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和《紅樓夢》
本文想談談我在博爾赫斯的作品中看到《紅樓夢》的情況。這位時間之外的作家以「莊周夢蝶」的空靈和超然復活了東西方的古老幻想;藉此,人們重又發現了被遺忘的老莊、柏拉圖、猶太神秘主義,發現了循環和夢……然而,他與《紅樓夢》的關係好像至今尚未被強調過。實際上,博爾赫斯對《紅樓夢》是十分推崇的,他曾對幾位美國學者說:「《紅樓夢》這部書就像它的書名一樣好。」(《神秘的島嶼》)作家之間的相互影響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我提到它是由於我從這句話中得到了啟發。我們不妨由「夢」的隱喻來看看。
隱喻的可能性是多重的。在《紅樓夢》中,「作者」與「當日所有之女子」的生活,是「曾歷一番夢幻」的「作者」的夢境。人生是一個夢。這一命題在博爾赫斯的詩文中得到多重形式的表現。《天賦之夜》的敘述者講述他少年時代某個晚上經歷的死亡與愛情,乃是把夢當往事(或者說,往事產生於和夢一樣的虛構。這一點,他在《書》一文中說得較為明白:「什麼是對往事的追憶?還不是一系列夢幻的總和嗎?」)。另一篇小說〈等待〉中的主人公在七月的黎明被追擊者從夢中驚醒、擊斃,演示的不過是他夜復一夜同一個夢的場景。把現實生活解釋為和夢一樣按一定規範運作的生命體驗,成為文學中博爾赫斯幻想的力量和美的源泉。這是第一種。下面一種是對這一種的發展。
《紅樓夢》中作為主體故事的賈寶玉的人生,是女媧煉就的一塊頑石「幻形入世」的夢遊;頑石的靈魂故事來自「作者」的「一番夢幻」。博爾赫斯的《圓形廢墟》彷彿是對這一結構的概括:一個人在圓形劇場「夢」一個孩子,並設法讓他忘掉是別人的一個夢,而他自己原來也是一個夢,一個別人千方百計做出來的夢。博爾赫斯的迷宮建造,把宇宙視為「永恆的交替」的形式,包含著諸多層次的夢境,不難看出這跟《紅樓夢》用循環的夢來設計一個世界是一致的。
我發現的第三種情形是關於文學本身的。《紅樓夢》第五回敘述賈寶玉在夢中來到太虛仙境,聽警幻仙姑曲演《紅樓夢》十二支。這個夢的一種寓意可以用與曹雪芹差不多同一時代的英國評論家艾迪生的一句話來概括:「在夢中,靈魂是劇場,演員和觀眾。」博爾赫斯在《納撒尼爾‧霍桑》一文中由此寫道:「文學是一個夢,一個經過引導和斟酌的,但本質不變的夢……」他的《圓形廢墟》是這一理論的意象性表達:主人公夢見自己成了老師,然後用一千零一夜「夢」一個跟他相像的憂鬱、倔強的少年。《紅樓夢》開卷說「作者自雲曾歷過一番夢幻……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做夢」和「說書」的先後關係只是表面上的,兩者實質上是一回事。每一個文本都是通過虛構的事件,敘述自己的創造過程,自己的歷史,文本的意義在於講述它自身:《紅樓夢》的「夢」實質上也是對它自身的隱喻。博爾赫斯就《圓形廢墟》解釋說:「依我看,一種語言意味著一個說話者和一種夢幻,一個做夢的人」。我發現這也是《紅樓夢》的靈魂所在。
毫無疑問,博爾赫斯的詩文和《紅樓夢》存在著巨大差異;《紅樓夢》由「夢」而創造的命運的寓言和末世終極人的形象,不是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所能負載的,或者說被後者揚棄了。《紅樓夢》預示了部分的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創造了《紅樓夢》的部分特色。後一點尤為重要。因為在博爾赫斯之前,《紅樓夢》的這些特色是我們難以看到的。我想到羅蘭‧巴特說過的一句差強人意的話:「作者既不是文本的源泉,也不是文本的終極;他只能造訪文本。」由此,我看到另一個方面,即夢所揭示的文本的原型存在。
博爾赫斯在《柯爾律治之夢》中講到《忽必烈汗》、《化身博士》等諸多由夢而來的詩文,並據此推測(帶著遊戲性的幻想)宇宙中存在著標準型,它通過夢進入我們的世界。這一說法源於懷特海的「永恆客體說」,在柏拉圖的理念論中也能找到支持。或許我們該說,每一類有淵源關係的作品同出於一個文本原型,這些原型又同出於一個更高的原型。這一思想也是《紅樓夢》向我們暗示的。《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在夢中聽到的《紅樓夢》十二支曲文是大觀園故事的原型(這是文本藉故事演示自身)。第一回前半部分講述了這部書的神奇來歷,最根本一點是《石頭記》由一個夢而來;這部書是對夢中感知的文本原型的反映。原型在一代代人身上喚起普遍的記憶,通過作者製造相同而又有差異的感覺。《紅樓夢》和博爾赫斯的《圓形廢墟》等詩文都是對它們的文本原型的反映。比較之下,博爾赫斯更注重宇宙形式,同時也更致力於揭示文本的原型。實際上凡是超越時間存在、能被一代代人反覆閱讀的作品,也就是接近文本原型的作品;反之則很快被遺忘而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