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紅小札:寶玉之死
一
關於紅樓夢的結局,在原作者的筆下,似不脫於寶玉的幻夢。這幻夢是未完,還是已經就破掉了,具有古星相學家的神機妙算、並且還深通讖緯之學的紅學家算是知道的了。然而對於曹雪芹「原意」的挖掘,也就越發地旺盛起來。至於那些三生石上的舊精魄們,雖然在續作者的微吟和低訴聲裡,倉促地渡過彼岸。但太虛幻境畢竟不是真如福地,續作者那類似於「陰謀家」的活動,在一些紅學讀者的眼裡,依舊鑒不了真圓不了夢,而金陵十二釵那樣的冊頁,至今還在「迷津」的漩渦裡滴溜溜亂轉。而說的更多,還是寶玉。
寶玉或許是死掉了的,很多時候我都這樣有意地想過。
這樣的想法,可能是來自電視裡那個一樣倉促的結局:雪地上漸行漸遠的腳印,嘴唇上粗短的鬍髭,雖然還有一領大紅猩猩氈斗篷,那明顯是破舊了的。而在那時寶玉的眼裡,不一定完全就是死亡,或許還有希望的微光。但在那沉沉的背影裡,究竟是一種明白過後的超脫,還是一種痛苦後的決然,甚至是在凜冽的北風下席捲過後的一種悵惘,一種深深遠遠過後的恐懼呢……
一切都很可怕,就像在小時候做夢一樣。
二
對於夢的詮釋和解喻,實在是太多了。面對大腦皮層劃擦著火柴那樣一剎那閃現而過的「興至」和「意會」,很多生機盎然的現代人都可以像復活記憶基因一樣展現出那個繁華時代的全記錄,這當然是一種「科學性」的求證罷。在那一幅幅猶如新聞寫實的圖畫破碎地串連在一起時,夢已經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結果才發覺,「群芳髓」無非是煙;「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終究是一杯鹹澀的可樂;「花塚」無非是一些碳水化合物的消逝;至於「情榜」,也不過是一方有些字跡的石頭……十二個舞女身上蓬起時一個個鼓滿風的衣袖以及長長的飄帶都圍繞著寶玉旋轉,那塊雀卵大的石頭,則在舞的最中心。
石頭不會死亡,只會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裡磨得漸漸的平滑,然而,「好事多磨,美中不足」,「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這種繁華過後濃濃的悲涼,卻又無聲無息地將這一切和它的感知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所以大觀園間或和諧的幻景,只不過是石頭的一個盹,蒼松白石間一次短暫的午睡而已。「可卿救我」,究竟是夢中說夢,問何處有「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渡之彼岸可否?
三
佛家以涅磐為圓滿,道家以屍解為長生,儒家以立德立功立言為超凡至聖,而警幻仙姑案上的那一干風流冤家,以「造劫歷世」為「銷號」,為「了結」。通靈寶玉背後的三行小字,「一除邪崇,二療冤疾,三知禍福」,也是在和尚道士的錦囊裡預備好了的,但是一說到什麼「芳齡永繼」,什麼「仙壽恆昌」,總覺得和尚道士鼓搗出戲法騙人。
至於今生今世,仍舊沒什麼好法子可想。
由此可以佩服續作者那好大的一個誑子,確實也是在「仙壽」「芳齡」這些字眼上下工夫。寶玉中了舉,當了和尚,卻被皇帝封了一個道教的尊號。如此三教都有掛絆。這樣一來,僧不僧,俗不俗,道不道,比起那個在雪地裡兀自湮滅的結局,確實十分莊重,十分好看!
而那個真正的寶玉,或許在第五回的幻夢中就已經死了。而爾後的第一次捧上書本,第一次明白「情有分定」,第一次踏入洞房,都只是這次漫長死亡中無休止的一部分。這種漫長的死亡,卻又是如此細微而又瑣碎,有著許多麻木的痕跡,許多等待和衰老的痕跡,許多腐爛和消亡的痕跡……然而,每一天都是如此地接近,卻又是如此地遙遠。也許就像某人在《轱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影后說過的一段話,「對於個人而言,它還是一本記錄蒼老自何時開始的記事簿,一本追憶青春夭折於何日的回憶錄。」
所以寶玉總是給我們提起,那個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
那麼這一副或好或壞的皮囊,總有一天是腐爛的。
四
以永恆的未知的寂滅的替代短暫的塵世的喧囂的,這就是遺失在大荒山無稽崖前的那塊頑石在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過後給我們做出的唯一回答。
這樣的遷徙無非是病入膏肓。當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兩個並不存在的人物歷滿三劫後站在北邙山上面對著那一塊好大的墳場時,我們也許很容易地知道,石頭在紅塵裡兜了一個大圈子以後,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一切都沒有變,只是這記憶已讓我們不在夢中。
而「石頭」——也就是作者——以他高拔而孤絕的情感體驗,在這樣的一次靈魂漫遊裡,得到的理解和感激斷不會多。在形形色色的紅塵裡,他看見的只有腐敗、糜爛、污穢、爭搶、陷害、嘲笑乃至於更多。所以他寧願把自己孤獨的背影完整地踩進雪地,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希望更多地寄托於全人類。而在那個渺渺茫茫的「大荒山」,他漂泊的靈魂得到了無休止的永生。
就像帕斯卡在他的《感想錄》上說過的那樣:「人只是一根蘆葦,世間最碎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這不必要世界武裝起來,才能毀壞他,只須一陣風,一滴水,便足以弄死他了。但即使是宇宙害了他,人總比他的加害者還要高貴,因為他是知道他是將要死了,知道宇宙的優勝,宇宙卻一點都不知道這些。」
帶著這樣的話語去體會那塊石頭的思想,不知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