《詩經·柏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註:「君子望之儼然可畏,禮容俯仰,可有威儀耳。」「若山河」,語出《詩經·君子偕老》:「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註:「雍容自得,如山安重,如河弘廣。」這句詩是說,她的儀表舉止,端莊威嚴,從容大度,如山河大地那樣安重弘廣。第二句說,她用自己的這種非凡氣質,壓倒那些閨閣千金。第三、第四兩句是倒裝句,意思是,她雖然不隨便言笑,肅穆莊重,但又不像小家碧玉那樣的拘謹畏束。

    明義此詩所說的就是這麼一個具有非凡風度的女人。她究竟是誰呢?

    有人說是指鳳姐。這個潑辣貨的貪婪狠毒性格與此詩所詠毫無共同之處。詠寶釵,也不完全是。寶釵雖有從容端詳的風度,但她有時處世圓滑,藏愚守拙,與此詩不合。除非明本《紅樓夢》中的寶釵沒有今本中的那些缺點,但那是不可能的。有人說是詠尤三姐。那更不可能。不論脂本或程本,其中的尤三姐都缺乏「威儀棣棣」的端莊優雅風度。相反,她與賈珍父子不清不白的關係,使人覺得她是一個放蕩的女人。程本在這方面雖然刪改了一些尤三姐淫穢的情節,但仍留下這方面的不少痕跡。尤三姐對賈珍、賈璉的反抗,內容固然是正義的。但所用方式,卻是一個覺醒了的浪蕩女子的所作所為,那酸辣、刻薄的語言動作,與「威儀棣棣」風格相差十萬八千里。

    其實,明義此詩所詠的非凡女人,不是別人,乃是我們很熟悉的,《紅樓夢》中的預言家和改革家,不讓鬚眉的巾幗裙釵賈探春。在平時,她從容文靜,不多言笑。但在大事面前,她卻不愧為脂粉隊裡的英雄。在興利除弊的理家和大觀園改革中,她不畏強權,不怕自己母親趙姨娘的無賴和威脅,不顧眾奴才的刁難和非議,勇於堅持原則,改革陋習,敢於拿賈府的女霸主王熙鳳來作為改革的開端,實行大刀闊斧的除宿弊和開源節流的改革,表現了她那非凡的膽識和如山如河的大無畏氣概。她的預言:「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面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說的百尺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這種超人見識的智語豈止只是對賈府命運的預言?這智語乃是警世經典,應當成為政治家們的座右銘。明義此詩的三、四句,可作兩種解釋。一種是如上所說,是倒裝句:探春雖然平時靜默少言,卻跟小家碧玉那種畏首畏尾的風格不是一回事。另一種是:江浙民間有些地方稱妻為「大家」,稱妾為「小家」。明義此詩中的「小家」,可理解為庶出子女。兩句詩的意思是說,雖然探春平時文靜肅穆,但她可不像其他庶出女兒那樣拘束自卑,而依然是大家閨秀的非凡風度。以上八首《題紅詩》,所反映的內容與脂程本前八十回的內容是相合的。

    三、反映明本《紅樓夢》和脂程本前八十回內容不相合的八首《題紅詩》

    第三首:瀟湘別園晚沉沉,聞道多情復病心。悄向花陰尋侍女,問他曾否淚沾巾。

    周汝昌先生說,此詩反映的是書中第五十七回事。寶玉因見湘雲漸癒,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迴廊上做針線,便上來問他,「昨日夜裡咳嗽的可好些?」紫鵑答「好些了」……周先生認為這段情節與明詩所詠正合。我們把新校注本和普及本兩書中的這段情節與明詩相對,得出的結論恰巧與周先生相反:完全不合。一,時間、環境和景色氛圍不合。明詩說的「瀟湘別園晚沉沉」,表明時間是在晚間,有朦朧的寂靜景色。「悄向花陰」表明有朦朧花叢。而書中從「黛玉才歇午覺」來看,時間是在中午,無花亦無陰,無景色描寫。二,事情和人物心理情緒不合。明詩「聞道多情復病心」,似是寶玉到瀟湘館去看望黛玉,聽說她近來對自己情思綿綿,心事重重,想找她的侍女(可能是紫鵑)瞭解一下她的情況,又怕腳步聲驚動黛玉,便悄悄到花園中去尋找到了侍女,詢問黛玉近來是否常常哭泣。而書中說的是,寶玉在迴廊上見紫鵑在做針黹,便問她「昨日夜裡咳嗽可好了?」既無「多情病心」,亦無「悄向花陰」,更無「淚沾巾」的詢問。

    吳世昌先生認為此詩在今本二十六回、二十九回、三十回中都有此事。(見《論明義所見紅樓夢初稿》下同)實際上,二十九回和三十回所寫的是寶玉和黛玉之間的一場情緒戰爭及和好之事,與明義此詩所反映的全是兩碼事。第二十六回寫寶玉探望黛玉,黛玉正睡中覺。寶玉在窗外聞聽到黛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情語。這一情景與明義此詩的第二句相合。但其他三句卻對不上號。第一句時間不合。第三、四句既未「悄向花陰」,亦未尋找侍女,更無向侍女詢問之事。

    蔡義江先生認為此詩寫林黛玉易傷感,多病,寶玉的體貼、關心;又認為小說中並無一處與詩中所寫細節吻合的,當是此類情景的綜合構想。(見《紅樓夢詩詞評注》)蔡先生指出今本書中並無與此詩所寫相合的情節,此論是對的。但他認為這是明義的綜合構想,恐怕不是。明義此詩,有時間,有景色氛圍,有人物心理、行動、問話,還有細節描寫,分明是書中某一場面概貌的摹寫,決非詩人的綜合構想。

    總之,明義此詩在今日能見到的脂程本中,是找不到與之相吻合的情節的。解釋只能是這樣:只有在明本《紅樓夢》中,才有這樣的情節。

    第四首:追隨小蝶過牆來,忽見叢花無數開。盡力一頭還兩把,扇紈遺卻在蒼苔。

    學者們都認為是指第二十七回的寶釵撲蝶。其實不然。且看新校注本對這事的描寫:

    (寶釵)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近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

    下面是寶釵偷聽小紅和墜兒的私話。(普及本有個別文字不同,內容全同)將明義詩和今本書中這段描寫相比較,有如下明顯的不同:一,道具不同。明詩說的是紈扇,(吳世昌註:因平仄改為扇紈)而今本寫的是扇子,扇子既向袖中取出,當然不可能是紈扇,而應是折扇。二,景物不同。明詩中是小蝶,有牆,有盛開的叢花,有蒼苔之地。而今本書中是玉色大蝴蝶,無牆,有花柳,但無叢花,無蒼苔之地,有河,有池邊滴翠亭。三,情節不同。明詩是寶釵追隨小蝶過牆,今本則是追隨大蝶到池邊滴翠亭。明詩有採花情節,今本則無。明詩有遺扇在蒼苔之事,今本則是偷聽小紅私語,而無遺扇之事。蔡義江說,明詩末句說得很明確,但也最奇怪——我們所見到的任何本子,都沒有「扇紈遺卻在蒼苔」的情節。是啊!這一情節只有明本《紅樓夢》才有,此本子至今尚未發現文本,當然就見不到這一情節。四,含義不同。明詩中的寶釵撲蝶,是一個天真少女的嬉耍行為。今本中的寶釵撲蝶寓含寶釵嫉妒寶黛愛情之意,偷聽小紅私語又表現寶釵自私、害人和工於心計的性格。這些區別,尤其是人物性格的區別,足以顯示明本《紅樓夢》不同於任何脂程本的特殊性。

第五首:侍兒枉自費疑猜,淚未全收笑又開。三尺玉羅為手帕,無端擲去又拋來。

    周汝昌先生認為此詩是寫寶玉遭賈政笞打後,遣晴雯送舊手帕給黛玉的事。在今本第三十四回。乍看似是。詩的一、二、三句與今本書中所寫都對得上號。但細讀,問題就出來了。這末句「無端擲去又拋來」,今本書中無此情節。而此句意思非常明白,好像發生了什麼誤會糾葛。這是很關鍵的一句,不能忽略。

    吳世昌先生則認為,這是寫的第三十回前半回,寶玉訪黛玉,兩人對泣,寶玉用袖衫拭淚,黛玉將一方絹帕摔給寶玉。對照明詩和今本文字,吳先生此說也難以成立。明詩首句「侍兒枉自費疑猜」,與今本書中此情節不合。書中的紫鵑對寶黛扯皮又和好一事是很理解的,沒有什麼「費疑猜」之處。第二句勉強對得上。第三、四句卻完全不對了。連吳先生也說今本無「三尺玉羅」及「拋去擲來」之事。可見,這是明本《紅樓夢》才有的情節。

    第六首:晚歸薄醉帽顏欹,錯認猧兒喚玉狸。忽向內房聞語笑,強來燈下一回嬉。

    許多學者都認為這是寫寶玉赴宴歸來錯把晴雯當襲人的事。在今本第三十一回。其實不然。明詩中首句描寫寶玉醉歸歪戴帽子的細節,三、四句所寫寶玉聽見房內笑語聲而進去和丫頭們嬉耍的場面,今本書中根本沒有。猧兒、玉狸這兩個人物,亦不見於今本。有人說這是襲人和晴雯的綽號。這種說法毫無根據,全是主觀的臆測。毫無疑問,此詩所詠之事,只有明本《紅樓夢》才有。

    第八首:簾櫳悄悄控金鉤,不識多人何處游。留得小紅獨坐在,笑教開鏡與梳頭。

    周汝昌先生認為這是第二十四回麝月獨自守屋,寶玉以蓖子為她蓖頭的事。周先生說,明詩中的「小紅」乃借用泛名,與書中丫鬟林紅玉通稱小紅者無涉。筆者不同意此說。第一、明詩中的「小紅」,決不是泛稱,而是特指。從明詩的「不識多人何處游」看,這裡的「小紅」是與「多人」相區別的特殊的一個。在這樣的場合決不可能用侍女的通稱,而必須直用其名,方能與「多人」相區別。如果照周先生的說法,這裡的「小紅」是侍女的泛名,那麼這詩的第二、三句也可以說成「不知道院中眾多的侍女哪裡去玩了,只留得侍女一人在家獨坐著」,這能通嗎?第二、明詩首句「簾櫳悄悄控金鉤」,是從秦觀的「寶簾閒掛小銀鉤」化出,景物的細節描寫很傳神,烘托出「多人出遊」後的怡紅園沉寂閑靜氣氛。這種情景在今本中是沒有的。既無「控金鉤」的景物,亦無「悄悄」的寂靜氣氛。今本是「麝月一人在外間屋裡燈下抹骨牌」,這「抹骨牌」應是有聲的,也是一種有趣的自娛,與「簾櫳悄悄掛金鉤」氣氛實在不相稱。蔡義江先生認為此詩前三句都合寶玉初識小紅事(第二十四回)。其實不然。今本這段文字中既無「控金鉤」的景物,亦無「小紅獨坐」的場面,只是第二句「不識多人何處游」有一點相似,但卻不能算「都合」。

    解釋只有一種:明義此詩所指,乃明本《紅樓夢》中特有的事。在明本中,「小紅梳頭」一事,是小紅為寶玉梳頭;而不是寶玉為麝月蓖頭,也不是寶玉為小紅梳頭。明詩這樣寫是有充足理由的。第一:須知,小紅不是一般的小丫頭,而是一心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玩弄玩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裡插的下手去」,因此,當晴雯等眾人都不在,只有她小紅一人獨在時,她便趁機給寶玉倒茶,百般討好寶玉。她給寶玉梳頭也是在這種情況下做的,是她的攀高性格的必然行動。第二:小紅在寶玉跟前的位置以及她與寶玉的關係非同一般。她素雅潔淨,外貌和性格頗似寶釵。她名字叫林紅玉,恰與林黛玉相對。她父親林之孝(小)與黛玉父親林如海(大)也是相對著的。書中多次寫紅玉與黛玉之間直接或間接的糾葛。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紅玉和佳蕙對話一段文字上方,有畸笏叟批語:「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可見在八十回後,紅玉在寶玉落難時,與茜雪一起侍奉著寶玉。這樣看來,她為寶玉梳頭乃是情理中的事。在明本《紅樓夢》中,寶玉為麝月蓖頭及小紅為寶玉梳頭,這兩件事,想來都是有的。

    第九首:紅羅繡纈束纖腰,一夜春眠魂夢嬌。曉起自驚還自笑,被他偷換綠雲綃。

    第一句寫睡著的襲人腰上束著繡了花的大紅汗巾。第二句有兩種解釋。其一,襲人獨自睡覺,睡得很熟,睡姿嬌美;其二,從三、四句意思看,是寫寶玉和襲人的溫存纏綿,這可能是明義的想像,更可能是明本中實有其事。「魂夢嬌」三字寫盡兒女情態。第三、四句寫襲人早晨起來後,發現自己身上的綠汗巾已被寶玉偷換成大紅汗巾了,而當時自己竟然未曾覺察,因而自驚又自笑。這兩句詩也是意味深長的。腰上系的汗巾被人解下又重新換上一條,這當中是有解汗巾和系汗巾的動作的,所接觸的部位又是很敏感的腰部,即使睡得正熟,也會被驚醒或有所覺察的,怎會一點兒也不知呢?聯繫詩中第二句的文字,箇中原因是不難弄明白的。這事在今本中有描寫,基本情節也有相似之處。卻有兩處最重要的不同點。其一,今本無「春眠魂夢嬌」的描寫,連痕跡也沒有。其二,今本寫早起後,不是襲人自己發現了秘密而自驚自笑,而是寶玉告訴她「夜裡失了盜也不曉得」,襲人既未驚,也沒有笑,而是不滿意地把汗巾解了下來,說「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大約昨晚襲人解下汗巾後,獨自一人睡去了,放在一邊的汗巾被寶玉悄悄偷換掉的。她當然是不會驚也不會笑的。

可見,今本此事和明詩相比,只是在情節概貌上略同,在重要細節上,在情感色彩上,是極不相同的。今本中的襲人是理性化的,是使人討厭的。明本中的襲人是情感化的,是令人喜歡的。在這裡,她和寶玉,是一對天真的戀人,是第六回兩人艷情的繼續。正是他倆這種充滿天趣的浪漫之愛,激發了明義的詩情,寫出了此詩。

    第十首:入戶愁驚座上人,悄來階下慢逡巡。分明窗紙兩璫影,笑語紛絮聽不真。

有些學者認為,此詩是指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寶玉回房見鴛鴦和襲人對面談心,不忍進內打擾的事。其實不然。

此詩說,進門來發現座中有客人在,因而感到心煩吃驚,於是悄悄退步,在石階下的院子裡慢步徘徊(思考著這客人是誰,自己進?還是不進?)。清楚明白地看到房窗白紙上燈光,映著一雙耳墜子的影子,房中笑語聲相互戲鬥,聽不準在說些什麼。

    把此詩所示事和今本第五十四回寶玉回房見鴛鴦、襲人談心一事相對照,全是兩碼事。今本寫寶玉歸來,院中雖然燈光燦爛,卻無人聲,看見麝月諸人,又看見鴛鴦、襲人在談私房話,不忍打擾,便悄悄出來了。這裡,第一,寶玉回房見到諸人既沒有愁也沒有驚。第二,他並沒有在階上慢步徘徊。第三,沒有「窗紙兩璫影」的畫面。第四,鴛鴦、襲人的對話是歎息語,既無笑,亦無紛絮之感。

    仔細品味明義此詩,這「入戶」人,應是林黛玉;這「座上人」,就是那個映在窗紙上兩個耳墜子的女人,當是寶釵。黛玉夜晚來訪寶玉,發現寶玉房中有客人在,雖然還未看到客人是誰,但憑黛玉的敏感,猜到是寶釵,故而使她又愁又驚。她本想退出來回瀟湘館的。但又想打聽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所以又有徘徊階下察看動靜的舉止。與今本相對,明義此詩和第二十六回黛玉夜訪寶玉之事略有相似,但情節完全不同。

    第十二首:小葉荷羹玉手將,詒他無味要他嘗。碗邊誤落紅唇印,便覺新添異樣香。

    此詩寫玉釧兒嘗蓮葉羹事,是很明白的。但第三、四句在今本中無此細節。似不大可能是明義的想像和發揮。「唇紅印」的細節寫得極其明白真實,寶玉「異樣香」的感覺也符合這個女性崇拜者的性格和當時的情景。這說明在明本《紅樓夢》中有此文字。(

    綜上所述,明義《題紅詩》中的第三至第六首,第八至第十首,第十二首,這八首詩跟脂本及程本的前八十回內容不合,甚至大異。就是說,在《紅樓夢》的脂本和程本這兩大系統版本中,都沒有或不完全有明義這八首詩所反映的內容;這些內容只能在這兩大系統版本以外的「明本《紅樓夢》」中才有。從明義的這八首《題紅詩》,說明了「明本《紅樓夢》」 的存在,說明了「明本《紅樓夢》」是和脂、程本不盡相同一個特殊本子。

(本文的上篇完;中篇待續)

    197年初稿

    2002年二稿

    2003年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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