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地高天話情種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一曲紅樓夢引子,唱出作者五內鬱結的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因了通靈石頭的入世歷劫,因了神瑛侍者的凡心偶熾,因了絳珠女兒的感報之情,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 陪他們去了結此案。這一段故事本是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能解者,知有心酸之淚哭成此書。通篇文字,有政治格局,有纏綿緋測,有民族情懷,還有人文思緒,洋洋灑灑,宏大玄妙,引得多少人為之癡迷陶醉,研討分爭!然去繁就簡,觀其主幹大旨談情總是不錯的,所謂情種,就是此一干在孽海情天中苦苦掙扎的癡男怨女,各位看官,且請看緊「情種」二字,切莫被作者繁華紛亂的煙雲模糊筆法瞞蔽了。
情種二字說來簡單,卻又讓人沉吟傷懷輾轉反側。那偶秉正邪二氣而生的男女豈是隨便寫的,「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 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此紅樓一夢本是為這情種情癡作傳而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總為閨閣立傳,在紅樓初始,已是說得很明白了。
紅樓開篇第一個出場的紅樓女兒來自一個最簡單樸素的人家——父雅母賢根基不凡的甄應蓮,自從其父相交了賈雨村,就因為橫遭飛禍就開始了一場最苦痛無奈的噩夢。走入虛幻之後,那個身世交待得最為清楚明白的姑娘一下子變成了一個來歷不明,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所托非人,遇又非偶,真真應憐!幼時被拐子打罵怕了,朦朧的初戀被又粗暴的打爛,那個癡情待她的風流公子慘遭非命,被狠蠻霸道的呆霸王強取豪奪佔為己有,無依無靠的她會有怎樣的惶恐?好在天見可憐遇上一個賢良淑德的寶釵作了她的老師,給了她一個美好的名字「香菱」,學會了識文斷字,不俗的容貌溫柔安靜的性子被家主認可,明堂正道的與薛蟠作了妾。總算也安定了不少。
可是這個香菱,並沒有因為曾經的苦難想著為長遠安危作精心的謀劃,不像襲人那樣籠絡漢子掌控大權,安插親信排除異己,一心只想著雅集苦吟詩。寶釵不教她,就去求黛玉。為了詠一首賞月七律,茶飯無心, 坐臥不定。 竹下閒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 苦志學詩,精血誠聚, 竟於夢中得了八句。怪不得寶釵用「呆」「瘋」「魔」評她。這番做作,只是為表明她也是位不俗的才女嗎?看她胎裡帶著的胭脂痣,莫不也是一顆血淚凝成的絳珠?能夠位列十二付釵之冠,與釵黛合一的正冊之首相應,其文心有寶釵之熱,其秉性具黛玉之怯,這個甄(真)姓女子或許就是最接近生活本質的紅樓薄命人,自從遇了風雷之性唯我獨尊的金桂,終是水涸泥干,蓮枯藕敗,那一滴眉間的胭脂淚就是作者對這首位紅樓情種的刻骨傷懷。
緊隨香菱出場的兩個女兒,像是詩化和昇華了的香菱的分身——黛玉和寶釵也分別被賈化(話)引入正文,來到了這個花柳繁華地,與命中的夙孽寶玉相聚,準備開始這段懷金悼玉纏綿濃情的吟唱。可是且住,在這段純情悲歌起奏之前,寶玉首先被秦可卿引入了太虛幻境遊歷一番,甚至共會巫山,柔情繾綣。那可卿之鮮艷嫵媚似乎寶釵, 風流裊娜又如黛玉,如香菱一般身世來歷含混朦朧,模樣品格形神皆似,儼然又是一個釵黛合一。「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既然談了情說了愛,又何必忌諱 「淫」字呢。「 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能夠品懂此二字者,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卻也顧不得了。可卿的使命,除了為家族長遠規劃警醒之外,還有重要一項:對寶玉「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 委身於經濟之道。」哈!一番苦心教導下來,仍是先黛後釵的路數。
還有,可卿之弟秦鍾有必要特別交代一下,他的名字與情種直通,風流羞怯, 有女兒之態,那氣質韻味與可卿極為相似,而且在現實中與寶玉有感情和肉體的親暱融合,臨終之前卻又勸勉寶玉 「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看這姐弟二人一真一幻,似若一身,以秦(情)為姓,由色生情,傳情入色,同是情濫而淫,自色悟空,淫盡而亡的情種。
如果說秦氏姐弟是情濃至淫的風月人物,那湘雲可算得是懵懂天真的單純女兒,她「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幼時父母雙亡,常依附於賈母,與寶玉有著青梅竹馬的無間童年,兒時與襲人在西邊暖閣的約定隱隱是一個木石前盟的變形;所佩金麒麟,又似乎是金玉良緣的間色描繪。她一方面追求「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的文心詩意,一方面認可致力於仕途經濟學問的合理必要,是一個文士小姐版的釵黛合一。
也不是真那麼懵懂爛漫吧?陽光下看到另一隻金麒麟默默不語,暗自出神;見到寶玉來了慌忙把麒麟藏起;聽到襲人打趣她,紅了臉,喫茶不答。。。這個湘雲自有她的細膩處。湘雲被喻作海棠,曾因酒醉眠於芍葯茵,那幅《海棠春睡圖》竟是為她畫的。湘雲的名字縹緲纏綿,似與巫山之雲雨可卿之幻夢有所關聯。湘雲自幼佩戴的「麒麟」二字連起來讀不就是一個「情」字麼?還有湘雲喜歡打扮成小子的樣子,像極了寶玉,萌而未發率性真誠,不怪有那麼多讀者喜歡這個純潔開朗的情種。
為湘雲的海棠春睡圖作間色的,還有一個小姑娘花芳官,身為大觀園十二官之首,這個艷冠群芳的小女孩像極了湘雲。「芳氣籠人是酒香」,她和湘雲一樣豪爽熱情,瀟灑不羈,好酒憨眠,裝扮起來和寶玉又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怡紅院中的女子這樣龍爭虎鬥暗流湧動,偏偏由她給寶玉講述一個假鳳虛凰「又瘋又呆」的癡情故事;偏偏是她這樣得寵卻把寶玉的特殊照顧視若無物,敢當面直言 「我說你是無才的」;偏偏一曲《賞花時》又能唱得那麼情深意長清幽動人,害得寶玉卻只管口內顛來倒去念,聽了這曲子, 眼看著芳官不語。比起湘雲,這個小丫頭的情意更稱得上「萌而未發」。
提到萌而未發之情,就要說一說金鴛鴦了。那個「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的烈性女子,她的名字又和湘雲所佩金麒麟直通,真是巧之又巧。她骨子裡的高潔可與黛妙晴相媲美,管理籌劃的本領卻又能和釵探襲比肩。她的結果和可卿殊途同歸,都是投繯自盡,一個是情濫成溢為淫喪,一個是情潔成絕為烈殤。究其原因,卻又是相似的,鴛鴦一直被疑與璉、玉有情,而力抗賈赦就隱隱與可卿「爬灰」懸案有所呼應。紅樓續書中的文字我喜歡的極少,獨獨這一句可卿對鴛鴦的訴說我最偏愛:「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洩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
紅樓情種一路數過來,還有一個最晚出場的絢麗耀眼的女子需要關注,她就是薛寶琴。有一說寶琴的名字是寶釵寶玉和黛玉的合寫,很有道理。她美艷大氣文采風流,年輕心熱本性聰敏,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乖巧細緻自然真誠,還敢和湘雲一起割腥啖膻。她的詩自然而又新巧,悲壯而不感傷,渾厚中有溫婉,大氣中有靈動,她像是集聚了所有紅樓女兒的純與真,慧與善,愛與美,琉璃世界中獨她能繼寶玉之後從妙玉處得到紅梅,披著那獨一無二金翠輝煌的鳧靨裘在白雪中佇立,和胭脂一般濃艷醒目的紅梅交相輝映,仇十洲的《雙艷圖》能描繪出我們心中的寶琴立雪麼?我很懷疑。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太虛幻境的司情女神警幻仙姑風姿綽約,蹁躚裊娜,「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潔若何?秋菊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塘。」細細讀一讀,或許我們可以在她身上找到各色紅樓女兒的身影。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可卿、香菱、釵黛、湘雲、芳官、鴛鴦、寶琴就是警幻在不同層面不同生活環境下幻化出的千姿百態的情癡情種。她們猶如大觀園的沁芳溪一樣發自同源,分支分流,千溝萬壑,迂迴環繞,總歸一脈,讓人眼花繚亂感慨讚歎。《紅樓夢》就是作者發自內心的欣賞體貼感歎這些或情或癡小才微善的異樣女子,以其襟懷筆墨敷演出來的一段故事,將兒女真情發洩一二,從而才會有了這樣濃情密意發人深省的傷懷寂寥詞。
正是: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