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葉村
正是香山葉紅時節,我卻信步走進了黃葉村。
一道疏籬,曲曲彎彎地環抱了十數畝黑土地。園圃裡花木凋零,寒鴉繞樹。一襲柴門蓬戶冷寂寂地坐落於園子的中央,戶首門可羅雀:惟戶側幾畦冬菜苗子,還頑強地泛著一片油綠。
這就是曹雪芹當年創作不朽巨著《紅樓夢》的處所嗎?它何以如此孤寂、如此落寞?
穿過菜畦,輕輕推開了曹氏故居的柴門,清寒的陋室牆壁上,掛著的便是這位文學先聖一生所歷的人世滄桑、世態炎涼和辛酸血淚。透過古舊的寒舍,我已能領悟先生當年演繹他的紅樓緋夢的時節,那批閱十載的心瘁,舉家食粥的艱辛,以及老年喪子的悲痛。先生孤寂落寞的晚年著述生涯,一如我此刻所感觸到的故居情境。這情境,比任何語言都更觸目驚心地向我昭示了:文學,是一份何等寂寞的事業。
不是嗎?即如曹雪琴這樣有著扛鼎之作的一代宗師,都不僅未在生前得有絲毫的實利和榮耀,就連死後聲名遠播之際,仍不得不面對滿目的繁華,耐住這份黯然、落荒的寂寞。哪怕他老人家曾經創造過中國文學的極致,創造過藝術舞台的至美,創造過、並至今還在創造著萬千商賈招財進寶的機運(僅北京城南模擬修建的所謂「大觀園」,每日的門票收入就得以十萬計,更別說他的著作已成億萬冊地在書市流行)。人們寧願不惜花錢到他老先生虛構的「大觀園」裡去趁一番熱鬧,也不想要到這孤島般落寞的黃葉村來實地憑弔一回「大觀園」的祖師。連近旁臥佛寺裡那尊沉睡了千年的石雕佛像,都有無以記數的善男信女終年絡繹不絕地前往燒香磕頭,而先師的故居卻只落得個門可羅雀。
然而,偉大者並不因此而失卻其偉大。如果能讓曹雪芹活過來再作一次人生道路的選擇,我想,他要選擇的必將仍是那條充滿著坎坷辛酸的批閱《石頭記》之路。這就是人生的執著吧?世界上總有人甘願用那如磐的寂寞和人世悲苦來碾磨自己的靈與肉,在常人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之中,使靈魂昇華成一朵朵真善美的奇葩,以裝點後世,愉悅眾生,造福永久,哪怕那些將盡情享受其恩惠而不知福自何來的人並不會想到該怎樣來祭謝他們的無量功德。一個人要選擇這樣一條人生之路,並無怨無悔、堅定不移地走到生命的盡頭,該要多麼巨大的勇氣和多麼頑強的毅力!
躑躅在曹雪芹故居的陋室裡,徘徊在黃葉村蕭瑟的小徑上,我面對著新潮迭起、物慾橫流的當今世界,心想,究有多少人能經得住曹老先生所經歷過的這番悲苦和寂寞呢?
驀然間,我不禁又為自己的這番遐思感到可笑了———幹嗎要去琢磨別人?我應該首先問問自己:你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