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開闢鴻蒙,誰為情種?(二)

《紅樓夢》:開闢鴻蒙,誰為情種?(二)

《紅樓夢》:開闢鴻蒙,誰為情種?(二)

紅學研究

《紅樓夢》是中華民族的文化聖經與美學聖經,也是中西交流的對話窗口與對話平台。那麼,它的貢獻到底在什麼地方呢?還用我前面的說法,「百上加斤易,千上加兩難」,《紅樓夢》在中國美學的「千斤」之上所加的「一兩」是什麼呢?

在第二講《失愛者的哭泣》中,我已經講了《紅樓夢》之前的中國美學。中國美學的時代和中國文學的時代可以分成前《紅樓夢》的時代、《紅樓夢》的時代以及後《紅樓夢》的時代。而在前《紅樓夢》的時代,中國的美學無疑有著自己的輝煌,但是卻又有著致命的缺憾,這就是信仰的維度、愛的維度的匱乏。簡單地說,就是失愛!因此,中國美學也始終期待著加上一個新的因素。或者說,它始終期待著自己能進入一個新的生長點,這就是對於愛的呼喚。那麼,是誰把這個「一兩」給加了上去呢?曹雪芹。《紅樓夢》出現以後為什麼一下子就成為中國的千古第一?就是因為它給中國美學加上了這個東西。

看看《紅樓夢》,我們會發現,在《紅樓夢》的開篇,曹雪芹就開始不斷地提醒我們注意他的這一重大發現了。例如那個女媧補天的故事。借助這個故事,曹雪芹一開始就重新追溯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歷史實際上有兩個,一個是從《山海經》開始而後來被攔腰截斷了的歷史,一個是從《詩經》開始到四大奇書的歷史。從《詩經》到四大奇書的歷史,實際上就是「有緣有故」的「失愛」的美學史,而「無緣無故」的「愛」的美學史從哪兒開始呢?《山海經》,我們可以看到,在《山海經》裡,都是一些為人生的困惑,為生命的有限而和天地自然去進行不懈的抗爭的人。你找不到具體的生存理由,比如說精衛填海,他有什麼具體的緣和故呢?沒有。就是因為生命被無端地消滅了,而這種無端地消滅,激發起來的是人之為人的更加猛烈、更加強烈的反抗。可惜的是,這個傳統後來被攔腰截斷了。令人欣喜的是,曹雪芹跨越千年,再次與之對接和對話。我們看到,他故意地從「大荒」、「無稽」的世界開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開始,他是回到了二十四史之前的文明史,回到了「無緣無故」的文明史。然後他給自己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如果給我一次再造中華民族的文明的機會,我要為這個文明加上什麼?」曹雪芹的回答和中國歷朝歷代的聖賢都不一樣。他說;我要為它加上「情」。這就是曹雪芹的過人之處。換一個作家,他肯定會想,那我就接著《詩經》講吧,可曹雪芹他接的是《山海經》。《山海經》以後所有的歷史他都不接,他就直接接《山海經》。而且,他要為中華民族「補情」。《紅樓夢》裡不是有一個故事嗎?說的是女媧補天,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天都沒有補好。可是偏偏有一塊石頭卻誰都不肯用,被「棄在此山青梗峰下」 。必須強調,其實這塊石頭上赫然刻著一個無形的大字,那就是「情」。曹雪芹說,那三萬六千五百塊塊石頭,實際都是廢品。都是沒有用的石頭,只有這塊石頭,才最有用。這意味著:儒釋道的努力,李白杜甫的努力,蘇軾辛棄疾的努力,加上所有帝王將相的努力,就相當於那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的努力,一年365天,365的百倍,就是三萬六千五百,這代表了花費的時間之長,起碼是從《詩經》開始到四大奇書吧,但是這一切都很不夠,因為真正應該去做的事情卻始終沒有做。這個事情是從曹雪芹開始的。他說,我們要為中國文化加上「情」,要為無情之天「補情」,並且,用「情性」來重新設定人性(脂硯齋說:《紅樓夢》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 )。

其實,這意味著曹雪芹已經開始意識到了我們這個民族在人與靈魂的維度層面的匱乏。因為要涉及人與靈魂的維度就必然涉及一個問題,就是情。所以,《紅樓夢》裡面有一句非常著名的詩詞就叫:「開闢鴻蒙,誰為情種」。他要追問的就是,如果我們的歷史再一次回到源頭,那麼,誰是創造這個世界的動力,誰是創造這個世界的最重要的要素?在中國文化裡,我們什麼問題都問了,就是這個問題沒有問。曹雪芹第一次問了這個問題,結果,他就把中國美學推向了一個全新的發展階段。在我在第二講中講的儒家的「德性」、道家的「天性」、禪宗的「佛性」之後,曹雪芹找到了新的本體存在的根據:情性。因此,我才經常說:《紅樓夢》不是愛情故事,而是愛的寓言!

作為愛的寓言,《紅樓夢》的發現可以用魯迅先生概括來說明:「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 而具體來說,則用兩個最簡單的概括來說明。第一個,從使人不成其為人到使人成其為人,第二個,從使美不成其為美,到使美成其為美。

首先,我們來看從使人不成其為人到使人成其為人。

在第二講《失愛者的哭泣》中我已經講過,中國美學的第一個缺憾,就是使人不成其為人,而《紅樓夢》卻開始了使人成其為人的努力。也因此,《紅樓夢》開始從情出發,重新評價過去了的中華文明史,而且重新展望未來。這應該說是曹雪芹最重要的貢獻。對於曹雪芹的這一點貢獻,我覺得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討論。

第一個方面,是《紅樓夢》從「情性」這樣一個新的人性根據出發,顛覆了全部歷史。暴力、道德的歷史,第一次被情性的歷史所取代。那麼,暴力、道德的歷史是什麼歷史呢?是帝王將相的歷史。是中國的二十四史。也就是我們用所謂「汗青」所寫的歷史,所謂「重於泰山」的歷史。在這個歷史背後,是兩個評價標準:或者是誰的拳頭大,或者是誰的道德高。所以說它是道德和暴力的歷史,其實,用我的話說,就是鐵與火的歷史,但是人類歷史是不是就是鐵與火的歷史呢?肯定不是。實際上人類社會的歷史是血與淚的歷史。在鐵與火的背後,更深刻的東西是血與淚。例如長城,秦始皇歌頌長城,就是從鐵與火的角度出發的,因為正是長城使他能夠抵抗北方少數民族的進攻。但是孟姜女就不同了,她是從血與淚的角度評價長城的,這是一個非常純正的情的態度。而從情的角度來評價歷史,她就不會看誰得到了政權,誰沒得到政權,誰打下了江山,誰沒打下江山,誰當了皇帝,誰沒當上皇帝,她就永遠不從這個尺度評價長城。她從什麼尺度評價呢?呵護了人的尊嚴還是踐踏了人的尊嚴!而《紅樓夢》第一次明確告訴我們的新的美學觀,也正是這樣的從血與淚的角度評價世界的美學觀。中國的二十四史,無非就是二十四姓、二十四個家族的成功史,以及無數無數個家族的被屠殺史。我們長期以來以為這就是中國的歷史,只有從曹雪芹開始,他才讓我們透過屠殺和被屠殺看到了血與淚,看到了真正的歷史。比如說,曹雪芹在《紅樓夢》裡經常講色和空的對比,為什麼要講色和空的對比呢?其實他講的色和空就是我在第一講《為愛作證——從信仰維度看美學的終極關懷》中講的社會問題和人生問題。很多人他只從「統一還是分裂」、「吃得飽穿得暖」還是「吃不飽穿不暖」的角度來看一個社會的進步和落後,而曹雪芹說,更為重要的是要看這個社會是否有愛,是否呵護人的尊嚴,是否尊重人權,是否平等自由。所以,曹雪芹用「色」和「空」把這兩者做了區別,他說,那個歷朝歷代的人重視的都是「色」:物色、財色、氣色、女色等等,但是很少有人注意色背後的「空」。「空」是什麼呢?就是美學問題啊。在《紅樓夢》裡寶玉看了兩天《莊子》,然後寫了兩句感想:「無可雲證,是立足境」,黛玉說,寫得不好。黛玉說,什麼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呢?「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看起來他們是討論讀《莊子》、讀禪宗的讀書體會,實際上不是,實際上是告訴我們從什麼眼光出發來看人類社會。從什麼眼光出發呢?剛才我說了,那就是從《山海經》出發的的眼光。那就叫「大荒無稽」,所謂「大荒山」,「無稽崖」。也就是說,從「情」的眼光來看社會,從「空」的眼光來看社會,而不是從「色」的眼光看社會,不是從「成功」或者「失敗」的眼光看社會。這種「無立足境」的眼光,是一種非常深刻的眼光。恰恰就是因為從這樣的眼光出發,曹雪芹發現了我們對社會、對生活的看法是不正確的。他從《紅樓夢》一開始就帶著我們討論「何處是故鄉」的問題,討論了故鄉問題以後,又來討論世界、歷史和人。在這首詩裡,曹雪芹把他的感想說得很明確。他說,如果我們只是從鐵與火的角度來看人類歷史,我們看到的就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回頭想想,二十四史不都是在為那二十四個家族「作嫁衣裳」嗎?所以《紅樓夢》的這種眼光應該說是非常準確的,就是因為這種眼光的出現,我們才可以重新定義世界,重新定義歷史,重新定義人本身。所以,《紅樓夢》的情的覺醒,實際上就是中國的人性的覺醒。

下面我們可以看幾個例子,一個是「還淚故事」。「還淚故事」是寫寶玉跟黛玉的故事。從表面上看,講的是一個神仙下凡的故事,黛玉在天上,是一棵草,寶玉天天去澆水灌溉她,黛玉非常感動,說將來我到了人間,一定要還他的人情。所以到了人間,黛玉就用眼淚來回報寶玉。看看《紅樓夢》,我們會發現,林黛玉竟然是用眼淚來衡量她的生命質量的。她的身體不好的時候,眼淚就少;她的生命快結束了,她也說:奇怪,我的眼淚怎麼沒有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顯然,她是用愛來衡量她跟這個世界的關係啊。有愛就有世界,沒有愛就沒有世界。只有在以「情」(不是以知識、道德)來洗滌了靈魂的污垢之後,才有可能塑造出一個前所未有的靈魂——自由的靈魂。所以「還淚故事」的秘密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必須用愛的淚水來浸泡。只有用愛的淚水來重新浸泡我們這個民族,我們這個民族作為一塊頑石才能被磨洗為玉,否則,寶玉就是賈璉、就是薛蟠,頂多也就是個賈政,但絕不可能成為「寶玉」。因為他沒有經過愛的淚水的浸泡。賈璉、賈政、薛蟠這三種人,都是傳統文化所能夠造就出來的,在沒有愛的淚水的浸泡之下,我們可以造出的就是這三種男人。但是我們永遠造就不出來賈寶玉。賈寶玉的出現就是因為愛的出現。顯然,在這裡曹雪芹發現了一個很深刻的秘密,中國文化,中華民族就像一塊頑石。這塊頑石怎麼才能磨洗成玉?我們用儒家文化試過,我們用道家文化試過,我們用禪宗的文化試過,我們用暴力的方法試過,我們用道德的方法也試過,但是,歷史給了我們唯一的答案:只有眼淚,才能把它清洗成「玉」,也就是說,我們必須要讓這個民族的心靈開始變得柔軟,開始變得有人性的尊嚴。怎麼才能變得柔軟和有人性的尊嚴呢?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用愛來浸泡它。這就是眼淚的比喻。淚是水中至尊,相當於愛是人生的至尊,這就是還淚故事的真實含義。

其次是「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金玉良緣是指的什麼呢?金玉良緣是指的婚姻,木石前盟是指的什麼呢?愛情。這是在中國文化史上愛情的第一次的覺醒。我們總以為,《紅樓夢》是寫三角戀愛,其實,曹雪芹在《紅樓夢》裡並不關注寶釵跟黛玉之間誰勝誰敗,在他的眼睛裡,寶釵跟黛玉都是很不錯的女孩兒,他關心的是,在他們背後所代表的兩種交流方式。一種交流方式是《紅樓夢》之前的交流方式,用「門當戶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判斷彼此的關係。什麼算正常,什麼算有道德?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就是有道德的;什麼是不道德?你如果沒有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有感情,也是不道德的。而且,像《紅燈記》裡一樣,要靠密電碼、對暗號來接頭:「哎,我有金鎖,你有沒有什麼什麼石頭跟我配啊?」「我有學問,你有沒有美貌啊?」「我有一個有錢的老爸,你有沒有一個有權的老媽啊?」總之,只有合理(禮)才能合情。而曹雪芹提出我們應該重新判斷道德和不道德。有愛的生活才值得一過,這就是他所說的「木石前盟」。他寫寶玉跟黛玉,其實就是寫有感情的人生才值得一過。否則,即使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同樣不值得一過。因此,只有合情才能合理(禮)。

這樣我們就不難看出,由於是直接從靈魂開始,那麼對於一切的拒絕,就成為了《紅樓夢》的根本特徵。看《紅樓夢》你可以發現,它拒絕讀書,拒絕上進,拒絕當官,拒絕社會,拒絕被傳統肯定的所有的東西,總之對一切說「不」。《紅樓夢》借元春之口貶斥皇帝的住所是「不得見人的去處」,現在哪個作家敢寫某某領導機關是「不得見人的去處」嗎?不敢寫吧?!《紅樓夢》又稱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漢和唐是「髒唐臭漢」,確實很有眼光啊。北靜王送給寶玉的紀念品,黛玉拿來一扔:「什麼臭男人用過的東西,我不要!」現在哪個領導送給你一個東西,你敢說這句話嗎?你肯定不會說吧?!還有一個有趣的例子是,《紅樓夢》說中國男人沒有好的(其實是說中國文化沒有什麼可取之處)。因此,中國的女性不嫁人還挺好,一旦嫁了人就統統變成了「死魚眼睛」。意思是說,只要進入中國文化這個大染缸,就肯定會被污染。為什麼會這樣說呢?這些話都是前所未聞的啊,就是因為他的評價標準變了。從鐵與火的角度,從二十四史的角度,從暴力的角度,從道德的角度,男人就該這樣生活,人就該這樣生活,但是從血與淚的角度,從愛的角度,男人就不應該這樣生活,人也就不該這樣生活,所以寶玉他開始拒絕這種生活方式。從二十四史的角度,從暴力的角度,從道德的角度,男性逐漸地變成了雄性,而從寶玉又開始把自己設法提升為男性,這個提升的過程自然肯定是一個和傳統的一切觀念完全斷裂的過程。

曹雪芹對於傳統的批判,最典型的是兩個。一個是《好了歌》,還有一個就是風月寶鑒。《好了歌》批判了四個東西:「功名」、「金錢」、「姣妻」、「兒孫」。這是中國人的四大心理追求。成名,賺錢,姣妻,後代,孔孟之道講的「內聖」「外王」,對於個人來說,實際就是這些東西。而曹雪芹認為這些東西都是虛無的,都是不值得去追求的東西。風月寶鑒也一樣,正面是一個美女,背面是一個骷髏,那麼,正面和背面是什麼關係呢?是等同的關係。但是,因為在現實生活裡你往往以為,現實的一切值得我花費一生去追求,實際上追求的結果都是無,曹雪芹告訴我們,在現實社會裡所規定的那些東西都是不值得追求的,真正值得追求的,是自己那種美好的生命感覺。因此要用愛、用情來重新評價自己,定義自己,定義社會,定義歷史。

而情的定義的重要性,有兩個人從反面給我們做了最最深刻的提示。這就是賈母跟襲人。賈母是個最出色的政治家,玩弄政治於牌桌、飯桌之上,杯酒釋兵權,軟硬兼施,縱橫自如。她儘管平時是最和藹的老祖宗,碰到一個小道士也要連歎數聲「可憐見的」,可是遇到事情時我們就會感受她的動物本性,就會知道她距離人之為人有多遠。在賈赦跟她要鴛鴦的事件中,她絲毫沒有想到過要為鴛鴦本人的尊嚴而抱不平,而是敏感地從中察覺到手下「原來都是哄我的! 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弄開了他,好擺弄我」,「要算計我」 ,鬥爭意識何其強啊,冷漠無情已經深入到了骨髓。襲人因為母親去世而身有熱孝,不便來伺候主子,賈母卻說:「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 一旦稍微危害到自己,就什麼「孝」都不要了,一切都服從於弱肉強食的動物原則了。至於她把任何不安定的因素扼殺在萌芽之中的政治敏感,就更是爐火純青了。例如,她可以允許賈府的男人去偷雞摸狗,但是卻絕對不允許談戀愛。就是說,男女之間像動物一樣的性接觸完全可以,但是像人一樣的進行愛的交流卻絕對不行,襲人她自己跟寶玉就有不良關係,但是襲人竟然去告晴雯,說晴雯跟寶玉在談戀愛。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在傳統文化裡,偷雞摸狗是正常的,如果是皇帝,就叫「游龍戲鳳」、就叫「寵幸」了,還要表揚呢,對不對?可是,如果有愛就不正常了,如果有愛反而就不道德的了。「愛」就是中國文化這個千里長堤的「蟻穴」啊。你看賈璉,他在賈府裡折騰來折騰去,卻根本沒事,賈母還護著他,為什麼呢?偷雞摸狗,這在雄性是正常的,但是要戀愛,那是男性的事情,當然不能允許啊。而且,一旦有了愛的誕生,中國社會、中國文化就要解體啊。再聯想一下,傳統美學甚至可以容納《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含欲的情夢,卻不能容納林黛玉的不含欲的「情情」,對情的重要性就會理解得更為深刻了。我有時就想,《紅樓夢》為中國文化「補情」,真是一等高手,堪稱一劍封喉!

第二點,是《紅樓夢》從情性這樣一個新的人性根據出發,進而顛覆了全部的人性。我們知道,中國文化,事實上是一個使人性越來越喪失人性的文化。是一個使男性蛻變為雄性,使女性永遠是雌性的文化,這樣的一種文化,在哪部著作裡才看得最清楚呢?《紅樓夢》。《紅樓夢》最深刻的地方就在於:寶玉的覺醒。寶玉代表我們這個民族的男人開始意識到,原來自己不是人。是什麼呢?是人渣,是廢品。我們看到,寶玉跟魯迅只差一步。魯迅不但認識到我們是人渣和廢品,而且認識到了我們還在吃人,曹雪芹還沒有認識得那麼深刻,但是曹雪芹起碼已經很清醒了。他說,我們在這個文化裡陶冶來陶冶去,自以為我們變得很成熟,其實我們變得離人越來越遠。我們是人渣,是廢品。中國文化最大的功勞,就是把我們培養成了人渣、廢品。例如,書中的主子動輒就說「掌嘴」,但是卻並非主子動手,而是自己動手。這個顛倒實在非同小可,是自己打自己。結果,尊嚴、人格自然就都蕩然無存。而且,說「掌嘴」而不說「掌臉」,這正說明:這是一個不要「臉」的文化!因此,中國文化的全部努力就是要把人變成他所不是,而不是變成他之所是;它一切使人不成其為人的需要都滿足,但是就是不滿足使人不成其為人所需要的一切。無論做人、娶妻、學習、交友,都是使你不成為你。呵護的是不該呵護的東西,褒獎的是不該褒獎的東西,毀滅的是不該毀滅的東西,所以是「假(賈)」家。我覺得,這是《紅樓夢》一個大發現。

這個大發現,我認為在三個人身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第一個是賈政。對於他,由於一些蹩腳美學家的誤導,我們都學會了評價說:「哦,賈政,假正經。」其實,那是因為我們先不正經。其實賈政的缺點不在假正經,他是真正經啊,只是因為換了一個角度看他,他才成為「假正經」。他的缺點在於:不可愛。可愛與不可愛與好人與壞人的評價標準不同,這是曹雪芹的一大發明。《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曾介紹說:「唯有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原要他從科甲出身……」這是在強調賈政是賈家中唯一一個正統的讀書人。確實,賈政是一個中國文化所能夠塑造出來的最好的人,他是中國文化裡所能塑造出來的最好的父親和最好的高級幹部。不貪污,不腐敗,晚上也不出去唱卡拉OK,什麼桑拿什麼泡腳之類的就更不去了,下了班兒就回家。回家以後還抓緊按照「接班人」的要求來教育子女(寶玉不好好學習,他打屁股也是應該的,評論家大做文章,也無太大的必要),這不是一個好領導,好父親的形象嗎?哪一點兒不好呢?但是,只有曹雪芹才發現,賈政這個「最好的人」根本就還不是「人」,更談不上可愛了。換言之,從合理的角度來評價,賈政是中國最合乎標準的男人,從合情的角度呢,他是中國最不可愛的男人。所以,文學著作它偉大就偉大在這兒,並不是說,誰一看都知道賈政不是人,恰恰相反,所有的人一看都說賈政是合乎標準的男人,只有文化大師一看才提醒說,他是中國最不可愛的男人。仔細想想,賈政真是很合乎標準,他甚至也很懂得美學。在整個賈府的男人中,賈政是唯一能欣賞寶玉的人,可惜道不同,無法與謀啊。你看一看賈政帶著賈寶玉去給大觀園題匾的描寫,賈政的美學水平,實在是很高的啊,寶玉題的,他有的「笑道」,有的「點頭不語」,有的「冷笑」,有的「搖頭」,有的「喝道」。「粗鄙!」「姑存之。」「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這一句不好,已有過了『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這些堆砌貨來搪塞。」「你只顧說那些,這一句底下如何轉至武事呢?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呢。」「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麼樣?」「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那麼,作者為什麼要否定他呢?就是因為他雖然有美學修養,但是卻沒有美學靈魂。這正是所有中國文人的通病。在賈政看來,美沒有任何用處,只能夠用來吟風弄月。美學在他那裡只是修養而不是一種人性。這就是賈政,我在第一講裡講過《安娜‧卡列尼娜》裡面的卡列寧,其實,卡列寧就是賈政,賈政也就是卡列寧。而且,更深刻的地方在於,賈母曾介紹過他的過去,說「你別看賈政現在是這個樣子,賈政小的時候,比寶玉還淘。」 「比寶玉還淘」,這句話很重要啊。還有一次,是賈政自己說的:「我小的時候也喜歡寫詩啊,只不過後來長大慢慢覺得沒用就把它丟了」。而現在賈政怎麼說呢?「哪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 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正是一個從寶玉到賈政的人渣化、廢品化的過程。我們看到的是,賈政過去也是一個愛美的人,但是進入了主流文化以後,就被教育成了不愛美的人。用第十七回賈政自己的話說,是「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其次,預示著賈寶玉將來很可能也就是那個賈政。這,就是《紅樓夢》的非常深刻的地方。可是,賈政的內心世界如何呢?第七十五回寫賈政主動請纓,給大家講了「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 的笑話:

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遇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裡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才醒,後悔不及,只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只得給他舔,未免噁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髒。只因昨晚吃多了黃酒,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

不難看出,被仁義道德「金玉」包裹起來的賈政內心,還仍舊是雄性「敗絮」。

第二個是王夫人。王夫人是我們這個民族所能塑造出來的最好的母親。我們的文化也不可能再塑造出來比她更好的母親了。但是曹雪芹說她不好,那我們就一定要去問,為什麼說她不好。她不好在什麼地方呢?還是不可愛啊。從曹雪芹的角度,我們就會發現,她就不可愛在對美的東西,對有愛的東西毫無興趣,不可愛在奴性吞噬了女性妻性母性(所以賈政也只好經常在小老婆趙姨娘那裡住,所以連賈母都說她是個「木頭似的人」),不可愛在雖然是一個合乎封建禮儀的母親,但卻不是一個合乎「人」的要求的女性,不可愛在只呵護了封建的禮儀,卻從來從來不呵護人的尊嚴。她距離傳統道德最近,但是距離美最遠,距離愛最遠,距離人性的尊嚴最遠,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們賈府買了一個戲班子在賈府裡養著,可她一看見戲班子的那些演員就說:「小妖精」。再如,王夫人去看演出,卻斥之為「裝丑弄鬼」。可見,她對美的東西絲毫沒有感覺。她因為對美的東西根本就沒有感覺,有美的東西出現,她反而認為是醜的。對於美的東西毫無感受,卻又自以為美,而且自以為在審美,其實是不以丑為丑,也不以美為美。這就是王夫人身上所發生的人性的裂變。明明有「私情」的襲人被王夫人親切稱呼為:「我的兒」,「並沒有私情勾引」的晴雯卻被「一口死咬定是個狐狸精」。晴雯之死更典型,她本來不該死,但是為什麼會死?就是因為王夫人迫害。那麼,王夫人為什麼要迫害她呢,就是因為晴雯是「水蛇腰,削肩膀」,就是因為晴雯太漂亮了。那麼,為什麼對美的東西她反而這麼厭惡?我想起《巴黎聖母院》裡的那個副主教,他愛那個吉卜賽女郎而不得,就乾脆迫害之。可是到最後,有一天晚上他自己也過意不去了。他想:「我為什麼要害她?」想了一晚上,到了早上,他認為找到答案了,這個答案就是:「誰讓你這麼美麗?」而魯迅在《墳‧寡婦主義》中也曾經剖析說:

至於因為不得已而過著獨身生活者,則無論男女,精神上常不免發生變化,有著執拗猜疑陰險的性質者居多。歐洲中世紀的教士,日本維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內侍),中國歷代的宦官,那冷酷險狠,都超出常人許多倍。別的獨身者也一樣,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狀也就大變,覺得世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憎,看見有些天真歡樂的人,便生恨惡。尤其是因為壓抑性慾之故,所以於別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羨,因而妒嫉。其實這也是勢所必至的事:為社會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裝作純潔;但內心卻終於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牽掣,不自主地蠢動著缺憾之感的。

王夫人其實也是如此。她之所以當了貴婦人,就是因為遠離了美的東西,因此,對於美的仇視,已經成為一種生命的變態。日夜念佛與孝道,與她的霸道以及對於美麗女孩(例如晴雯)的仇恨的強烈對比,恰恰說明了她對於真實生命、對於「情性」的冷漠。而她的迫害晴雯,也並非因為她的壞,而是因為她的真誠。因為她真誠的在以丑為美,也在真誠地以美為丑,而且在真誠地進行著捍衛「美」與消滅「丑」的神聖職責啊。顯然,這種以美為醜的心態已經是中國美學中一個非常典型的心態,但是只有在曹雪芹的筆下才被淋漓盡致地揭示出來。

最後是寶釵,這個女孩兒,長得最漂亮,才華最高,性格最好,道德最好(在當時的道德標準看,黛玉私下談戀愛,肯定是不道德的),甚至,公關技巧也最好。很多人會簡單地說,寶釵的不好就是因為她擅搞公關,其實,擅長公關有什麼不好?寶釵擅搞公關是一種正常的生存的選擇。她也並沒有傷害別人,何況我們哪個人不要公關呢?所以我們不應該對這些東西有所非議。可是這樣一說,肯定有人就會跟我急了:「那她有什麼缺點啊,她沒有缺點嗎?」其實,沒有缺點就是她最大的缺點。為什麼呢?不可愛啊。曹雪芹說得很清楚,她最大的缺點就是:冷漠。她不懂得去愛別人,而只會對暗號:「哎,我有金鎖哎,你有什麼和它配呀?」這就是寶釵。你看,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塑造的最好的女孩兒也不過就是個對暗號的地下工作者。因此,她什麼都好,她很優秀,如果在今天,我們給她評一個全國的三好學生或許都能評上。但是她就是不可愛,你就是不會去愛她!你會感歎:想愛,但是愛不起來啊!曹雪芹為什麼認為林黛玉更可愛?因為林黛玉的生命是一根燃燒的火柴。她會讓人真正地感到溫暖。寶玉就是因為在林黛玉的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溫暖,所以才喜歡黛玉。而寶釵的生命是不燃燒的。她的生命完全就是表演,她是像卡列寧一樣的表演道德。寶釵最典型的特徵就是吃「冷香丸」,目的就是把自己的愛美之心慢慢消滅掉。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寶釵靠文化把自己變成人渣、廢品還不行,還要靠藥來維持。猶如西門慶為了證明自己男性的雄風要靠藥來維持,寶釵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女性的魅力、美的追求,也要靠吃藥。曹雪芹寫得真是深刻!曹雪芹還寫到:賈母帶著人到寶釵房間看了一下就趕快倒抽兩口冷氣出來了。為什麼呢?她清心寡慾到了連賈母都害怕的地步啊。我們不要小看了曹雪芹的這個描寫,其實女孩房間的五顏六色的東西、形形色色的東西,正是她充滿想像和充滿青春活力的象徵啊,可是她的房間裡卻什麼都沒有!統統都沒有:「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可是我們想想黛玉的房間佈置,連劉姥姥都感歎說:「好看」,比「大屋」(賈母居室)還好看!「……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裡的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了這裡。」 而對於美的東西,她更毫無美感。蝴蝶是最美好的,可是她從來視而不見,只有一次,為了保護自己而陷害黛玉那次,才想起去追趕美麗的蝴蝶。如果我們想起她跟黛玉說的那段話:她從小也喜歡看西廂之類的書,喜歡美的東西,但是大人們訓斥她,後來她就改了。 就不難聯想到:在寶釵身上,我們看到的仍舊是一個人渣化、廢品化的過程。

我無法掩飾,在講到中國人的人渣化、廢品化的時候,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因為在這個文化背景裡,再美好的東西,只要一進去,它就會變得不美好,再美好的東西,只要一進去,它就要被污染。例如,我們不妨試問:黛玉如果不死,五年以後會是誰?答案只能是:妙玉。不要說第二十二回黛玉的「無立足境,方是乾淨」,顯然就是她的命運的寫照,想想黛玉一旦面臨中國文化的「風霜刀劍」,除了妙玉的結局,她也實在沒有別的選擇。「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 ,這是妙玉的今天,也是黛玉的明天。其結果,就是「無瑕白玉」還要再「遭泥陷」,而且,只能「風塵骯髒違心願」。因為中國文化這個大染缸是絕對不會允許妙玉、黛玉這類人的存在的。再如,我們不妨再試問:晴雯如果不死,那二十年後是誰?在中國文化這個大染缸裡,如果再讓她染二十年,她會是誰?答案只有一個,就是趙姨娘。趙姨娘是《紅樓夢》裡曹雪芹唯一一個絕對不肯原諒的人。曹雪芹這個人有時候也喪失理智。他對趙姨娘貶斥得有點太過了,是個敗筆。其實,趙姨娘也是一個可歎與可憐憫的人物。不難想像,趙姨娘二十年前也一定非常可愛。否則她怎麼可能成為姨娘呢?而在二十年以後他之所以變得如此不可愛,不正是失愛的社會與文化的熏陶的結果嗎?趙姨娘在二十年前是那樣的美麗燦爛,而二十年以後,她被這個文化熏染得最終發現了一個「真理」:越是有愛就越是不可能在這個社會生存,只有首先讓自己成為雌性動物,首先讓自己去「先下手為強」,「去說時遲那時快」地去爭去搶去奪,她才能夠生存。結果,她就成了我們在書中看到的心胸狹窄、人見人厭的趙姨娘。我們可以想像,如果也做姨娘,如果也是一直生活在這個大家庭,那麼,晴雯二十年以後肯定會成為趙姨娘。看一看《紅樓夢》我們就發現,晴雯的吃醋,晴雯的使性子,晴雯的「夾槍帶棒」、晴雯的對小丫頭的拳打腳踢都是非常厲害的啊,例如攆走茜雪,用鐵簪子亂戳墜兒的手,甚至連小丫頭說夢話時都流露出對她的恐懼。她一旦進入了賈家,成了姨娘,因為沒有地位,因為不受尊重,因為沒有話語權,最終心靈就會產生畸形,就會成為趙姨娘。而且,這一切我們在書中也可以看到珠絲馬跡。當年因為賈政喜歡趙姨娘,王夫人肯定也沒少打掉牙齒往肚子裡咽,現在看到晴雯,儘管只見晴雯一面,但是在晴雯與寶玉身上卻不可能不想起當年的賈政與趙姨娘,這樣一來,她不遷怒於晴雯是不可能的。這其實也就告訴了我們晴雯與趙姨娘之間的內在關係。再聯想到王善保家的說晴雯「仗著她生的模樣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一張巧嘴,天天的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 ,晴雯這個樣子會讓我們想起誰呢?不就是趙姨娘嗎?!又如,我們不妨再試問:史湘雲四十年以後是誰?在中國文化這個大染缸裡,如果再讓她染四十年,她會是誰?答案是:賈母。其實,賈母最喜歡的是史湘雲。大家看《紅樓夢》你可以看出來。賈母最喜歡史湘雲。其實,中國的男人也都喜歡她。史湘雲是最典型的南京女孩兒。中國人有一句話叫「生子當生孫仲謀,娶妻當娶史湘雲。」十分榮幸的是,這兩個人都與南京有關。那麼,史湘雲四十年以後會是誰呢?如果她的生活道路正常,那麼肯定會是賈母。其實賈母在四十年以前是很可愛的。但是她進入了這樣的文化以後,就變得不可愛了。這是這個文化的失敗,而不僅僅是史湘雲與賈母的失敗。

《紅樓夢》裡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沒有?所有的奴隸,襲人、晴雯,包括小紅這些人,都怕一句話:「拉出去,配小子。」王夫人一發火就說「把她拉出去,配小子」,「出去」?這不是就自由了嗎?不是就解放了嗎?本來是當奴隸,出去配個小子,不是就可以結婚了嗎?可以生小孩兒了嗎?但是所有的女孩兒都怕得要死,只要有誰要被拉出去,都是痛哭流啼,說「那我寧肯自殺,我也不出去。」金釧兒一旦被王夫人趕出去,乾脆就投了井。為什麼?這就是中國文化對人的迫害。叫你當人你都不想當。叫你當女性你都不想當。你就想當雌性。不雌性,毋寧死,不奴才,毋寧死。這就是這個文化的最最讓人痛恨的地方,它已經把人蛻化到這個地步啊,已經讓人以沒有當上奴才、沒有成為雌性而痛苦,以當上奴才、成為雌性而快樂啊。

第三個,是《紅樓夢》把自己為中華民族所確立的全新的人物譜系合盤推出。也就是說從情性的角度出發,《紅樓夢》為中國的新的人性觀確立了楷模。

在《紅樓夢》看來,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應運而生,屬傳統認可的大仁譜系;蚩尤、公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恆溫、安祿山、秦檜,應劫而生,屬傳統否定的大惡譜系,但是實際上卻都不值一提,《紅樓夢》以「修治天下,撓亂天下」八字評語,表露了自己對這一評價的不屑。而對 「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 又在萬萬人之下」的「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奇優名倡」,例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 ,《紅樓夢》則傾注了全部的深情 。顯然,這不諦是為中國歷史確立了全新的人物譜系。

那麼,誰是這個全新的人物譜系的代表呢?寶玉跟黛玉。

我始終覺得,寶玉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他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亞當。中國文化史上的亞當比西方文化晚了很長時間,但是畢竟出現了,寶玉就是亞當。他代表著中國的男性意識的第一次的覺醒。

寶玉是傳統社會的「廢物」,「詩禮簪纓之族」的「廢物」,但也是具有良材美質的「廢物」。「癡」、「傻」、「狂」、「怪」,「愚頑偏僻乖張」,猶如伊甸園未食禁果的亞當。作為「情」的象徵,他在社會中總是「悶悶的」、「不自然」、「厭倦」,並且不斷向姐妹們交代自己的死亡,充滿了「滴不盡」、「開不完」、「睡不穩」、「忘不了」、「嚥不下」、「照不見」、「展不開」、「捱不明」、「遮不住」、「流不斷」的生命憂傷;作為天生的「情種」,一歲時抓周,「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七八歲時,他就會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作為「逆子」,他與滿腦子功名利祿的嚴父水火不容,無視傳統對自己的設計和規範,拒絕承擔家庭責任和人倫義務,「於國於家無望」,不做諸葛亮,也不做西門慶。讀《西廂記》津津有味,看到科舉程文之類卻頭疼不已(寶釵不就說他「每日家雜學旁收」嗎?);和大觀園中的女孩們如膠似漆,見正經賓客卻無精打采;成天「無事忙」,做「富貴閒人」,聽到別人提及「仕途經濟」,便斥之為「混帳話」……總之,一切被傳統公認為有價值的東西,都被他唾棄、拋棄,一筆勾銷。「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就是「四書」也是「一派酸語」。「除了『明明德』外就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另出己意,杜撰出來的。」僧道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參禪也不過是「一時的玩話罷了」。至於他口口聲聲說的「死後要化成飛灰」,也正是對於以傳統文化作為立足點的根本否定。

我們說,中國文化中有兩個人很重要,一個是西門慶,他是中國文化裡的採花大盜,還有一個就是寶玉,他是中國文化裡的護花使者。一個是以踐踏女性作為他的生命的歷程,一個是以呵護女性作為他的生命的歷程,他們之間的根本差別在哪兒呢?就在於,一個關注和尊重人,一個不關注也不尊重人;一個呵護,一個踐踏。可是,由於她與這個社會實在是格格不入,被世人視為「怪異」、「孽障」、「傻子」,而賈赦、賈珍、賈瑤這樣一群「國賊」、「祿鬼」、「色鬼」卻偏偏道貌岸然,人人視為「顯赫」、「楷模」,賈蓉、薛蟠、賈環之類的敗類,偏偏也被世人所羨慕,因此要這樣做,無疑會將自己與整個中國文化對立起來,所以,寶玉才會也必須對一切都持拒絕態度,因為,他所面臨的嚴峻命運在於,他必須回答一個問題:是中國文化錯了還是自己錯了?這是一道嚴峻的選擇題,或者,或者,只能二選一,只能給出一個答案。

不過,這還不是最最重要的,儘管幾乎所有的研究文章都是從這個角度著眼。最最重要的,是我們在寶玉身上所看到的人性的覺醒。這就是他的那些無緣無故的煩惱以及「無事忙」,所謂「無故尋愁覓恨」,這塊被拋入大荒山無稽崖的石頭,顯然就是一塊多餘的石頭。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它是「被拋」入的。西方20世紀海德格爾的哲學一開始就講「被拋」。這是一種生命的「無緣無故」。海德格爾說,只有在這個時候,哲學才開始。有緣有故的生命狀態又怎麼會有哲學呢?儘管會有道德、有政治、有社會,但是就是沒有哲學。真正的哲學必須從無緣無故開始。而曹雪芹已經直接地體會到了這種被拋入的多餘人的感覺,西方有一個著名的形象,就是《局外人》,《紅樓夢》裡的妙玉也說自己是「檻外人」,其實寶玉才是真正的「局外人」、「檻外人」。猶如釋迦牟尼在城門看到了生老病死,也猶如海德格爾大夢初醒的「向死而在」,在第二十八回中,中國的寶玉第一次睜開的就是人性之眼: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住,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顯然,在中國人的心靈歷程中,這實在是石破天驚的一瞥!而當自我在千年之後開始誕生,個體與社會的脫節也就成為必然。對一切說「不」,回到自身,回到「情性」,則是當然的選擇。一切都是虛無,一切都無意義,只有情感才是人生根本的根本,只有情感才最至高無上。從此,他不再矚目功名,而是毅然退出,從二十四史、孔孟老莊,社稷本位直接退回大荒山無稽崖,退回《山海經》中的蒼茫大地。愛的闕如與靈魂的懸置由此得以彰顯而出。歷史之所以構成歷史,不再是暴力、道德,而是「情性」。不是成就功名,而是守護靈魂,成為尋覓中的生命「香丘」的全新內涵。

也正是因為他的「無緣無故」與有緣有故截然對立,他才會顯得與傳統的評價體系格格不入,因為他的人性觀和這個社會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他的所「是」是這個社會的所「非」,他的所「非」是社會的所「是」。他的所「求」是社會的所「不求」,他的所「不求」是社會的所「求」。所以,所有的人都說他「癡」,都說他「傻」,而不是說他「反動」、「反革命」。王夫人看不慣他,說他「待姐妹們卻是極好」;寶釵看不慣他,說他「每日家雜學旁收」;襲人看不慣他,說他「唸書是很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了,終久怎樣呢?」都是從他的「癡」與「傻」的角度著眼的。同時,也正是從「無緣無故」的生命覺醒出發,他才會關注到這個社會、這個文化的失愛,以及為之補情、補愛的極端重要與刻不容緩。美國小說《麥田守望者》裡面有一個傻乎乎的小男孩兒。他突然發現男人、父母、成年社會都不好,冷漠、無愛,因此他寧肯回到自己的兒童的社會。為什麼呢?他覺得只有在這裡才充滿了溫暖、充滿了愛。而「守望」「麥田」,其實就是守望人性、守望愛。我們說,賈寶玉也是一個麥田守望者,他也是人性的麥田、愛的麥田的守望者。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就知道賈寶玉之為賈寶玉的真正內涵之所在了。因此,寶玉跟孫悟空也不同,都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那個孫悟空提著個金箍棒,打遍天下,一定要爭一個功名利祿的出身,而寶玉卻只想跟幾個女孩兒去轟轟烈烈地好一場、愛一場。誰更可愛?誰的人生境界更高?誰更值得今天的中國人所推崇,大家現在應該能夠做出正確的答案了吧?難怪寶玉有那麼多的美女喜歡,而孫悟空卻始終沒有哪個美女願意看他一眼啊!

至於林黛玉,我說她是中國文化中的夏娃,是女性中的女性,女人中的女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的薩賓娜評價托馬斯說:「我喜歡你的原因是你毫不媚俗。在媚俗的王國裡,你是個魔鬼」 ,林黛玉同樣如此,她是傳統社會這個「媚俗的王國裡」最叛逆的「魔鬼」。不但從來不去勸寶玉「去立身揚名」,從來不說功名利祿、武死戰文死諫之類「混帳話」,而且她的全部生命就猶如花朵、猶如詩歌,不為傳世,不為功名,只是生命的本真流露、靈魂的激情燃燒。一次「葬花」 一次「焚稿」(黛玉臨死關心的也只是自己的「詩本子」,而她用「焚稿」來「斷癡情」,也說明她是將詩與生命等同。美的東西不在,那她也寧肯不在),恰似精神祭禮,展現出她的驚世奇絕,《葬花辭》則是她自己所作的精神輓歌:

花謝花飛花滿天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中國歷史上詠歎鮮花的很多。鮮花盛開的時候,都去讚美:多麼美麗、可愛啊;鮮花不盛開的時候,就去詠歎:哎,你當時為什麼不開得好一點兒啊。但是,只有林黛玉才意識到,鮮花的衰落是生命的可貴的一次性的最重要的昭示,所以她去葬花。確實,在中國文化的歷史裡沒有人比她更懂得如何去呵護生命、呵護美、呵護愛。她對美的敏感,對愛的敏感,對人性的尊嚴的敏感是無以復加的。她在繁華中感受著悲涼,那遺世獨立的風姿,睥睨一切的眼神,足供我們萬世景仰。至於「質本潔來還潔去」,則是她以亙古未有的「潔死」對於齷齪不堪的男性世界所給予的驚天一擊。中國文化裡女性意識的最早的甦醒,是四大愛情名劇之一的《牡丹亭》(其次還有《西廂記》、《長生殿》、《桃花扇》)裡的杜麗娘,在嫵媚的春天,面對「良辰美景奈何天」、置身「賞心樂事誰家院」,她突然覺得:哦,生命特別可愛。這是中國的女性第一次朦朧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是屬於自己的,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美。但是畢竟不是真正的覺醒。真正的覺醒是誰呢?是林黛玉。我們看一看林黛玉的葬花,看一看林黛玉對美的那種極度敏感。我們就知道只有林黛玉才是中國文化裡真正值得自豪的夏娃。實際在《紅樓夢》裡林黛玉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有文才的。秦可卿、薛寶琴、晴雯的美都要超過她,詩才她也不是第一,肯定是寶釵,你看《紅樓夢》,凡是一到背書的時候,都是寶釵來背。為什麼呢?她有學問啊,像個學者。什麼叫學者?學者就是知道的比別人多的人嘛。但是黛玉最有靈性,是中國文化裡面的第一個女性,這一點寶釵就不如她了。寶釵只是雌性。黛玉則是一個非常純粹的真正的女性,凡是女性所有的,她都有,凡是女性所沒有的,她都不要,她的對於美的呵護、對於情感的看重,對於生命的珍惜,對於愛的固守,都實在令我們驚艷啊。我說過,她臨終前最後要做的就是燒詩帕,為什麼呢?說明凝聚著美與愛的詩對於她來說,實在是比什麼都重要啊。

當然,在中國美學的使人不成其為人之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使女性不成其為女性。這一點,我們在《紅樓夢》裡也能夠看到,而《紅樓夢》做的一個最大的顛倒,就是使女性成其為女性。我們知道,巴爾扎克的寫作更多關注的是男人,安徒生的寫作更多關注的是孩子,曹雪芹的寫作更多關注的則是女性。而且《紅樓夢》講使人成其為人就是從使女性成其為女性的角度講的。比如說,在《紅樓夢》一開始曹雪芹就說,我這個人是沒用的人,是人渣、是廢品。但是,我的幸福和幸運在於看到了幾個值得去寫、去讚美的女性,「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這就是他說的「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然後他說,我寫《紅樓夢》就是要「為閨閣昭傳」 ,這幾個字大家千萬不要以為是隨便寫的啊,這說明從曹雪芹開始,我們終於開始意識到,所謂的帝王將相,無非就是雄性,所謂的才子佳人,也無非就是雌性。真正值得歌頌的,倒是他所見到的這幾個呵護美、看重情感、珍惜生命、固守愛的女性。皇帝的住處是「不得見人的住處」,醉心功名利祿、仕途經濟的男人是「鬚眉濁物」。而賈敬、賈政的煉丹吃藥與心如死灰,則意味著被正統道德的標準視做社會棟樑的男性實際上也只是鬚眉濁物、徒具軀殼。一切為傳統文化所能夠塑造出來的最好的並且被千百年來的傳統社會一再肯定的男性形象,在曹雪芹的筆下都被還原為男性的頹廢。經歷了漫長裹腦時代的男性,要比經歷了漫長裹足時代的女人更為不堪。而不論寶琴湘雲這些小姐、還是晴雯鴛鴦這些少女、或者妙玉芳官這些女兒,更被他寫得風華絕代,光彩照人。在他看來,理想女性代表著最最自由也最最高貴的靈魂。「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歎者甚多」,「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他甚至宣稱,這都是一些真正的精英,不屑名利,為愛殉身,因此遠比那些文臣武將更具魅力:「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他的理想,也是在她們之前死去,在她們的淚海裡漂到子虛烏有的故鄉。為此,他將她們的稱謂——「女兒」視為言語的禁忌:「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字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 所謂「清水漱口」,正是對在人格與靈魂的闕如基礎上形成的霸權話語的抗拒。同時更以「女兒」的是非為是非、以「女兒」的標準為標準:「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現在來了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見這不是個好東西。」脂硯齋特別提醒說:「通篇寶玉最要書者,每因女子之所歷始信其可,此謂觸類旁通之妙訣矣。」確實如此。在一個荒唐無稽的世界上,只有青梗峰上剩下的兒女之情才有可觀的價值。因此,從「女兒」「觸類旁通」的,正是「情性」的根本奧秘。已經演出了2000年的女性悲劇,到曹雪芹終於被意識到,並且被寫出來。曹雪芹不再寫《出師表》、《過秦論》,也不再寫《水滸》、《三國》,而寫「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女性,並且不再把女性看作花鳥、看作玩物、看作性對象,也不再把女性不看作人,應該說,他是在用新的眼光觀察歷史、挖掘人性。

說到中國女性的覺醒,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就是《杜十娘》。中國兩個杜美女,是吧?一個是杜麗娘,一個是杜十娘。杜麗娘,我覺得是美的甦醒,但是杜十娘卻不是。此「娘」非彼「娘」,杜麗娘很「美」,杜十娘很「丑」。我們的不少美學家的美學實在不美,他們一看杜十娘把白花花的銀子往河裡扔,就讚美杜十娘也是什麼女性覺醒。其實根本不是。杜十娘的心態還是動物心態,她想擺脫她妓女的處境,只是想從「當不上奴隸」上升為「當上奴隸」。她用什麼來證明她的尊嚴呢?林黛玉用什麼來證明?愛。林黛玉什麼也沒有,對不對?她是個孤兒,沒有權勢,也沒有財產,什麼也沒有,但是她有愛,所以她仍舊是最富有的。杜麗娘用什麼來證明?杜麗娘跟負心人說,你就後悔吧你,你不是不要我嘛?我現在給你看看我有沒有價值,百寶箱一亮,說,你想不想看看裡面有什麼好東西?拿一件,問:值不值錢?扔到河裡,再拿一件,值不值錢?再扔到河裡,她要叫負心人知道;你真有眼無珠啊。但是我覺得,杜十娘真的不是個好女人,會數錢包兒的女人,能是好女人嗎?杜十娘的做法並非女性的覺醒,而仍舊是不覺醒啊。長期的妓院生涯,已經扭曲了她的價值觀念。我覺得,對於這個問題的討論,有助於我們真正理解《紅樓夢》的使女性成其為女性。回頭想想,我們現在有些女青年也有杜十娘情結,她們找自己的另外一半其實都是在找金錢豹。要先把男人看成雄性,然後在雄性裡再看看他是不是金錢豹,並且再數數他身上的金錢花紋有多少。這說明,我們連三百年前的《紅樓夢》都不如,這也說明,從杜十娘的角度去看《紅樓夢》,我們只能越看越糊塗啊。

還有一個例子,我看到網上有一個調查:你願意娶《紅樓夢》中的哪位美女為妻?統計數字一出來,真的令人大吃一驚。5000個人投票,第一個是薛寶釵;四千多票。其次一個是誰呢?花襲人。你看看這個雄性的眼光是多麼敏銳、多麼固執!把中國文化教育最成功的兩個雌性都娶走了!下面要娶誰呢?100多票,要娶鮑二家的。中國男人真是厲害,動物性十足。從雌性的角度,鮑二家的確實是很厲害。賈璉為什麼不喜歡王熙鳳?為什麼喜歡鮑二家的,就是因為他們在過夫妻生活的時候,王熙鳳有文化,因此不太放得開,《紅樓夢》中賈璉曾為此而暗昧地嘲笑過王熙鳳的,而鮑二家的卻比較放得開。所以從雄性的眼光看,鮑二家的實在不錯,因此要把鮑二家的娶回家。那麼,願意娶林黛玉的呢?非常遺憾,只有5個人!哎,這說明中國還是一個動物世界啊。為此,有個女孩兒很憤慨,她在後面跟帖時說道:「我宣佈,誰願意娶林黛玉,我就願意嫁給誰。」這說得十分精彩!我知道,很多男人很喜歡林黛玉,這是一個連薛蟠都為之驚艷的大美人。還記得《紅樓夢》第二十五回中的描寫嗎?「薛蟠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真是入木三分啊。但是,中國男人往往又很怕她。說她不會做家務,平時又那麼苛刻,管得太嚴,等等,但是仔細想想,你要是雄性,你當然會覺得林黛玉管得嚴,你要是男性,你會覺得林黛玉管得嚴嗎?林黛玉還會管你嗎?寶玉沒覺得管得嚴吧?如果是薛蟠跟林黛玉結婚,那他肯定會嫌林黛玉管得嚴。對薛蟠那樣的雄性壞蛋,林黛玉怎麼可能不整天管他?對不對?因為她是人,她用人的標準來看你,你達不到這個標準她就來管你,這不是好事嗎?其實在文學作品裡和在生活裡,我們都會發現,真正的美女是一所學校,也是一個最好的老師。有幸邂逅這樣一個大美女,你會發現,你自己在不斷地被提升、被淨化。你會逐漸地發現自己也開始變得美麗變得美好起來。何況,黛玉跟寶玉在一起也並不那麼嚴厲,而是像個可愛的小女生,你看,說著說著,她還會幽他一默,說:「放屁」。你不覺得這樣的美女實在很可愛嗎?那種小女孩兒的嫣然、宛爾的神態,就是在三百年後的今天也依稀可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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