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聊齋到紅樓

從聊齋到紅樓

從聊齋到紅樓

紅學研究

康熙五十四年即公元1715年,對中國文學是個重要年份。這一年,蒲松齡在淄川寒風瑟瑟的茅草房中飄然而逝,曹雪芹在鐘鳴鼎食的江寧織造府誕生。兩位偉大的小說家似乎在進行中國小說接力賽,蒲松齡矗立起古代短篇小說的藝術高峰,曹雪芹矗立起長篇小說的藝術高峰。《聊齋誌異》和《紅樓夢》還和《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雜劇一起形成中國古代文學綿延不斷的藝術高峰。1715年,兩位神州小說巨匠一生一死,多麼有趣的巧合!這個時間,離莊子在《齊物論》最早提出「小說」這個詞兒,已經過了20個世紀。

 胡適書曹雪芹自題詩

《聊齋誌異》是中國最傑出的短篇小說集;《紅樓夢》是中國最傑出的長篇小說。《紅樓夢》和《聊齋誌異》之間有沒有繼承關係?這是個有趣的課題。旅美台灣經濟學家趙岡早就提出:賈璉丟九龍珮勾引尤二姐的細節是學《聊齋誌異》王桂庵丟金釧給芸娘的情節。研究者還陸續提出過:《紅樓夢》甄賈寶玉是學聊齋真假阿繡;寶玉挨打喊姐姐妹妹是學聊齋孔生在嬌娜開刀治腫塊時,

貪近嬌姿,不唯不覺苦,還怕割得太快;王熙鳳對尤二姐親熱異常的同時,費盡心思加害,跟《聊齋誌異·邵氏》裡的金氏對待夫妾的手法如出一轍。

曹雪芹究竟看沒看過《聊齋誌異》,值得深入考證,而文本對照考察則發現,紅樓對聊齋有多方面承傳。

 相似的命名藝術

在人物命名上,紅樓對聊齋有明顯承傳:

人名決定命運:

《紅樓夢》裡香菱人生多磨折,幼年被賣,給呆霸王做妾,根據曹雪芹的構思,香菱最後被夏金桂害死;聊齋裡的菱角美麗聰慧,她跟胡大成一見鍾情訂了婚,遭遇戰亂,兩人天南海北,菱角的父親要把她另許他人,菱角歷盡磨難忠貞不移。香菱和菱角這兩個名字都包含命運多蹇(jiǎn)的意思,都跟陸游《書齋壁》詩有關:「平生遭際苦縈纏,菱刺磨作芡實圓。」陸游自註:「俗謂困折多者謂菱角磨作雞頭。」

《紅樓夢》裡甄家的丫鬟後來成了身居高位的賈雨村的正室夫人,她的命運是由她的名字決定的:「嬌杏」,字面是嬌美的杏花,音諧僥倖成功;聊齋裡有個跟她有同樣命運的人,《雙燈》男主角無才無德,卻夜夜有美女自投,這也因為他的名字,他姓魏,名叫「運旺」,諧音的意思是因為他運氣旺。

小說人物的命運由名字決定,小說人物給晚輩取名也決定命運:《雲蘿公主》有兩個兒子,長子出生時,公主說,此兒福相,取名「大器」;次子出生時,公主說,豺狼也,取名「可棄」。後來大器17歲及第,可棄賭博無賴,名如其人。王熙鳳的女兒由劉姥姥取名「巧姐」,後來給狠舅奸兄賣到妓院,根據曹雪芹構思,巧姐被劉姥姥從妓院救出來,巧姐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都取決於她的名字。

一個人命運由名字決定,一家人的名字也和命運息息相關:

聊齋:有個姓田的人死在洞庭湖,兒子長大後到洞庭湖。夜晚跟幾個人喝酒,遇到個「盧十兄」,實際是父親的鬼,按他的指點,遷回父親的遺體。兒子名叫良耜,耜是掘土工具,良耜果然把父親掘出來帶回家安葬,遺骨他鄉的人靠兒子入土為安,所以叫「田子成」。

紅樓:香菱本名甄英蓮,是甄士隱的掌上明珠,家人抱她看燈,把她丟了。那個家人叫「霍啟」,諧音「禍起」;甄英蓮諧音真應憐;保不住女兒的父親真是廢物,名字就叫「甄費」。

小說人物的命名互相制約並構成作品佈局:

聊齋:重人不重錢的少女叫「連城」,價值連城也;她愛的男子喬生,「喬」者高也,喬生秉性高潔;兩人生死相戀,共同復活時偏偏從陰間帶回個願意跟連城二美共一夫的少女,當然是多餘的,所以她名字叫作「賓娘」。

紅樓:林黛玉是絳珠仙子到人世還淚,她的侍女一個叫「雪雁」,雁是候鳥,呆在雪地裡還有活路?一個叫「紫鵑」,是啼血之鳥。賈府四小姐叫: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千金的名字合起來是她們的命運:「原應歎息。」「琴棋書畫」是仕宦小姐的「基本功」,在「琴棋書畫」前各加一個動詞,成為四侍女的名字:抱琴、司棋、侍書、入畫,天衣無縫。

聊齋、紅樓都在故事情節發展中不斷地用人物的名字做文章:

聊齋:《蓮香》裡邊桑生愛上兩個女子,一名蓮香,一名李女,李女後來借燕兒之體還魂,再嫁桑生,蓮香給她揭蓋頭說:「似曾相識燕歸來。」既是古詩,又是對李女借燕兒的身體還魂的諧趣描繪。《仙人島》裡的王勉,字黽齋,仙女就棍打狗,用他的名字取笑挖苦:「黽翁頭上,再著一夕便成龜。」

紅樓:寶玉和寶釵的名字和古詩有關:「此鄉多寶玉」,「寶釵無日不生塵」。寶釵在酒席上射覆,射寶玉的「玉」,寶玉回答:「敲斷玉釵紅燭冷」,是古詩,又是寶玉和寶釵婚姻的結局。

《聊齋誌異》和《紅樓夢》在人物命名上最大不同表現在:在《聊齋誌異》中,作者有很多鍾愛的男性。蒲松齡從儒家經典中給他們十分美好的名字,類似的現象在《紅樓夢》中找不到了。紅樓突出地表現出「女兒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顯示出宗法社會的世紀末情緒。

《聊齋》把篤於兄弟情誼的人叫「張誠」,取自《中庸》:「誠者,自成也。」叫「曾悌」,字「友於」,取自《論語》:「弟子入則孝,出則悌」,「孝乎惟孝,友於兄弟」。叫「向杲」,杲杲為日出之貌。  

《紅樓》裡的兄弟,賈珍和賈璉,是狼狽為奸的壞蛋;賈環和賈寶玉,是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烏眼雞。賈璉有個不引人注目的小兄弟曰「賈琮」,第二十四回寫賈寶玉給賈赦請安,賈琮來問好,邢夫人說:「哪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也不收拾你,那裡像大家唸書的孩子。」可見賈琮頑劣邋遢。賈琮常跟賈環一起出現,看來物以類聚。六十四回寫「寶玉亦無與琮、環可談之語」,說明賈寶玉跟這兩個兄弟話不投機半句多。

賈府「玉」字輩的男性,賈珠早死,餘下者除「賈寶玉」以三字命名外,其他四位按年齡順序依次為「珍」、「璉」、「環」、「琮」,音諧「真聯還宗」,有深刻反諷之意。

這四個人都是敗家子,沒有一個可以給賈家光宗耀祖,更不可能聯合起來光大祖業。所以第五回榮寧二公對警幻仙子說:「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風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榮寧二公只拜託仙子關照賈寶玉。賈府兩位老兄弟名字更有深意:賈政,諧音「假正」;賈赦,諧音「假赦」,必然敗家。二位榮國府頂樑柱式大人物,名字居然是這樣的含義。賈寶玉有時感歎誰誰玷污了好名好姓,不是沒有道理。倒是他那些唱戲的朋友沒有玷污好名好姓,如蔣玉菡、柳湘蓮。

《聊齋》把進入仕途的正人君子叫「張鴻漸」,取自《易·漸》:「鴻漸於干。」叫「馬驥」,字「龍媒」,驥者,駿馬也,龍媒,還是駿馬,《穆天子傳》:「天馬來,龍之媒。」他們金榜題名,出將入相,仕途順利。

《紅樓夢》裡做官的,是賈雨村那樣的人物,忘恩負義,落井下石,站高岸兒,所以,他表字「時飛」,「實非」也。和他一塊起復的官員叫「張如圭」,音諧「如鬼」。賈政最迂腐、最無用,最一本正經又喜歡惡俗不堪的趙姨娘。他身邊的人,只知沾光(詹光)、善騙人(單聘人),他手下的賈府庫房的總管則是個「無星戥」(吳新登)。這兒成了洪洞縣,是《紅樓夢》裡那句話:「黑母雞,一窩兒!」

《聊齋》把孝子叫「陳錫九」,把不肯讓異姓妹妹做妾的叫俞慎,字謹庵。

《紅樓夢》才不會有這樣的好名兒,只有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

《紅樓夢》當然也有所謂正面男性形象。如賈寶玉、柳湘蓮、賈蘭。「賈寶玉」者,

假寶玉也,在更深層次上,更高層次上,是封建家族的不肖子弟。

有趣的是,《紅樓夢》正面男性,名字常帶有女性色彩,甚至是為女性服務的,如賈蘭,大約就是為了突出「到頭誰似一盆蘭」的李紈,才得到那樣一個名吧。「好男人」的名字總帶點兒女人味兒,大約就是凡是沾了男人光的女人就變成魚眼睛這一觀點的反證了。

如果說《聊齋誌異》裡邊的男性人名表現著作者對於宗法封建制社會的不絕的希望,那麼可以說,《紅樓夢》裡邊的男性顯示著作者對於宗法社會的徹底的絕望。忽喇喇大廈將傾,連一個標誌著倫理綱常、可以作樑柱的人名字都造不出或不願意造了。

 相似的關鍵題旨

紅樓對聊齋的承傳表現在關鍵題旨的相似:

1《葬花吟》受到《聊齋誌異·絳妃》「討風神檄」的影響。紅學家多認為《葬花吟》受唐寅《花下酌酒歌》影響,《葬花吟》詩句確實和唐寅的詩接近,但思想意蘊卻和《討風神檄》更近。在《絳妃》裡,蒲松齡寫「余」夢遇花神絳妃,絳妃因受到「封家婢子」即風的欺凌,請「余」幫助寫討伐文章,於是有了《討風神檄》。《葬花吟》與《討風神檄》共同之處是:它們都暗喻黑暗時世是「風」或「風刀」,歎息處在風摧殘下的「花」,實際是人。

《討風神檄》寫紅花紛紛飄落,綠葉驚惶地凋零,埋葬了香花,掩埋了玉瓣;《葬花吟》有「花謝花飛飛滿天」、「風刀霜劍嚴相逼」,意思一致。《討風神檄》寫花「朝榮夕悴」,和《葬花吟》「紅消香斷有誰憐」,意思相近,都是說在風的摧殘下,花憔悴了,枯萎了。《討風神檄》基調是批判社會,《葬花吟》和它的思想聯繫比和唐寅聯繫更近。唐寅詩也是代花抒情的,但它寫的是對歲月流逝的無奈和感傷,是淡淡的哀愁,是「閒愁逸致」,歸類可歸到晏殊式的「無可奈何花落去」。《討風神檄》和《葬花吟》表達的卻是香草美人之思,是對時世的憤懣,是濃濃的怨愁,歸類應歸到屈原式的天問情結。《討風神檄》和《葬花吟》都用自然界的風喻指社會黑暗勢力。他們筆下受到摧殘的花,指美好事物,指人的心靈。不管是《討風神檄》還是《葬花吟》,都是憤世嫉俗,都是對現實社會的抗議。

2二郎神判詞和《好了歌解》

從《聊齋誌異》和《紅樓夢》中都能找到對封建官僚制度的總寫,《席方平》二郎神判詞和《好了歌解》有相當可比性。二郎神判詞,把整個冥司做了徹頭徹尾的揭露:閻羅是「羊狠狼貪,竟玷人臣之節」,郡司和城隍「上下其鷹鷙之手」,「人面而獸心」。冥世即人生,官場已經完全腐朽,沒有繼續存在的理由。《紅樓夢》基於跟聊齋同樣的認識,寫「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好了歌解》是整個封建社會人生理想大破滅的總寫。「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用調侃性、揶揄性、挖苦性語言,生動地寫出「世紀末」官場的興衰遞變,榮枯轉換,充滿對整個封建社會的懷疑、失望、否定情緒。這情緒跟聊齋二郎神判詞一脈相承,而且表現得更加決絕。聊齋還有二郎神主持正義,紅樓沒有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相似的詩化愛情

中國文學詩歌傳統源遠流長,詩歌和小說結合也很早。自六朝小說《清溪廟神》開以詩傳情先河,男女贈答成了愛情主人公傳統交流方式。唐傳奇《鶯鶯傳》「待月西廂下」和「為郎憔悴卻羞郎」可算代表。從六朝到明清小說,人物吟詩是表達感情的方式,也僅僅是表達感情的方式。到了《聊齋誌異》和《紅樓夢》中,詩歌不僅是愛情的經典表現方式,還跟人物生命共同存在。聊齋、紅樓的愛情描寫更加詩意化,呈現人物的詩化存在。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如果除掉詩歌,某些聊齋、紅樓人物,比如白秋練和林黛玉,將不復存在。

《聊齋誌異·白秋練》中,詩在戀愛中有無比重要的作用:詩可以傳情,可以為媒,可以問卜,可以療疾,可以救命。戀人離不了詩,宛如魚兒離不了水。

慕生愛詩,隨父南遊經商「輒便吟誦」,總看到船艙「窗影憧憧」,似有人竊聽。他發現聽詩者是「十五六歲傾城之姝」。愛詩少女白秋練因詩生情,得了相思病,病得氣息奄奄,卻不肯邁出求愛步伐,在母親的幫助下見到心上人,「嫣然含笑」。慕生強其一語,第一句就是詩:「為郎憔悴卻羞郎。」二人因詩生情,以詩傳情,以詩治病,秋練讓慕生三吟王建「羅衣葉葉」療病,讀到第兩遍,秋練說「妾愈矣」,到第三遍,「嬌顫相和」。白秋練和慕生所吟《春怨詞》並非情詩,而是借景寫情,大自然的美,化為愛的成分,詩中的春鶯、芳草、東風、楊柳,像年輕人爛漫的青春。詩歌給愛情蒙上浪漫的激情和洋溢的朝氣。

因為慕父阻撓,慕生不能跟秋練結合。慕生為情憔悴,吟詩再次變成治病藥石。正如慕生的表白:「聞卿聲,神已爽矣。」慕生喜歡秋練柔曼的吟詩聲,聽到吟詩聲則沉痼盡失。詩歌本身並無治病作用,但詩歌成為戀人感情的載體,將戀人心心相印而不可言說的聯繫,變成生機勃勃、實實在在的聲音,才產生了治療作用,這就是所謂「心病終須心藥醫」,「解鈴還須繫鈴人」。

白秋練和林黛玉是完全不同的人物,白秋練是神奇的「物而人」——珍稀動物白鰭豚;林黛玉是真實的深閨小姐。白秋練是自總角時即把柁棹歌的貧賤之女;林黛玉是寄寓公侯府的探花千金。兩個如此不同的人卻有共同特點:愛詩如命。白秋練喜歡前人詩歌,因為誦詩愛上慕生,能從前人詩歌中感受愛的真諦;林黛玉有選擇地喜歡前人詩歌(如李義山的詩),能以詩言志,以詩傳情,能將詩歌變成思想的載體、心靈的吟唱,林黛玉本身就是優秀的詩人。

《題帕三絕句》是黛玉愛情的宣言。

《題帕三絕句》出現在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後。寶玉挨打,人人登場表演,賈母表演家長的威風,王夫人表演夫婦的隔離和猜忌,鳳姐打花呼哨,寶釵表演遇事的精明。林黛玉的表現與其他人都不同,黛玉沒有像鳳姐跑前跑後、噓寒問暖,沒有寶釵手中治棒瘡的藥,卻對寶玉感同身受、痛徹心扉。寶玉挨打後,昏睡中聽到悲切聲,睜眼細認啼哭之人,「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的林黛玉。寶玉安慰黛玉一番,黛玉走後,寶玉派晴雯送兩條舊手帕給黛玉,「這裡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

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會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覺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黛玉由不得余意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走筆寫道……」黛玉完全理解寶玉送舊帕的意圖,知道:二人感情雖已接近瓜熟蒂落,但婚姻卻不是他們能操縱的。「可喜」,「可悲」,「可笑」,「可恨」,「可愧」,對二人面臨的局勢洞若觀火,對如何爭取愛情幸福,卻一籌莫展。林黛玉情不自禁地以詩歌表達內心的渴望和苦悶,表達忠貞不渝的愛情: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題帕詩是貨真價實的情詩,

毫不隱諱的情詩,將林黛玉對封建閨訓致命的離經叛道祼呈無遺。對一位千金小姐來說,這是極危險的情詩。倘被人發現,寶黛之間的「私相傳遞」必將成為醜聞,以詩歌形式「私托終身」的林黛玉必將丟人現眼,像賈母批判過的,要入賊情一案。

按照古代小說傳統寫法,黛玉題帕詩應傳到寶玉手中,引起共鳴或和詩,二人感情由此再向前發展,然後這詩給別有用心的人發現,拿來做誣陷寶黛的文章……曹雪芹之為天才,就表現在他總是不按規矩出牌。林姑娘寫了不啻愛情宣言的詩,這詩卻不和賈寶玉見面。至少,前八十回賈寶玉沒見到林黛玉題帕詩。至於後三十回如何安排黛玉題帕詩?寶玉「寒煙漠漠,落葉蕭蕭」對景悼顰兒時,會不會從紫鵑手裡接過黛玉的詩?……已是難解之謎。黛玉題帕詩似乎只是寫給讀者看,讀者知道黛玉對寶玉的感情發展到什麼地步——像娥皇、女英對大舜——寶玉自己卻不知道。寶黛愛情的「猜謎遊戲」還要饒有趣味地進行下去。寶黛釵的愛情「三岔口」還會津津有味地演下去。

正是在這些微細地方,讀者能切實感受到《紅樓夢》把傳統寫法打破了。《紅樓夢》對黛玉題帕詩的處理,蘊藉而巧妙,不是傳統小說中你吟我唱,更不是一覽無餘,它是人物心理和個性的集中表現,又像海明威所說的「冰山」,八分之一在水面,八分之七在水下,留下很大的空間讓讀者思索。

就運用詩歌創造人物形象而言,聊齋人物白秋練和紅樓人物林黛玉有明顯的共同之處。就與詩歌的深層次關係而言,二人則迥然不同:

白秋練有詩歌愛好,林黛玉有詩人氣質;

白秋練是業餘愛好,林黛玉是專業高手;

白秋練借詩傳情,林黛玉以詩抒情;

白秋練是普及層次的票友,林黛玉是提高層次的行家。

……

聊齋人物白秋練和紅樓人物林黛玉,二者都愛詩,卻有俗雅之分,有剛入門和登堂入室之分。在以詩言情上,有淺深、樸雅之別。

與白秋練相比,林黛玉的詩有更深的歷史內涵、更深的文化含義、更大的心理容量。從這一點上看,《紅樓夢》比《聊齋誌異》更深邃、成熟、雋永。

 相似的知己之戀

紅樓對聊齋的承傳還表現在知己之戀。

古代小說戲劇中男女主角常因慕色一見鍾情,以《西廂記》為代表:「驀然見五百年前風流業冤……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上半天。」蒲松齡對佛殿相逢的愛情模式駕輕就熟。「色」和「性」在聊齋愛情中占相當重要的位置。從美學層面看,以「色」、「性」為由的愛情與知己之戀不可同日而語。不少研究者認為,《紅樓夢》創造了知己之戀的模式,其實不然。知己之戀即使不能算蒲松齡的發明創造,他也算得上第一個圓滿表現者。《連城》使古代愛情小說擺脫了一見鍾情、肌膚相親的模式,是對陳陳相因的愛情描寫的革命。《連城》寫出了富有近代色彩的愛情,寫知己之戀,開《紅樓夢》先河。連城和喬生,一個是富商小姐,一個是窮書生,他們之間的「知己」是超越貧富之別的知己。

寶黛愛情把「知己之戀」寫得更完美。寶黛愛情的基礎是思想投合,小說寫他們「心情相對」,就是指共同的思想傾向。賈寶玉是封建家庭的逆子,他不肯通過科舉取得功名,鄙視封建社會的最高道德「文死諫、武死戰」,他尊重個性,尊重個人意志,要求個人自由發展,希望無拘無束地生活,渴望心靈的自由。寶玉實際否定的是封建主義的禮法觀念和封建秩序。這一切使他在賈府爺兒們之中,鶴立雞群,比紈褲子弟更讓賈政們擔心和憂慮。整個賈府,除了晴雯等所謂「奴才」外,只有林黛玉是他的知心。林黛玉從不要求賈寶玉光宗耀祖、陞官發財,只要求一個真實的賈寶玉,坦誠的賈寶玉,忠於愛情的賈寶玉。寶黛愛情有深刻的思想內容。寶黛共同的思想是複雜的,複合型的,既有共同的叛逆思想、民主思想,又有共同的感傷主義和虛無思想。共同的叛逆思想和民主思想使他們成為封建家長必須改造——甚至不惜拿大板子改造——的對象,使他們時時感到「高處不勝寒」的孤立無援,也使他們更加相依相戀。感傷主義和虛無思想,使他們對殘酷現實無可奈何,對自己的婚姻一籌莫展。寶玉和黛玉,一個是貴家公子,一個是侯門千金,他們之間的知己是思想叛逆的知己,也是感傷文化的知己。寶黛心心相印,他們的感情只能互相意會而永遠不曾言傳。曹雪芹天才地安排情節:寶玉挨打後讓晴雯送給黛玉舊手帕,黛玉在上邊題了詩,這幾乎可以算是愛情宣言的《題帕詩》並沒有傳到寶玉手裡。寶玉對黛玉訴衷情,說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聽者偏偏是襲人,而且成為向王夫人進讒的出發點。寶黛受到的心靈的壓力是空前的、不可克服的,感情表達是曲折隱晦又富於美感的。寶黛愛情最終只能是水中月、鏡中花,寶黛愛情是一曲「知己之戀」的悲歌。

相似的女性理家

紅樓對聊齋的承傳表現在女性管家才能:

女性的管家才能在聊齋紅樓的展現極為相似。我們把聊齋人物細柳理家和紅樓人物鳳姐理家做一下對比。可以發現,她們理家很重要的共同點是:有殺伐決斷,拒絕婦人之仁。

後母虐待前子是千百年中的普遍現象,一些為了避免後母惡名者,矯枉過正,坐視前子放縱不管不問,結果比虐待還壞。聊齋人物細柳在丈夫死後,如果對前房子姑息遷就溺愛,即使前房子不成材,人們也不會責備。如果嚴厲責罰前房子,則會被世人指為虐待前房子的惡後母,成為街談巷議對象。細柳對這兩種可能性洞若觀火,我行我素,只要能讓前房之子成材,不管世人有什麼輿論,不管自己頂什麼罵名。前房之子長福不肯讀書,細柳先是罵,後是打。長福不聽,細柳就讓他換掉讀書的衣服,跟僕人一起操作,穿著破衣放豬,跟僕人一起吃殘湯剩飯。天冷了,長福身上沒有御寒衣,腳上沒有鞋子,凍得縮著腦袋像乞丐。細柳為萬夫所指,成了人們不能娶後妻的一面鏡子。長福不堪牧豬之苦逃走,細柳也聽之任之。幾個月後,長福連討飯都討不到,只好回家,請求母親處分。經過一番刻骨銘心的挫折,長福懂得讀書上進。細柳正是拒絕婦人之仁,才讓前房子成材。

鳳姐協理寧國府,

跟細柳管前房之子有相似之處。細柳是後母,不擔事兒;鳳姐是隔府,也難深管。細柳稍有不慎,會有鄰居說三道四;鳳姐稍有不周,寧國府管家奶奶們會七嘴八舌,榮國府邢夫人也會指手劃腳。王熙鳳卻頂風而上,「勇挑重擔」協理寧國府。快刀斬亂麻,使寧國府本來的無頭緒、雜亂、推托、偷閒、偷盜等現象都消滅了。王熙鳳既是管理榮國府的管家,又是蛀空榮國府的蛀蟲。對寧國府來說,王熙鳳卻是撥亂反正的及時雨。在治理寧府過程中,王熙鳳不曾徇私舞弊,她用超強的能力,任勞任怨,打了場女性理家的漂亮仗。

對細柳和鳳姐,蒲松齡和曹雪芹把她們跟集弱集怯集懦的男性做對比,認為她們的能力遠在男人之上。《細柳》「異史氏曰」:細柳「不引嫌,不辭謗,卒使二子一貴一富,表表於世。此無論閨閣,當亦丈夫之錚錚者矣!」《紅樓夢》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結尾:「金紫萬千誰治國,裙衩一二可齊家。」

閨閣離官府最遠,細柳和鳳姐卻不約而同地都利用官府達到目的。細柳製造的「偽金案」和鳳姐製造的「停妻再娶案」,即使不能說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至少異曲同工。細柳親生兒子長怙不愛讀書,細柳讓他學做生意,他拿本錢賭錢,賭輸了再欺騙母親。為了徹底改變長怙的惡習,細柳不得不忍心設下計謀,把親生兒子送進監獄:長怙要求跟隨商人入洛陽,想以學習做生意為名,任意賭錢、嫖娼。細柳明知長怙的打算,卻假裝不知,出碎金30兩,並交給他一錠大銀,說是祖上留下的,讓兒子壓裝。長怙帶著銀子到洛陽,就住在名娼李姬家中,30兩銀子用完,發現帶的巨金是假的。妓女告發了他,他給押進監獄。這時長福按照母親的佈置到洛陽救出長怙,長怙從此改惡向善。「偽金案」是細柳精心設計、一手操縱的案件。目的並非真想把兒子抓進監獄,而是用極端手段教育兒子改邪歸正。

王熙鳳讓張華狀告賈璉,製造「國孝家孝中停妻再娶案」。鳳姐造假案目的是一箭雙鵰,既教訓漁色的賈璉及其引誘者賈珍,又借官府力量拔去眼中釘肉中刺尤二姐,絕對不是想置賈璉於死地。王熙鳳讓張華告狀,明確地說,只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賈璉雖讓鳳姐惱火異常,但鳳姐不能不考慮丈夫的前程和名聲,不能讓賈璉當真跟察院打交道。張華告狀,拉扯上旺兒,牽扯上賈蓉,卻愣是不傳犯案正頭香主賈璉。這就是按鳳姐要求暗箱操作。張華告狀後,鳳姐馬上派人向察院行賄,讓察院虛張聲勢,堂堂察院變成了替鳳姐出氣的所在。接著,鳳姐大鬧寧國府,出了胸中惡氣,鎮懾了賈珍,教訓了賈蓉,淨賺200兩銀子!

閨閣人物利用官府製造假案,聊齋和紅樓何其相似乃爾!當然,紅樓人物鳳姐身上所包容的社會容量、思想容量,反映社會的廣泛深刻程度,不是聊齋人物細柳所能比擬的。細柳是小家碧玉,鳳姐是豪門奶奶。鳳姐跟上至皇宮,下至寺院發生聯繫,她的日常事務廣泛地跟社會經濟生活、政治生活發生密切聯繫。「理家」幾乎是細柳生活全部,卻僅是鳳姐生活一個方面,鳳姐「少說有一萬個心眼子」,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是個豐滿的藝術典型。

 相似的烏托邦

紅樓對聊齋的承傳還表現在他們共同企盼的烏托邦式理想樂土:聊齋的海底龍宮和紅樓的大觀園。

作家總有自己的理想,當理想不能實現時,作家會幻想。杜甫幻想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蘇東坡幻想進入美麗的月宮。小說巨匠蒲松齡和曹雪芹,都幻想烏托邦式樂土,用小說創造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又因為理想世界的喪失而更加悲哀。

聊齋的烏托邦華嚴樓閣,彈指立現,為主人公安身立命:《羅剎海市》,馬驥進入龍宮,龍王把公主嫁給他,龍宮的一切,都是潔淨的,透明的,富有光澤的,馬驥和龍女過著如詩如畫的日子,在玉樹下吟詩。花開滿樹,花瓣落地,鏗然作響。樹上時有異鳥來鳴。海底龍宮,是有出將入相願望的學子青雲得志的烏托邦,是有才能者希望雄才得展的烏托邦,還是凡夫俗子渴望富貴榮華的烏托邦。是貨真價實的烏托邦。

大觀園是賈寶玉和眾姐妹逃避現實的烏托邦。但大觀園卻不像聊齋遠離人世的海底龍宮,它是舊址新園、府中之園。這個美麗、純潔的所在,是在兩個最骯髒、最齷齪的原址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大觀園原址是寧國府會芳園和榮國府東院。這兩個地方恰好是賈府最醜惡、最骯髒,充滿罪孽的地方。東府只有石頭獅子乾淨,會芳園更是藏污納垢。賈珍父子以守喪為名,聚賭、玩孌童;天香樓上,秦可卿因醜行暴露上吊自殺;就連黃葉滿徑的小路,也見證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賈瑞調戲王熙鳳。榮國府東院是老色鬼賈赦的住處。灰燼飛出鳳凰,糞堆長出靈芝,在會芳園和賈赦舊居基礎上建起的大觀園,成為清淨美麗的少女集聚地。

大觀園雖然在兩個污穢原址上建造,但建造伊始,就受到賈寶玉殷切關注。賈寶玉介入,使大觀園獲得了和賈珍賈赦迥然不同的思想主導。大觀園的題額多數出自賈寶玉,凸碧堂、凹晶館這些地方又是出自林黛玉。在宗法森嚴的貴族之家,忽然出現一個屬於年青人的獨立王國,是非常特殊的現象。這是作者苦心營造的氛圍。賈寶玉總想讓大觀園跟外邊世界隔絕,讓姐姐妹妹們、丫鬟戲子們,在大觀園裡邊過自由自在的日子,遠離滿腦子功名利祿、滿肚子男盜女娼的男人,賈寶玉想把大觀園變成保護女兒們的堡壘,變成真正的烏托邦。但紅樓大觀園這一烏托邦跟聊齋的海底龍宮不一樣。紅樓的烏托邦跟現實世界犬牙交錯,跟現實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跟黑暗齷齪比鄰而居,隨時受到醜惡現實的侵擾:不管賈寶玉正在做什麼,只要一聲「老爺叫寶玉」,立即屁滾尿流跑到父親跟前聆受教訓。不管賈寶玉如何討厭仕途經濟,峨冠博帶,只要「興隆街大爺」一來,就不得不穿戴整齊奔出大觀園,跟賈雨村「探討」文章經濟。不管賈寶玉和林黛玉如何情投意合,賈寶玉如何討厭「金玉良緣」,只要宮裡傳出貴妃的旨意,賜給寶玉和寶釵同樣的紅麝香串,林黛玉立即打翻醋缸,寶黛愛情立即產生危機。晴雯、芳官、五兒,大觀園一個個單純美麗的侍女,相繼喪失了自由或生命。悲劇的真正意義在於: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們看。曹雪芹創造大觀園,正是為了毀滅大觀園。

聊齋紅樓都創造烏托邦,《聊齋誌異》還能夢想,還相信夢想;《紅樓夢》卻夢醒了,且無路可走。

我們從五個方面簡單剖析了紅樓對聊齋的承傳。《聊齋誌異》和《紅樓夢》在本質上,都是中國文化這片肥沃土地上長出的大樹。只是他們的作者因為生活閱歷不同,在書裡邊體現了不同特點。既然它們是在同一塊土地上長出的,他們就不可避免的有許多相同之處。最主要的當然是:它們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紅樓夢》對《聊齋誌異》的傳承,這個課題值得繼續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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