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論」創作
【內容提要】
本文從《紅樓夢》中提示出幾十處曹雪芹有關「論」創作的言論,從而探析作者的創作背景、創作思想、創作手法、創作狀態、創作資源、創作才華等,涉及到創作緣起、創作靈感、經歷、素材、題材、傳記、虛構、想像、真假、語言、結構、人物、敘述視角、自敘與他敘、寫書與批書、讀書人心理、流傳等諸方面問題。
【關鍵詞】 曹雪芹 創作 言論 狀態
曹雪芹創作了一部偉大的《紅樓夢》,其藝術效果一枝獨秀,曠世奇葩。如沒有《紅樓夢》的藝術效果,其它一切如思想、主題、文化、歷史、百科全書等等,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無從談起。《紅樓夢》有了藝術魅力,其它一切則如眾星捧月,跟著熠熠生輝。《紅樓夢》的藝術魅力怎麼回事,從寫作創作這個角度作點探索不無意義。然而,曹雪芹並沒留下談創作的隻言片語。但是,如果我們細讀《紅樓夢》,曹公在《紅樓夢》中幾十處談到寫作問題,說到創作之事,而且有自喻自況的味道,類似於創作談——談創作。
本文按《紅樓夢》行文順序,提示出作者有關創作和類似創作方面的言語,並從寫作角度略作評點、分析。有文章談到的盡量不重複。曹雪芹有關創作方面的言論涉及面很廣,幾乎涉及到創作的方方面面(如提要所述),但不是系統全面,而是星星點點散佈在全書。現加上序號,序號後之文為引用書中語言。
1、凡例:
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此書不敢干涉朝庭。……蓋實不敢以寫兒女筆墨唐突朝庭之上也。
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
這幾句話,我怎麼看怎麼覺得是作者「不打自招」。如果你沒寫「干涉朝庭」的話,你就不用寫這些字;如果你寫了「干涉朝庭」的話,你的解釋是多餘的;現在問題是你隱寫了,又怕讀書人看不出來,才寫這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話,等於是說,不說則無,說則是有。此是「春秋」筆法也,書中「春秋」筆法多多。難怪以後的抄本把《凡例》刪掉了,因為這些話太露骨了。
2、《凡例》第五條(庚辰本第一回):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撰是書哉?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何堂堂之鬚眉,誠不若彼一干裙釵,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飲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已(以)致今日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集),以告普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茅椽逢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也未有傷我之襟懷筆墨者。何為不用「假雨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雲 「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冤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詩曰: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曹雪芹在這一段二次「自雲」非常重要,從寫作(創作)這個角度來講,提供了幾條重要信息。
一、此書寫的是自己所見所歷所聞之事,創作想像是豐富發展所見所聞,出發點是以自己為視角。從書中看,「自敘」意味是否定不了的,曹家事、個人事是有的,這是一層底色。我以為,從創作角度講,作者個人經歷比家庭影響對創作的影響大得多。但對這些求之過深,無限索隱,實在是糟蹋《紅樓夢》。曹雪芹是藝術家,不是政治家,也不是陰謀家,更不是制謎「大師」。
二、此書寫的是女兒、裙釵、閨友閨情,以她們和她們的事為主角主戲。
三、此書是「真事隱」,也是「假語村」言,是以作者所見所歷所聞為素材,虛構創作想像為一部家族小說。
四、「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到以後是「編述一集」,從「記述」到了「編述」,從傳記走向創作。
五、此書是「十年血淚」之作。十年是時間長,「血淚」,是所寫之事是「血淚」之事;二是作者飽含激情之作,是醮著「血淚」寫的。「書未成,淚盡而逝」。
從寫作這個角度講,曹雪芹寫此書花費了一生的時間,耗盡了全身的血淚。此書來之不易,完全是「天時(文化背景)地利(家事個人事)人和(曹之才華)」之巧合,差一點就沒有這樣一部偉大的《紅樓夢》。曹雪芹自雲點出了寫作緣起、寫作目的、寫作背景、寫作手法、寫作艱辛等,這些話基本符合實際情況。愚認為,應該認可作者自雲。
3、第一回:1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據我看來……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石頭(作者)答曰:「我師何太癡也!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鮮別緻,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污穢臭,荼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說,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哄人之目反而失其真傳者……。」
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
曹雪芹在以上一大段話裡談寫作目的、手法等,我理解著重有二點:一是「取其事體情理,」反對「不近情理之說。」二是不「失其真傳」,「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即生活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相結合問題。關於生活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曹雪芹在後文中多次談到,筆者隨文點評。
《紅樓夢》是一部「情理」之書,此書寫得合情合理,入情入理,近情近理。「情」是「大旨談情」之情,人情之情。魯迅說《紅樓夢》是人情小說,一語中的。「理」不能脫離「情」,所以叫「情理「。細看全書,全書以「情理」之事不可違而貫穿始終,貫通全書。此書不以思想、道德、典章、教義、書本為準繩,而以「情理」為指引,是以每個人的「情理」為線,每個人按每個人的「情理」行事,所以讀來親切感人,細膩逼真。書中例子遍地都是,以「賈政笞撻寶玉」一場最為精彩。
只舉一例。第三十回「齡官劃薔癡及局外」,然後到第三十六回,寶玉有意來尋找齡官,因齡官「最是唱得好」,要她唱「裊情絲」一套。齡官「原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寶玉到她身邊坐下,齡官「忙抬身起來躲避,」並說「嗓子啞了,」不唱。寶玉「從來未經過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全書只有這一個女兒對寶玉這樣「棄厭」,其他女兒都是寶玉的「情感」俘虜,或至少對寶玉有好感,沒有「棄厭」之意。曹雪芹寫出這一例,也在「情理」當中。試想,如果沒這一例,寶玉就太「完美」了,也太單一了。有了這一例,寶玉(讀書人)才知道,不是個個女兒都「服」寶玉,不會「棄厭」寶玉。這一筆也對刻畫齡官之「癡」力度很大。齡官對賈薔之情之癡如同眼睛一樣,容不得半點「灰塵」。這一段是出色的「情理」之作,看後愈覺寶玉、齡官合情合理,《紅》書入情入理。本人另有文章談到「風月故事(筆墨)」和「風流故事(筆墨)」問題,此不贅。
4、第一回: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
我以為,以上四句暗含作者的創作思想歷程。本人在拙文《寶琴之疑》有詳析,此不贅。此書中有色空、宿命、夢幻、真假等觀念,是曹公對世事的一些看法和領悟。通觀全書,曹雪芹是矛盾之人,《紅樓夢》是矛盾之書。曹公當然也有批判意識,反叛思想。曹雪芹為了表達他一些不便於言說或豐富複雜的思想,經常用一些模糊語言模稜兩可語言、肯定之否定否定之肯定語言、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語言。正因為曹雪芹是豐富(矛盾)之人,才能寫出豐富(矛盾)之書。可謂老師有一桶水才能給(教)學生一碗水。曹雪芹是大師級(仙級)人物,不是一二句話能概括的了的。《紅樓夢》是曹雪芹藝術和思想的結晶,整部書就是整個曹雪芹。
5、第一回:
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幅對聯,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這幅對聯曹公在第五回又重複一次,說明曹公很看重很得意這幅對聯。從這種車轱轆話來理解,「真假有無」可以互相包含互相轉換。
如果從現實生活角度理解,現實生活中有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互換的事情。
如果從寫作這個角度理解,曹雪芹寫作此書,裡面也有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互換的事情。曹雪芹用高超的藝術技巧把素材創作成小說(虛構想像),由於手法神乎,使小說看上去也像是素材(身世家世)。
「太虛幻境」,我以為從寫作角度講,曹雪芹是進入了「太虛幻境」——亦真亦幻、似夢似醒之境。只有進入此境,才能創作出好書。
6、第二回:
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道什麼『真』『假』……。」
這是曹雪芹的調侃之語。前面剛寫了「真假」對聯,這裡接著借公人之口說「不知什麼真假」。既是調侃世態,也是調侃自己,調侃本書——我寫書之人也不知什麼「真假」。這是一種超級幽默,高級智慧,足見雪芹大才大思,大肚大量,所以方能寫好此書,對應楔子句「我之襟懷」。曹雪芹的襟懷(胸懷)是很寬廣的,無所不知,吞雲吐霧,揮灑自如,有點仙味——追求的是一種仙境——《紅樓夢》的藝術境界。
7、第二回: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這也是曹雪芹從家族、個人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大貴大難經歷中領悟的「佛語」,自擬的「偈語」,其意為:曹雪芹年青時可能走錯一步棋,沒走舉業做官之路,「無才可去補蒼天」,因而發憤著書,寫作《紅樓夢》,補「情理」之天。曹雪芹在寫作時就知道這是一部出世奇書,難免以後不會成為「人上人」。至少曹雪芹心中朦朧有此想法。這句「佛語」也適合曹公生前死後的經歷。一二百年之後,曹雪芹因走錯一步,果真成了「人上人」,自寫的讖語應了驗。這是一句帶哲理的語言,也可多指。
8、第二回:
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此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雨村道:「……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秉也。……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也不能讓,……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
第一段,曹雪芹意要「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才能知人論事。寫書的作者要是這樣一個人,要多讀書識事,還要有「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也就是要知道「情理」之事,要有悟性,有參透力,能看到事物的本質,才能知人論事。有了這些,才能寫書。這似乎是曹雪芹在說自己,和第二段話是呼應的。
賈雨村第二段話是講「正邪二賦」之人。這裡是講寶玉,何嘗曹雪芹又不是自喻。從這套理論看,曹雪芹就是「正邪二賦」之人。什麼樣的人寫什麼樣的書。賈雨村在「正邪二賦」之人裡提到阮籍,敦誠也把曹雪芹比作阮步兵,曹雪芹自己號「夢阮」。「正邪二賦」之人都有「奇才」,如書中所提陶潛,嵇康,宋徽宗,米南宮,唐伯虎,卓文君等。
9、第二回:
冷子興說寶玉:「……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寶玉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道:「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
結合「楔子」中作者自云「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云云,這實在也是作者對「女兒」兩個字的認識。全書實際上也是對「女兒」這兩個字的解釋和寫照。如何對待「女兒」,曹雪芹有一個全新(獨特)的認識,正是有了這個認識,才能寫出《紅樓夢》,並塑造出寶玉這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情癡情種形象。寫作思想支配寫作實踐,作者對女兒有美化意識,《紅》書之美因女兒之美而彰顯。
10、第三回:
黛玉一見(寶玉),便吃了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如此。」
寶玉看罷(黛玉),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她。」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她,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的,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嘗不可。」
這二段話表面上是講寶玉、黛玉在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曾經相識,此來「還淚」云云。但暗地裡也包含有作者另一層意思,也即作者現在的創作心態,就是寶黛這兩個藝術人物在作者曹雪芹腦中早已「爛熟於心」,就像是「舊相識」,看著「面善」,所以曹雪芹才能把寶黛及眾姑娘丫環塑造的栩栩如生。以曹雪芹的十年創作和寶黛釵等朝夕相處,確實看著「面善」。或指,作者的「舊相識」重現書中,作者看著「面善」,如「遠別重逢」。這是一種美極意境,至真狀態。
11、第五回:
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先看見一幅畫貼在上面,畫的人物甚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勤學故事),也不看系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忙說道:「出去,出去。」
這裡,曹雪芹含蓄指出,光是「勤學(也要勤學)」,「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並不一定就能寫出好文章,作家還要「通靈」(激發靈感,有靈性靈氣之意),才能創作出好作品。曹雪芹就是一塊「通靈寶玉」,幾十年風風雨雨鍛煉的「靈性已通」,所以《紅樓夢》是一部充滿靈性靈氣的書(藝術品),還不只是「歷史鏡子」「文化拼盤」「百科全書」。《紅樓夢》是靠藝術魅力稱雄於世,風行天下。
12、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2
曹雪芹在第一回,第五回寫到太虛幻境和警幻仙女、僧道二仙的事,是在「托仙」寫事,打通人間仙界關係(僧道二仙人間仙界來去自由)。人間不好說的事到仙界來說,來補充。曹雪芹高明就高明在這裡,把仙界寫的跟真事一樣,使人感到仙界也是人間。同樣,把大觀園寫得也像仙界,但也可信。我理解,這都是細節真實情感真實的緣故。十二金釵判詞和「紅樓夢」十二支曲看起來荒誕不經,但看完全書(到八十回,尚未全完),十二釵按各人的「情理」行事,以後也會如此。所以判詞和歌曲也是可信的,覺得就是這麼回事。曹雪芹深諳讀書人的心理,牽引和暗合讀書人的心理,賺得眼淚滿缽滿盆。實在這又都是「夢」「幻」之語,當然這有生活原料為本。這是一種複雜的創作現象,曹仙師運用自如,還美其名曰「真事隱」「假語存」。我等只有歎服。
13、第五回:
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把天機洩漏。
曹雪芹心中何嘗不曾有此想法,從《紅樓夢》來看,雪芹確是「天分高明,性情穎慧」之人,知道天機——藝術之道,有「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可以「通靈」。這些並不是神秘兮兮的東西,乃是一個人的創作天才,這也是「自經鍛煉,靈性已通」的結果。
14、第五回:
「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
這是寫寶玉之「意淫」。但也可以從寫作這個角度探討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所追求的藝術效果,所追求的神境。會看《紅樓夢》的都說《紅樓夢》好看,但好在哪裡,卻難以說清楚,只可心會、神通,而不可口傳、語達。
說《紅樓夢》主題、思想好,等你把主題、思想提煉出幾句話來,又覺得這主題、思想一般,比起現在的先進思想來,就更顯落後了。讀書人看的不是主題、思想。
說《紅樓夢》語言好,怎麼怎麼好,這是不錯的,但這些形容詞照樣可以形容別的書(形容現在的三等書形容詞比這還好),只有讀了《紅樓夢》原文,才知《紅》書語言好。嘴上筆下是說不清的。
說《紅樓夢》塑造?宋琉曬Γ庖彩遣淮淼模茉烊宋琉曬Φ氖槎嗟煤埽誒習儺掌脹u諮劾錕諫希砣竺度貳Ⅰ端啊貳Ⅰ段饔渭恰匪茉斕鬧饕宋錚槐取逗炻巍返鬧饕宋鎘跋煨 !逗炻巍吩諼娜搜墾劾錕詒謾?br>《紅樓夢》的藝術魅力實在是個謎,說不清才是她的藝術魅力,說得清就不成其為《紅樓夢》了。
但有一點,《紅樓夢》經得看,可以反覆看多遍, 隨便翻到哪一頁都可看下去。也不只是看情節,也不只是看人物(寫次要人物也好看),似乎是看語言(也不盡然),不知看什麼,只管看下去。越看越有味,越是層次高的人有靈性有悟性的人越愛看,裡面有你需要的東西,把你往裡拉。浸淫其中,不得自拔。「意淫」者也。
因前面說到寶玉的「意淫」,這裡就說一下寶玉這個人。
寶玉不是叛逆形象,是獨特形象,我們對寶玉這個人很熟,卻並不完全瞭解他。寶玉的獨特性在哪裡,至今還沒有把寶玉說透,只是說到了寶玉的方方面面。說得最好的還是脂硯那十餘個「說不得」。寶玉還可以用十幾個「不」來概括,如:情不情、愛不愛,淫不淫、性不性,清不清、濁不濁,好不好、壞不壞,正不正、邪不邪,男不男、女不女,大不大、小不小,慧不慧、呆不呆,禮不禮、乖不乖等。古今中外幾千年有幾千個藝術形象,這些藝術形象都可以在前後(時間)左右(空間)找到影子(有的還不止一個影子),也可以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影子。惟獨寶玉這個藝術形象在藝術世界裡、在現實生活裡都找不到影子。我們有時候說寶玉身上應該有作者的影子,這也只是猜想而已,寶玉的藝術真實性使人不得不作此猜想。寶玉的真假只有這一個,藝術世界裡生活世界裡只有這一個。但寶玉的真實性不容懷疑,使人感到世界上確有這麼一個人(這使人又想到了曹雪芹)。誰能把寶玉說透?!寶玉這個人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產生於生活中,產生於曹雪芹的筆端。
讀者看《紅樓夢》,覺得寶玉這個人很熟悉,似乎是讀者的朋友,就在我們身邊。但在現實生活裡,這個人又不可能存在。這似乎是個悖論。寶玉在心理上和我們有某種關連、通感。男讀者看了《紅樓夢》,覺得做一回寶玉就好了,有裙釵圍繞;女讀者看了《紅樓夢》,覺得能遇到寶玉這麼個人就好了,此富貴公子非常關心體貼女兒,還擅於高級「調情」。還不僅僅是這一點,寶玉那種獨特的癡情乖僻聰明呆氣說不清的性格魅力(玉石合一)惹得眾人都喜歡,包括男女老少——書中和書外的。曹雪芹創作寶玉這個人物形象(自覺或不自覺)暗合了讀者某種心理場,和讀者的心理頻率合拍,和讀者的心理琴弦共振。這是一種微妙的創作(藝術)現象,類似於一種音樂現象,人人愛聽。這種事幾百年才能碰到一回。曹雪芹碰到了。所以寶玉這個藝術形象在古今中外藝術形象裡沒有影子,在現實生活裡也沒有影子,只在大家的心裡有,大家覺得這個人物很真實,在我們心裡。寶玉的形象提升了整個作品的品位。如無寶玉,此書味道差矣。
我以為曹雪芹在「楔子」中云「為閨閣昭傳」,「本意原為記述閨友閨情」,心內未嘗不是為寶作作傳?「萬紅叢中一樹綠」不是更惹人眼目?
15、第五回:
半窗幽夢同誰訴,千古柔情獨我癡。3
此副回未詩對是曹雪芹的創作狀態,是一幅自畫像。「半窗」猶「半醒」,很適合《紅樓夢》中「亦真亦幻」「似夢似醒」的「真假」「有無」「虛幻」情調氛圍。「半窗幽夢」如同白日夢,是一種絕妙的創作狀態,巔峰體驗——似傻如狂,是曹雪芹的自我心態披露。同誰訴——沒人可訴。「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寶玉是「情癡情種」(第二回第五回),柔情萬種,是「人情化」「人性化」的人物。雪芹何嘗又不是?「大旨談情」,自己不是「情癡情種」,沒有「千古柔情」,如何談情。「獨我癡」對「作者癡」。此句也是作者自我寫照。
16、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按榮府一宅中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人;事雖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沒有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哪一件事自哪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向與榮府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
談兩點:一談視角,二談寫作方向。
這裡明顯是作者視角(告之讀書人作者在此),作者自己說從哪裡寫起呢, 這也是全知全能視角( 敘述人無所不知無處不在)。此書還有石頭視角(石頭所見之人事),角色視角(主要人物都有視角),曹雪芹視角(作者曹雪芹寫入增刪者曹雪芹視角),神仙視角(十二釵判詞和「紅樓夢」曲以及僧道二仙——知道以後之事),作夢人視角(和角色視角不同,所夢之事和所見之事不同)。總之,《紅樓夢》是全方位視角,多視角,視角轉換自如,不露痕跡,適於表現各種事情和不表現一些事情。視角之多古今中外長篇小說罕見。凡例,楔子中的「作者自雲」也算一個視角,介紹作書情況,豐富全書含意。
寫作方向。這一段話,曹公之意寫這麼個大家族(寧榮二府)要從外向裡寫方可。開局是寫甄賈冷等人,從外圍寫起,人員也是從外向裡進。細看全書,前面是眾人都往榮寧二府來(趨勢),後面是眾人都從榮寧二府出去(死散)。前面是聚,後面是散。前面是喜,後面是悲。聚散也是一條主線。前面往榮寧二府來的有黛玉(賈雨村),寶釵(及一家),劉姥姥,秦鐘,妙玉,湘雲,十二官,寶琴,岫煙,李紋,李綺,尤二姐三姐等。《紅》書後部(前部秦氏姐弟死去已露端倪,元春晉封貴妃離去也是散)死的死,散的散(不一一舉例),「無可奈何花落去」,「花謝花飛飛滿天」,「樹倒猢猻散」(抄家),到最後幾回,一哄而散,一燒而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美麗的大觀園,美麗的十二金釵,美好的寶玉,隨風飄去,正應了前句「瞬息間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物歸空。」至此完成了一個輪迴。
17、第七回:
秦鍾因說:「……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
此段話,曹公一是說讀書,二是說寫書。讀書就不必說了,單說一下寫書。曹公「披閱十載,增刪五次」,讀寫是在一起的。曹公意很明顯,寫書「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有進益。」從脂批(含畸批)可看出,脂硯、畸笏是曹雪芹的知己,單脂批就有幾千條,稍後略舉一二條。眾人皆知,脂畸參於了曹寫書,提供素材、提供創作建議,並加批五六七八次之多,還是此書的最後抄錄、整理、保存、流傳者,功莫大焉。脂畸對《紅樓夢》的「進益」應該是有的。
脂是何人,畸是何人,實難說清。從脂批看,只知道是和曹雪芹很親近的親人、家人、親戚、友人。脂硯和雪芹同輩,畸笏似大一輩。某些脂批有些女人氣味(不承認不行),不知是故作「狡獪」之筆(男扮女),還是無意芳氣洩露(女扮男)。
我以為,看某些脂批也如看《紅樓夢》一樣,不可「呆看」。某些脂批含有別意,勿可失之交臂。試舉二例。
一、第一回: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脂批:能解者(作者解——寫曹家事芹之事)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寫書)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瘌頭和尚何?悵悵!(「方有辛酸之淚」是指作者,和後面的「淚盡而逝」照應)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是人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來世也是一芹一脂余二人——證之今世一芹一脂余二人關係非同一般)。
二、第三回:寶玉摔玉。是夜,黛襲說起玉,襲人說拿玉給黛玉看,黛說:夜深,明日再看不遲。恐打擾寶玉睡覺,愛惜寶玉身體(大意)。
脂批:他天生帶來的美玉(身體),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連我看書的人(看到雪芹為寫書身體瘦弱),也著實心疼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對不起)。
這段話如果從文意理解很難說通。寶玉摔玉,你批者「心疼」什麼,還要背人一哭,以謝作者幹什麼?如果把「天生美玉」比著身體,一些事情就好理解了。曹雪芹苦熬寫書,寫壞身體(天生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批者自詡)替他愛惜。為何背人一哭,因為對不起作者,催趕雪芹寫書——但還要謝謝作者,為世人寫了一部好書。
18、第十七十八回:
眾人道:「極是。非胸中有大丘壑,焉想及此。」
曹公在此點明自己寫書如同造園一樣,胸中有大丘壑,全局在胸。曹公「丘壑」如何,稍後分析。
19、第十七十八回:
賈政笑道:「諸公聽此論如何?方才眾人編新,你(寶玉)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
曹雪芹在此意為「編新」「述古」兩種手法都可用,關鍵是何處「編新」,何時「述古」。曹公稱讚寶玉有此眼光,與眾不同。這何嘗不是言自己——《紅》書中「編新」「述古」恰到好處。如「大觀園」就為「編新」,寧榮二府就為「述古」;「假」寶玉是「編新」,「真」寶玉為「述古」。
20、第十七十八回:
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悄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
寶玉說「稻香村」是「人力穿鑿扭捏而成」,反不及前面幾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曹公意,寫書也如造園,要「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難怪新紅學開山鼻祖胡適說「《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 《紅樓夢》到底是「自然主義」還是「現實主義」還是「魔幻現實主義」還是「現實、浪漫相結合」,總之,此書中的「自然之理,自然之氣」是很充足的,使人感到真切自然,細膩感人。當然,整個「大觀園」(《紅樓夢》)是人巧奪天工建成的,是人的藝術創造,是創造和自然結合的美,可稱「夢幻現實主義」。
21、第十七十八回:
賈政等走了進來,未進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也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書檔住。回頭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象一樣,卻是玻璃大鏡相照。及轉過鏡去,一發見門子多了。
這是寶玉「怡紅院」內住房格局。看到這個格局,就使我想起《紅樓夢》章與章、回與回之間的小格局。大格局類似整部書即整個大觀園。曹雪芹寫書雖然是一章一章、一回一回線型寫下去,但細讀《紅樓夢》,書中一章一回卻是立體呈現在讀書人眼前(胸中),前後左右皆可通。這裡一人一事和左右的某人某事相通相聯繫,那裡一人一事和前後的某人某事相通相聯繫,類似於前後左右都有門都相通的「迷宮」,也就是類似於寶玉房中的格局,一層層,一套套。書中只寫這一面,卻隔窗隔門可看到四面。整個「大觀園」的人與事了然一胸矣。戚蓼生言「一聲兩歌,一手二牘」,也是此意。
我以為曹雪芹寫《紅樓夢》也和造「大觀園」一樣,胸中有一大丘壑,全局在胸,運籌自如。前面分析了章與章,回與回是小格局,全書段與段,塊與塊之間是大格局,如怡紅院、蘅蕪苑、瀟湘館、綴錦樓、秋爽齋、蓼風軒、稻香村等幾十處亭、院、樓、閣、景致,中間都有路有橋有水蜿蜒相通相連。從線型看,千里伏線、常山之蛇、海網浮標,點點斷斷。從整體看,牽一髮動全身;打一水飄,漣漪不斷;擊一下,餘音繚繞,三日不絕。整個園子相連相通,氣韻貫通;互相照應,互相映襯;各有特色,各有景象。有如《紅樓夢》的大格局,大格局內又套小格局,移步成景,轉動成畫。《紅樓夢》是「大觀園」結構。
22、第二十三回:
(茗煙)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腳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過這些書,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
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
寶玉道:「好妹妹(黛玉),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去。真真這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
(黛玉)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
我這裡引這麼幾段話,並不是說曹雪芹如寶黛一樣偷看這些書。而是說曹公借寶黛之口含蓄評價這些書是「珍寶」,「真真這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看完了,還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紅》書中多處提到這些「雜書」「邪書」,書中人物多處引用。曹雪芹對此持讚賞態度,而當時的「正統」「傳統」都反對這些「雜書」「邪書」。通部書中,曹雪芹反「正統」「傳統」的現象到處可見,包括思想藝術兩個方面。從藝術角度講,《紅》書得益於這些「雜書」「邪書」的地方很多,多有文章介紹,茲不贅。作者的奇才就表現在既能集眾家之長,又能昇華到一個新境界,橫雲斷嶺,後人只能高山仰止。看《紅樓夢》也「餘香滿口」。
23、第四十二回:
寶釵道:「……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有幾幅丘壑的,如何成得。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就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第三件: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
這一段「畫論」,多有文章論述,論道精僻。本人略談三點:一,曹雪芹又在此點到作畫(書)心中要有丘壑,當然是要有大丘壑,大氣魄。二、作畫(書)「要看紙(書)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曹公做的恰到好處。三、作畫(書)「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特別令人折服的是曹雪芹在《紅樓夢》(前八十回)寫了幾百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其中有幾十個鮮活而立的人物,密度非常大(有時一回一章一個場面就寫了二三十個人物),但使人看了並不覺得密。作者寫的游刃有餘,讀者看的輕鬆過癮。有的人物就點一兩筆就活了,立於紙上,有點鐵成金之功,這也如女媧用泥巴造人,造一個活一個。這也是《紅》書的藝術魅力之一。舉一例: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有名有姓、開口說話、有表情動作的就有51人,人物密度相當大,超過了正常範圍,非一般人能為,只有曹雪芹的神筆才能施展調動得開。令人折服又不得其解。
24、第四十五回:
鳳姐笑道:「……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作會社東道。過後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作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你們還攆出我來!」
第四十九回:
鳳姐兒說道:「既是這樣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鳳姐想了半日,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說一句粗話……就是『一夜北風緊』。」
以上兩段本來不是曹雪芹談寫作,但和寫作有關,也是一件寫作趣事,姑寫於此,以供談資。一、結社也需要錢,需要贊助,需要贊助商。二、贊助商用公款贊助了,就有作詩作文權。別人都是「拈鬮為序」,鳳姐不參於拈鬮,只管「我說一句在上頭」,即使這位贊助商(鳳姐)是個俗人,不會作詩作文,但贊助商作的詩文你也得排「頭條」(「一夜北風緊」是頭條)。
此段證明古今一理。當然,今勝於古。
25、第四十八回: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主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潔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熟透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庚、鮑等人的一看。……」
曹雪芹借黛玉談詩也是談書。前面寶釵「畫論」是談結構和人物,這裡黛玉「詩論」是談立意和讀書。曹公之意作詩寫書要講究立意。我理解這個立意不光只是主旨主題思想之類,也包括語言、結構、人物等的創新立意。《紅樓》主旨和前人不同,語言、結構、人物、悲劇意識也和前人不同,甚至後人都無法模仿。特別是作者的悲劇意識,是在「喜劇」(表面風光)中完成的,書中人並不知其悲,猶難能可貴(並不是悲喜劇),這在世界藝術之林也是獨樹一幟。一葩獨絕,一枝獨艷。第二,曹公說作詩要有那麼多人作底子,作書何曾不是如此。從《紅》書中可以看出,曹公寫一部《紅樓夢》,至少有幾千本書作底子。不但要有幾千本書作底子,還需有「百煉成鋼」的絕技。幾千本書在肚爐裡燃燒而練成鋼,這才是一種真功夫。會讀書的人不少,會作書的人稀少。脂硯讀書也不少,可是補幾首詩也補不來。看來還得用「天才學」來解釋曹雪芹作書之獨特現象。
26、第四十八回:
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
這段話何嘗不是曹雪芹自談作詩作書的體會,也是指寫《紅樓夢》追求的詩意境界。我看《紅樓夢》就覺得「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另外,香菱這裡又提到「情理」,再證之曹公寫此書是很注重「情理」的。書中仙界、大觀園、寶玉及十二釵,看去「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27、第四十八回:
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歎說,可惜她(香菱)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之公。」
(香菱夢中作詩喊出來),寶釵喚醒了她,問她:「得了什麼?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
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作不出來,忽於夢中得了八句。
我總覺得這是曹雪芹在說自己。曹雪芹當然是「地靈人傑」,是老天賦於他如此性情才華。這在曹雪芹少年時就自我感覺到(書中寶玉少年時形象有其影子)。但在曹家敗落後,曹雪芹十三歲到二十幾歲有一段時間,是落魄倒運階段,曹雪芹曾懷疑自己是個「俗人」(社會環境會把人逼俗)。後來,曹雪芹在某種因素刺激下,「忽想起當日所有之女子……」「靈性已通」,決心「為閨閣昭傳」,開始創作《紅樓夢》。創作《紅樓夢》的初始階段不會那麼順當,需要「披閱十載,增刪五次」,這也如香菱初始學詩一樣。後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忽於夢中得了八句」。這也是曹雪芹的自我披露。根據書中提示「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半窗幽夢同誰訴」,曹雪芹也「苦志寫書,精血誠聚,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曹雪芹當然夢中不止得了八句,「太虛幻境」那一段就有夢的影子。「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曹雪芹確實在夢中「通了仙」,就是進入了「太虛幻境」,一種白日夢(寶玉也是白日夢),一種似傻如狂的創作顛峰狀態。此書中「夢」「幻」字眼不少,應和這個白日夢有關。
分析至此,我更認為,曹雪芹寫香菱苦志學詩,意在透露自己作書時的艱難與奇特——《紅樓夢》核心情節得於夢中——《紅樓夢》是「通仙」之作。
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終成《紅樓夢》。「可見天地至公」。
28、第七十回:
黛玉作了「桃花行」。此詩寫得悲淒傷感,寶玉看了,感歎流淚。寶琴說是她作的此詩,寶玉道:「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在這裡,惹人眼目的是「曾經離喪,作此哀音」八字。我們知道,曹雪芹一生曾經歷很多離喪,如抄家,離了繁華富貴公子生活,離了群釵姑娘及閨友閨情;以後北歸京城,落魄流浪,四處遷徙;後又離開京城,離開親人朋友,到鄉下「黃葉村」著書;再以後,妻子離喪(新婦)了,幾歲兒子也離喪了。曹雪芹是「飽經離喪」,故「作此哀音」。《紅樓夢》也是一部「哀音」之書。細看《紅樓》,情節發展也是一步甚一步「離喪」,一聲比一聲「哀音」。最後的「離喪」「哀音」必定使人「慘不忍睹」,也不知曹公如何顫筆描寫最後的「離喪」,如何聲嘶力竭最後的「哀音」。不看也罷。
29、第七十六回:
湘雲笑道:「這山上賞月雖好,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你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裡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可知當日蓋這園子時就有學問。這山之高處就是凸碧,山之低窪近水處就叫凹晶。……可知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因玩目而設此處。……」
曹雪芹善於製造「近水賞月」的藝術效果,使讀書人身臨其境,感同身受。「蓋園子」的時候就考慮到了「凹凸、上下、明暗、高矮、山水」等因素。曹雪芹寫此書比較喜歡(考慮到了)用對比對應對照襯托手法,這一點是從古典詩詞來的,很多影像物像都是成雙成對,如:仙界人間、寧榮二府、園內園外、甄假寶玉、釵黛、卿鳳、探迎、妙惜、襲晴、政赦、珍璉、蓉薔、賈母劉姥、邢王夫人、尤氏姐妹、巧姐板兒、甄士隱賈雨村;還有丫環小廝、僕人、清客、諸公、閒人、尤伶等也是成雙對應的;大觀園內的各種景致也多是對比映襯的。另外,寶玉有大小寶玉、清濁寶玉,不知是作者有意寫成「一人二身」(人格分裂),還是「合二為一」(二源合成)。再有鳳姐、賈政、賈珍、賈璉、王夫人等人身上也有善惡人格二象,這增加了人物的豐富性。另外,有些事也有對比對應關係,如:二次元宵節(二濃一淡),二次中秋節(二濃一淡)、寶玉二次生日、二次賞月、二次葬禮、二宴大觀園(賈母)、二設毒局、(鳳姐)、二次姦情(賈璉)、二次太虛幻境、寶玉二娶(?)、寶釵二嫁(?)、黛玉二離寶玉(一假一真)等。還有賈政大觀園試才寶玉和賈政笞撻寶玉可對看。
曹雪芹在書中寫的詩詞曲賦也有對應關係,如:
頑石偈對題《石頭記》,
好了歌對護官符,
大觀園題詩(喜)對眾人填柳絮詞(悲),
西江月二首對嘲頑石詩,
十二金釵判詞對「紅樓夢」十二支曲,
眾人詠雪(熱鬧)對黛湘聯句(淒涼),
海棠詩對菊花詩,
四時即事詩(無憂)對秋風秋雨夕(有慮),
春燈雅迷(虛指)對十首七絕(實指),
行酒令對占花名,
五美吟對十獨吟,
葬花詞對桃花行,
姽嫿詞(歌)對芙蓉誄(悼)。
還有真假有無,正邪二賦,陰陽二氣,僧道合一,荒唐辛酸,色空轉換,經歷夢幻,身前身後,警幻兼美,癡情意淫,石頭通靈等「怪」現象。
最後,最著名的對應關係是木石前盟對金玉良緣。
此樣寫法,繁複迴環,生姿增色。
30、第七十八回:
他(寶玉)自謂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出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後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無甚趣味。……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也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
這是曹雪芹寫作上對待古人的態度。曹雪芹歷史知識、書本知識豐富,學古人,但不泥古人,前不怕,後不怕(不怕後人說三道四),自創一體,打破了千人一面千部一腔板式,而且自信什麼人「也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
31、第七十八回:
眾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紅燈裡』,用字用句皆神化了。」
眾人聽了,便拍手笑道:「一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座,見其嬌且聞其香否?不然,何體貼至此?」
第一段實為雪芹借此喻作者寫《紅樓夢》「用字用句皆神化了」,或者說,作者曹雪芹追求這種藝術效果。事實上,《紅樓夢》用字用句確實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第二段諸公說寶玉作「姽嫿詞」,「畫」出了「姽嫿將軍」的形神,疑當日寶玉也「在座」。這裡曹雪芹是說文學創作包括創作《紅樓夢》要有非凡的想像描繪技藝,使讀書人感到作者「當日也在場」,刻畫人物惟妙惟肖,甚至可聞「口舌香」,在書的未尾段,曹雪芹坦露心跡,《紅樓夢》的想像創作藝術效果是主要的,如寶玉作「姽嫿詞」,活「畫」出當日人物景象。
至此,已簡略分析了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有關創作寫作4方面的言論,可窺見,曹雪芹對文學創作很有一套自己的獨特見解(這也是在實踐中的經驗體會),不同於以往,並能化用到《紅樓夢》創作當中去(增刪五次,邊總結邊提高)。《紅樓夢》的藝術魅力經久不衰,重要原因之一,是曹雪芹發明創造運用了自己獨特的寫作藝術。從某種意義上說,曹雪芹的寫作藝術造就了《紅樓夢》。(全文完)
註釋:
1所引《紅樓夢》據中國青年出版社2004年版(十七十八未分回,屬庚辰本系統)。
2此回目據程乙本。
3此回後詩對據千山試魁手抄《紅樓夢詩詞選》。
4創作是從想像這個角度講,寫作是從技藝這個角度講。
(作者簡介:展靜、江西撫州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