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紅樓夢最大謎局--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
1. 《紅樓夢》中充滿謎陣而秦可卿之謎最大
《紅樓夢》是一部謎書。小而言之,「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十首,各首的謎底究竟如何坐實,歷來的讀者包括「紅學」專家們亦總未能作出令人一致信服的解釋。大而言之,則曹雪芹身世究竟怎麼樣、「脂硯齋」究系何人、全書究竟是否曾經完稿……及書中的時、空描寫與許多人物的命運等,至今仍是令讀者探索不盡的無底謎。比如近讀王蒙的《紅樓啟示錄》(1991年北京三聯書店版),宗璞在前面的「序」中就總結歸納出了許多的謎:「紅樓中的時間,是個老問題。……各人年紀只有個大概。姐妹兄弟四個字不過亂叫罷了。事件的順序也只有個大概,是『一個散開的平面』,不是一條線或多條線……賈府的排行很怪,姑娘們是兩府一起排,哥兒們則不僅各府歸各府,還各房排各房的。寶二爺上面有賈珠,璉二爺呢?那大爺何在呢?……賈赦襲了爵,正房卻由賈政住著……寧國府在婚姻上好像很不動腦筋。秦可卿是一個小官從育嬰堂抱來的。尤氏娘家也很不像樣。作為警幻仙子之妹的秦可卿,其來歷可能不好安排,所以就給她一個無來歷,也未可知……」
《紅樓夢》中最大的一個謎,是秦可卿。其他的謎,如按照曹雪芹的構思,黛玉究竟是如何死的,賈寶玉究竟是如何鋃鐺入獄,成為更夫,淪為乞丐,又終於出家的等等,因為是八十回後找不到曹公原著了,所以構成了謎。我們在心理上,還比較容易承受——苦猜「斷線謎」無益無趣,也就乾脆不硬猜罷,但作為「金陵十二釵正冊」中壓軸的一釵秦可卿,卻是在第五回方出場,到十三回便一命嗚呼,是在曹雪芹筆下「有始有終」的一個重要人物,惟其作者已把她寫全了,而仍放射著灼目的神秘異彩,這個謎才重壓著我們好奇的心,使我們不得不探微發隱地興味盎然地甘願一路猜下去!
早有「紅學」家為我們考證出,秦可卿並非病死而是「淫喪天香樓」,她與賈珍的亂倫,未必全是屈於脅迫,佚稿中有「更衣」、「遺簪」等重要篇目,這一方面的謎,現在且不續猜。現在我們要鄭重提出的,是寧國府在婚姻上是否真如宗璞大姐所說「很不動腦筋」,秦可卿的出身是否真的寒微到竟是一個養生堂(即棄嬰收容所)中不知血緣的棄兒?
2. 《紅樓夢》中第八回的交代可疑
秦可卿的出身,曹雪芹並沒有在有關她本人的情節中交代出來,是在第八回末尾,交代秦鍾出身時,順便提及了她,據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2月第1版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該校注本以「庚辰本」為底本),文字是這樣的:
他(指秦鍾——劉注)父親秦業現任營繕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當年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長大時,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許與賈蓉為妻。那秦業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鍾……
這段交代看似明確,實頗含混。秦業「年近七十」,估計是六十八九歲吧,抱養秦可卿,大約是在二十年前,那時他才四十八九歲;不到五十歲的壯年男子——或者我們把秦可卿的年齡算小些,那他當年也不過五十出頭——怎麼就一定要到養生堂去領養兒女呢?說他「夫人早亡」,喪妻後可以續娶嘛,正房不育,還可納妾,難道是他本人無生育能力?又不然!因為他「至五旬之上」又有了親生兒秦鐘,這樣看來,「夫人早亡」,似乎又說的是元配在生下秦鍾不久後死去(死了十幾年,從「現在」往回追溯可稱「早亡」),也就是說他們夫妻二人都並無生殖力喪失的大毛病,只不過是婚後一段時間裡總不奏效罷了——在當時那樣的社會環境中,自然會著急,會想轍,但按最普遍最可行最講得通也最保險的辦法,應是從秦業的兄弟(無親兄弟尚可找叔伯兄弟)那裡過繼一個侄兒,難道秦業竟是一位「三世單傳」的人物麼?書中有鐵證:不是!第十六回「秦鯨卿夭逝黃泉路」,寶玉聞訊急匆匆跑到秦家去奔喪,「來至秦鍾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唬的秦鐘的兩個遠房嬸母並幾個弟兄都藏之不迭」。嬸母雖為遠房但多至兩個,弟兄也頗有「幾個」,而且看來親戚間關係不錯,那麼,秦業在五十歲上下時為什麼不從那遠房兄弟處過繼子女,而偏要到養生堂中去抱養孩子呢?抱養孩子一般是為了接續香煙、傳宗接代,按說抱養一個男孩也罷了,怎麼又偏抱養了一個女孩?既抱養來,怎麼又對那兒子馬馬虎虎,竟由他輕易地死掉,而獨活下了秦可卿,既然從養生堂抱養兒子並不困難,那兒子死掉後何不緊跟著再抱養一個?這些,都令人疑竇叢生。
說秦業「與賈家有些瓜葛」,怎樣的瓜葛?一個小小營繕郎,任憑與賈家有什麼「瓜葛」,怎麼就敢用一個從養生堂裡抱來的女兒去跟人家攀親?而威勢赫赫的賈家竟然接受了!怪哉!
3. 沒有可比性的「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按說秦可卿既是如第八回末尾所交代的那種出身,她進入賈府後,難免要受到起碼是潛在的歧視;就在交代秦鍾和她出身的那段文字中,便有「那賈家上上下下都是一雙富貴眼睛」的點睛之句;可是按曹雪芹對秦可卿的描寫,除了焦大一人對於她同賈珍的亂倫有石破天驚的揭發批判外,竟是上上下下對她都極寵愛極悅服,第五回她出場,便交代說:「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
這很有點古怪。王蒙在《紅樓啟示錄》中這樣解釋秦可卿和秦鐘的受寵:「他們身上放射著一種獨特的與原生的美麗與邪惡相混合的異彩。」「兩人如此受寵,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他們的容貌美麗。」但因貌美受寵也罷,怎麼賈母偏要認為秦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呢?
按書中所寫,那時寧、榮二府的重孫輩中,也就賈蓉一人娶了媳婦,賈蘭尚幼,寶玉、賈環均未婚無子,賈璉沒有兒子只有巧姐兒,因此並不存在第二個重孫媳婦,根本沒有可比性,秦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這句話不是古怪透頂嗎?也許是把近支全族都計算在內了?那麼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之後,來弔喪的草字頭重孫輩計有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十四位,有的書中明文寫到他們僅在戀愛中(如賈薔、賈芸),有的還很幼小(如賈蘭、賈菌),而且即使他們當中有哪位娶了媳婦,也幾乎沒有進入賈母眼中心中的可能,是不必用之一比不堪與之一比的,秦可卿「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這句話還是不能破譯。
要破譯,那就必得選擇這樣的邏輯:不僅就美麗與聰穎而言,秦可卿是拔尖的,而就她實質上的尊貴而言,也是無與倫比的——因此,即使賈蘭或賈璉和寶玉將來可能會有了兒子娶了媳婦,就是再好,也仍可以預見出秦可卿那「第一個得意之人」的穩固地位。
一個養生堂中的棄嬰,何以在賈母心中有一種潛在的不可明言的尊貴感,視為「第一個得意之人」,使後來者均不得居上,這是一個多麼神奇的謎啊!
4. 對秦可卿臥室的古怪描寫
不用「紅學」家指出,只要通讀過《紅樓夢》全書的讀者都會發現,曹雪芹對秦可卿臥室的描寫筆法實在古怪——怪在其風格與全書很不協調;《紅樓夢》中寫到過賈寶玉的臥室,寫到過林黛玉、薛寶釵、賈探春的臥室,都描寫得相當細緻,但用的都基本上是寫實的手法,雖糅合了一些浪漫的情調,略有誇張渲染,風格與全書的文筆是統一的,讀去不會感到「咯登」一下彷彿吃蝦仁時咬到了一隻胡桃。但第五回寫到寶玉進入秦氏臥室時,卻出現了全書中僅此一次的奇特描繪:
……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抽出來單獨看,這段文字一點也不高明,設若「史太君破陳腐舊套」,怕是要斥為「陳詞濫調」,引為敗筆的。但曹雪芹偏偏這樣寫,卻是為何?以往的論者,都指出這是暗示秦可卿的淫蕩,有譏諷之意,或在其更深層竟有她與賈寶玉曖昧關係的隱喻。這些分析誠然有理,但似乎都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我以為乃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面——那就是這一組符號其實在暗示著秦可卿真實出身的無比尊貴!武則天、趙飛燕、安祿山、楊太真、壽昌公主、同昌公主,這些歷史上的人物固然都同屬「風流種子」,但同時也都是血統最為高貴的一流。我以為曹雪芹這樣落筆含有強烈的提示作用,讓我們千萬別真的相信他在第八回末尾施放的那個「從養生堂中抱來」的煙幕彈!
5. 秦可卿在賈府中為何如同魚游春水
秦可卿即使不是從養生堂抱來的棄嬰,而同秦鍾一樣是秦業所親生,那麼,以秦業的營繕郎那麼個小官,而且書中明言其「宦囊羞澀」,這就又派生出兩個問題:一、她在秦家怎麼獲得那樣圓滿的教養,一進賈府便不僅能處處適應,而且渾身煥發出一種天然的貴婦人氣派?美麗可以天生,在賈府那樣一個侯門中能行止「妥當」,那本事難道也是與生俱來的?二、就算秦可卿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從清寒之家一邁進賈家的門便迅速「進入角色」,適應得飛快,那她心底裡,總該有著因自己出身不稱而滋生出來的隱憂隱愁吧?也就是說,她多少該背著點「出身包袱」,才符合她這一特色人物的特定狀況,然而,我們在書裡一點也看不出來!後面書裡寫到妙玉,寫到邢岫煙,都有對她們因家庭背景遜於賈府而產生的某種戒備感,某些距離感,如妙玉的執意要賈府下帖子請才願進府,邢岫煙雪天身無皮毛衣服,冷得拱肩縮背而一聲不吭,但秦可卿在賈府中卻魚游春水,心理上沒有絲毫的自卑,沒有任何因養生堂或薄宦之家出身所帶來的精神壓力和戒備感、距離感、冷漠感,那氣派,那心態,給人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在若干場合裡,她比尤氏更顯得有大家風度。
即使在身染痼疾的情況下,對王熙鳳吐露衷腸,也只是說:「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並沒任何「門不當戶不對」的反思和羞愧,有的只是因病不能挑起一大家子重擔、當穩闊管家奶奶的遺憾。這是怎麼回事呢?
謎底只有一個,即秦可卿自己知道自己的真實出身,她的血統其實是高貴的,甚或比賈府還要高貴,也許根本就是皇族的血統,這一秘密賈母、王夫人、賈珍、尤氏、王熙鳳等都知道,賈蓉也不會不知道,倒是賈寶玉不清楚,至於璜大奶奶那樣的外三路親戚,就更蒙在鼓中,所以才敢聽了寡嫂金榮之母的一篇鬧學堂的話,晃晃悠悠地跑到寧國府去「論理」(後來自己在寧國府那無聲的威嚴面前主動撤退)……而且秦可卿除了托名秦業抱養之女,或許根本就沒有在秦家成長,她受到了秦家根本不可能給予的高級教養,她的進入寧國府,骨子裡不僅是門當戶對,甚或還是「天女下凡」般地讓賈家暗中沾了光哩!
6. 警幻仙姑洩露的「天機」
秦可卿確實是「天女下凡」,因為她是太虛幻境中警幻仙姑的妹妹,這在第五回中是有明文的。警幻仙姑與賈府祖宗有種相當特殊的關係,她「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恰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她對寶玉說:「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
警幻仙姑洩露了「天機」,這「天機」分解開來就是:她與她妹妹可卿這一支血統,要比賈家寧榮二公傳下的血統更為高貴,好比君之於臣,所以寧榮二公之靈見到她只有謙恭拜託的份兒,而並不能「平起平坐」,秦可卿本是要許配給賈寶玉的,後來成了蓉哥兒的媳婦,是一次「錯位」,錯位的原因,則似可從「金陵十二釵正冊」最末一幅畫兒和判詞,以及「紅樓夢十二支曲」中「好事終」一曲裡,找到線索。
7. 為什麼說「箕裘頹墮皆從敬」?
「金陵十二釵正冊」最末一幅「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這畫的不消說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判詞似乎也不難懂:「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賈珍「爬灰」,出此醜事,「造釁開端實在寧」這帽子扣得上。但「紅樓夢十二支曲」中的「好事終」裡有的話就費解了,比如「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賈家的「箕裘頹墮」即家業不振,賈敬固然難卸其責,但對比於賈赦,他造的孽似乎倒要少些,他不過是「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賈珍襲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而已,相對而言,他的這種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對社會對家族的危害性似乎都較小,賈珍既替父親襲了官(三品爵威烈將軍),在其位而不司其職,一味胡鬧,本應說「箕裘頹墮皆從珍」才是,如兩府合併算,賈赦襲官,輩分比賈珍大,也可說「箕裘頹墮皆從赦」。可為什麼偏偏要說「箕裘頹墮皆從敬」呢?難道僅僅是為了合轍押韻麼?
這也是一個謎。
8. 秦可卿憑什麼能托那樣的夢
秦可卿臨死前向鳳姐托夢,面授機宜,指示要永保家業,惟一的辦法是「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其最重要的根據是,「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
一個養生堂裡的棄嬰,一個長在小小營繕郎家中的女孩,耳濡目染的恐怕淨是「東拼西湊」借錢過日子的生活情狀,又哪來的這種「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的經驗教訓之談?
歷代的讀者,都對秦可卿的這一托夢,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這些話,似不該出於她的口中,她若說些比如悔淫慚浪、勸人改邪歸正的話,倒差不多,可偏她有這樣寬的心胸,這樣大的口氣,可見她並非真是那樣的一個清寒出身,她托夢的口吻,儼然「天人」的聲氣,與她的姐姐警幻仙姑的口氣相仿,這只能讓我們的思路轉向這樣一條胡同——秦可卿的真實出身,是一個甚至比榮寧二府還要富貴的門第,但因沒能趁富貴之時在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結果「有了罪」,一切財產都入了官,連她的真實身份,也不得不隱匿起來,而佯稱是養生堂的棄嬰,佯裝是什麼營繕郎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