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和畸笏叟是誰

脂硯齋和畸笏叟是誰

脂硯齋和畸笏叟是誰

紅學研究

    脂硯齋和畸笏叟是脂批裡兩個最主要的署名,然而他們究竟是誰?這是研究脂批的一個核心問題。自從脂評本發現以來,圍繞脂批作者是誰的爭論持續不斷,直至今天,仍沒有形成一致的意見,不過有一些主要的觀點是可以確定的,歸納起來有:(1)脂批的作者是與曹雪芹同時代的人,而且關係非常親密;(2)脂批的作者知道曹家往事,有些還是親身經歷;(3)脂批的作者深知曹雪芹的創作「底裡」,並且參與修改、謄稿等工作;(4)脂批的作者看到過八十回後的佚稿內容。這些距離確定批書人是誰還差的遠,但憑現有的資料大概也只能做到這一點。

脂批作者的資料除了散落在《石頭記》抄本中的幾千條批語外,其他可以借鑒的直接證據幾乎是一無所有。對於脂批作者的研究,目前也只能局限在這些批語上,一輩輩的學者試圖從批語的字裡行間發現吉光片羽,揭開脂批作者之謎,然而觀點提出後,馬上就有相反的觀點反駁,終究是難以自圓其說。

胡適最先研究脂批,他通過庚辰本第二十二回有一條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的眉批,即斷定「脂硯齋即是那位愛吃胭脂的寶玉,即曹雪芹自己」(1),因為鳳姐不識字,點戲時須別人執筆,而寶玉最具這個資格,故此脂硯齋即是寶玉也就是《紅樓夢》的主人曹雪芹(胡適主張《紅樓夢》是作者自傳)。俞平伯在《紅樓夢簡論》中也傾向此說,懷疑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化名。其實這個說法下得過於匆忙,甲戌本第一回的批語已經很明白的寫到:「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既然一芹一脂並提,當然是兩個人而非一個人。胡適的這個觀點由於破綻太大,現在基本上已經無人附和了。關於鳳姐點戲的批語後來也有學者提出新的觀點,認為點戲只憑戲單報戲名即可,不需要動筆,故而所謂「脂硯執筆」當是脂硯齋負責抄錄或增添《紅樓夢》中「鳳姐點戲」這一段文稿(2)。

脂硯齋和畸笏叟是誰的說法還有很多,影響比較大的如周汝昌在《紅樓夢新證》中提出脂硯齋和畸笏叟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的化名,即曹雪芹的續絃妻子,也就是書中史湘雲的原形;吳世昌也認為脂硯齋和畸笏叟是同一個人,是曹宣的第四子,即曹雪芹的叔叔曹碩(3);俞平伯認為脂硯齋和畸笏叟是兩個人,猜測畸笏叟即曹雪芹的舅舅,脂硯齋不詳(4);戴不凡認為脂硯齋和畸笏叟是兩個人,畸笏叟是曹睿庹蝗范ǎ?);趙岡、陳鍾毅認為脂硯齋是曹顒的遺腹子,即曹天祐,畸笏叟是曹雪芹的叔叔或是曹寅內兄李煦的兒子李鼎(6);還有人主張脂硯齋是曹雪芹的堂兄弟等等。

隨著脂批本的相繼發現,人們雖然無法徹底弄清批書人到底是誰,但是對於脂硯齋和畸笏叟卻也可以大致勾畫出個輪廓,首先基本可以確定脂硯齋和畸笏叟是兩個人而非一個人,其次通過批語的口氣可以看出脂硯齋和曹雪芹是同輩,畸笏叟是曹雪芹的長輩,畸笏叟要比曹雪芹年長二十歲左右。下面就我們結合脂批分別談談脂硯齋和畸笏叟這兩個神秘的人物。

一、脂硯齋

甲戌本第一回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之句,可見脂硯齋的初評應在在甲戌年(1754)以前。己卯本題有「脂硯齋四閱評過」句,庚辰本也有己卯紀年的批語24條,因此至己卯年(1759)脂硯齋已經四評《石頭記》,此時距曹雪芹去世的甲申年(1764)還有5年,此後有紀年的批語中沒有再見脂硯齋的名字。脂硯齋的評批究竟到哪一年終止,尚難以定論,不過甲戌本第一回那條「淚筆」的眉批中卻大有文章:

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按:靖本做「甲申」)八月淚筆。

這條批語雖然沒有署名,但從內容和語氣看,應是脂硯所批。其中的「余二人」就是「一芹一脂」的自稱,而作批時芹已逝,當然批者是脂硯齋。不少學者根據靖本第二十二回眉批「前批書知者寥寥,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分析,認為甲戌本批語中的「余二人」不是芹溪和脂硯,而是當時還在世的二人,也就是杏齋和畸笏(即批語中的「朽物」),因為 「一芹一脂」已經先於杏齋和畸笏去世,所以「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結論此條批語為畸笏叟所批。這樣分析看似嚴謹,其實有問題。

筆者認為,首先批語中先提到「一芹一脂」,然後說「余二人」,可見「余二人」就是前面的「一芹一脂」,這是主語的復指,如果按照第二種說法別人就不知道所謂的「余二人」是何人。還有如果按照第二種說法,「余二人」都是在世的,那麼何必要「大快遂心於九泉」呢?可見「余二人」中已經有人(即「一芹」)在九泉之下,而另一個(即「一脂」)也感到生命將盡,才會發出這樣蒼涼的慨歎。「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恰好說明脂硯齋不久於人世的預感,果然,「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別去」。「不數年」而且「相繼別去」,「別去」可以理解為生離或死別,由於下面又說「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可見是死別而非生離,那麼也就說明脂硯在曹雪芹死後不久(甲申八月之後)由於悲痛過度等原因也去世了,不會到十二年後的甲午還在哭哭啼啼,因此甲戌本這條眉批的甲午紀年應是甲申之誤,這是脂硯齋最後一條「淚筆」,也是脂硯齋的臨終絕筆!事實也正如此,甲申以後,脂硯齋的名字便徹底從脂評本中消失了。

對於脂硯齋是誰,最早的記述見於清人裕瑞的《棗窗閒筆》,其中說到:「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研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這是目前除脂評本外唯一提到脂硯齋的「原始材料」,但是裕瑞並非與曹雪芹同時代的人,他關於曹雪芹的記載都是從其長輩處得來的,難免有道聽途說的嫌疑,類似於袁枚說《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原形就是他的隨園一樣(7),也許裕瑞是把脂硯與畸笏叟的批語混為一談而得出的這個結論。從脂批中細緻分析可以發現,脂硯齋的批語在語氣和內容上與畸笏叟有很大的差異,脂硯並沒有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也沒有表現出對曹家敗落的深深自責和愧疚,在聯想起往事時,情緒是比較冷靜的,至多有一點歎息惆悵,而不像畸笏叟那樣動輒就痛哭流涕。比較而言,脂硯齋更側重於小說藝術手法的評論,注意分析人物情節。種種跡象表明,脂硯齋與曹雪芹是同輩關係,而非長幼關係。

曹雪芹在創作修改《紅樓夢》的過程中,脂硯齋不僅為之作批,而且也還出過一些修改主意,書名定為《石頭記》,就是採取脂硯齋的意見。另從甲戌本中 「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一語,可知脂硯還擔負謄寫的任務,起著相當於最初出版者的作用。個別地方,可能還出於脂硯齋的手筆。如前面說過的「鳳姐點戲」一段。對於脂硯齋的性別,在沒有直接證據的情況下,我們姑且先把他當作一位女士。

首先,我們從名字看,脂硯二字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女性。以胭脂為墨是一種充滿女性特點的比喻,正所謂「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林黛玉《桃花行》),這鮮艷的胭脂色,就是佈滿全書的朱紅色批語,也正是這位「脂硯女士」灑落在《紅樓夢》字裡行間的淚滴。關於脂硯的名字,已故的戴不凡先生用了較長的篇幅很理性地分析了用胭脂做墨如何不好用、胭脂與硃砂價格的比較等,得出的結論是「脂硯齋云云,不過說明他是用紅筆批書的窮人罷了」(8)。這樣分析難免太理性了,用林黛玉的話說就是「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了」。須知古人的齋館號起得都很雅致、很藝術,其中寄托著主人的精神境界與理想,並不一定就是那麼具體。比如明代書法家王寵的齋號叫「鐵硯齋」,難道真是用鐵去做硯台?這是主人寓意要有「鐵硯磨穿」的毅力。如果脂硯齋真是個只用紅筆批書的窮人,紅色的東西多了,為什麼偏用這個帶有女性特點的「脂」字?

六十年代曾發現一塊「脂硯齋所用硯」,根據上面的題詩考為萬歷時名妓薛素素的舊物,稱為「脂硯」,而且邊緣有隸書曰「脂研齋所珍之研,其永保」(「研」通「硯」),那麼有可能脂硯齋的名號是因為收藏有一塊「脂硯」而來。此硯曾藏於吉林省博物館,在「文革」中下落不明。這塊「脂硯」是否真是脂硯齋用過的硯台,還難以定論。

脂硯齋是女性還有更重要的證據,那就是脂批。

脂批中有很多女性口吻的批語,或把自己同書中的女性相比,這並不能簡單等同於五代「花間派」詞人那種「角色扮演」,這些批語完全是批者自己感情的流露,這是當時的男性做不出來的。如第二十六回有側批:

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鬆我,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甲戌本、庚辰本)

這條批語很明顯的表露出,脂硯齋對「玉兄」(即作者)曾把她比做寶釵、黛玉感到非常滿意,也就說明脂硯正是作者的「紅顏知己」。同回寶玉用《西廂記》的詞與黛玉開玩笑,黛玉 「登時撂下臉來」,甲戌本側批道:「我也要惱。」這也是批者以黛玉身份自居的表現。還有第八回黛玉對李嬤嬤說了幾句刻薄話,「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甲戌本側批道:「我也欲擰。」這就更明顯了,批者若是男性,哪能如此明目張膽地去「欲擰」人家小姐的臉呢?

也有人提出一些批語反駁「脂硯女士」說,如四十九回有一條批語:

近之拳譜中有「坐馬式」,便似螂之蹲立。昔人愛輕捷便俏,閒取一螂觀其仰頸疊胸之勢。今四字無出處卻寫盡矣。脂硯齋評。(庚辰本雙批)

這條批語涉及拳譜武術知識,有人便稱脂硯齋定是男子無疑,因為曹家的女子中未聞出過女俠。其實不然,沒聽說過不等於沒有,沒有女俠不等於沒人會武術,沒人會武術不等於沒人看過拳譜。正如曹雪芹精通醫道,卻並非醫生。曹雪芹博覽群書,其「貼身秘書」不可能不受影響,以脂硯之才,在書中相關處引用拳譜上的文字未嘗不可,沒什麼可奇怪的。曹雪芹做書本旨之一不正是因為「當日所有之女子……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要「使閨閣昭傳」嗎?

讓我們再回頭看看前面多次引用過的那條「淚筆」,可以看出,脂硯齋與曹雪芹的關係絕非尋常,大有同生共死的聯繫。我們細細品味,這種語氣已經超出一般的兄弟、朋友關係。不是紅顏知己,何談「一芹一脂」?不是情真意切,何談「淚亦待盡」?不是生死與共,何談「遂心九泉」?有人曾考證脂硯齋的名字叫芳卿或李蘭芳,是曹雪芹青梅竹馬的表妹,這還缺乏實質性的證據。不過敦城《挽曹雪芹》詩中有「新婦飄零目豈冥」、「淚迸霜天寡婦聲」的句子,也許說的就是這位曾為《紅樓夢》一樣付出心血的女子。曹雪芹去世不久,脂硯齋也同樣「淚盡而逝」,帶著無限的遺憾,緊緊追隨著作者腳步,再去大荒山青埂峰苦苦尋覓那沒有完成的事業!

二、畸笏叟

第十三回秦可卿臨終托夢給王熙鳳,說到「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脂批道:

「樹倒猢猻散」之語,今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甲戌本眉批)

第二十二回賈母出謎語說「猴子身輕站樹梢」又有脂批道:

所謂「樹倒猢猻散」是也。(庚辰本雙批)

「樹倒猢猻散」是曹雪芹祖父曹寅常說的話,清代施瑮在《隋村先生遺集·病中雜賦》詩末自注裡曾說,「樹倒猢猻散」是曹寅當年「拈佛語對坐客」所云,這位批書者也曾親耳聽過曹寅說此語,並且記憶猶新。曹寅病故之年是1712年,如果脂批所說三十五年確實,那麼此批語當最遲寫於1747年。批者反覆引用這句話,既有對曹家家事的哀傷感慨,又暗示了小說中賈府徹底敗落的結局。從批語的口氣看,應是畸笏所做無疑。據已經迷失的靖本第四十一回眉批有「丁丑春,畸笏」的落款,可以看出畸笏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也曾批閱《石頭記》,事隔五年後,開始大規模批閱,庚辰本有壬午年(1762)畸笏批語42條,其最後的批語紀年是丁亥年(1767),有27條。靖本有辛卯年(1771)批語一條,推斷也應是畸笏叟所批。如果這些推測屬實,那麼畸笏批閱《石頭記》前後歷經二十多年,直到作者去世以後,還在孜孜不倦地整理批閱。在壬午年以後的批語內或落款中,畸笏亦自稱畸笏叟、畸笏老人、朽物、老朽等,大致可以認為是上了年紀的人。畸笏這個名字非常古怪,「笏」的一般意義是官員上朝時手持的奏板,而「畸笏」究竟何意,目前還有很多爭論,暫且不提。

畸笏曾親身經歷過康熙南巡的盛事,第十六回甲戌本有回前總批:

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

康熙皇帝曾六次南巡,其中四次都是由任江寧織造的曹家接駕,畸笏經歷過這些往事,所以認為書中借元妃省親寫康熙南巡,這些場面曹雪芹並未趕上,其創作小說的素材來源應是由這位親身經歷過的知情人提供的。康熙第六次也是最後一次南巡在康熙四十六年(1707),仍以江寧織造府為行宮。五年後的康熙五十一年(1712)曹寅病故,畸笏曾親見接駕並且親耳聽過曹寅說的「樹倒猢猻散」,曹家接駕時畸笏不可能很小,那樣幾十年以後就不會對往事如此記憶猶新,假設他當時只有10歲或更小些,那麼到了丁亥(1767),已經是將近70歲了,自稱為「叟」、「朽物」當是不為奇怪的。從批語的紀年或所述往事來看,很多批語是畸笏所作,如前面引用過的「西堂產九台靈芝」的批語,還有第八回賈母給秦鍾一個荷包並一個金魁星,甲戌本眉批道:

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思昔,腸斷心摧。

從「今尚記」三字可以看出,這應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也許作者幼年時曾有過「金魁星」的玩物,畸笏印象很深,批書至此不禁觸動了往日的回憶。畸笏的批語經常流露出這種對往事的過度悲痛,如 「寧不悲夫」、「腸斷心摧」、「寧不痛殺」、「大哭失聲」、「歎歎」等,可見這位老人對曹家往事記憶猶新,今昔對比,悲痛萬分。也正是這位老人,對「西」字異常敏感,見「西」字就鼻酸落淚。如靖本第十三回,說到秦可卿的喪事,「另設一壇於西帆樓(按:它本做「天香樓」)上,有眉批云:

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鼻!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提到「後一帶花園子裡面樹木山石」,甲戌本有兩條問答式的側批頗耐人尋味:

「後」字何不直用「西」字?

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

前一批語應是批者所作,後一條似作者的回答,為何批者、作者單單對一個「西」字如此敏感呢?原來曹雪芹祖父曹寅自稱「西堂掃花行者」,其書齋就名「西堂」。曹寅對「西」字情有獨鍾,他的花園叫西園,家裡還有西軒、西亭、西池,難怪這位曾經是曹家興衰見證的畸笏老人一見「西」字就欲墜淚。曹雪芹也深知此情,為避免引起這位老先生傷感,故沒有使用「西花園子」。更明顯的例子在第二十八回,寶玉等人在馮紫英家宴會上喝酒。寶玉道:「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有兩條批語:

大海飲酒,西堂產九台靈芝日也,批書至此,寧不悲乎?壬午重陽日。(庚辰本眉批)

誰曾經過?歎歎!西堂故事。(甲戌本側批)

批語中直接提到了西堂,批者當年親身經歷過這些事情,如今早已時過境遷、物換人非,怎不讓他悲痛感歎呢?如果沒有這些脂批,我們在讀《紅樓夢》時恐怕絕不會有這樣的聯想,因此這樣的批語也只有當事人批得出,絕不會是後來的讀者所加,正是這些脂批,更加重了《紅樓夢》的悲劇氣氛。

尤其是對曹家的敗落,畸笏更是刻骨銘心,甚至懷有一種自責心理,如前面引用過的「樹倒猢猻散」的批語,還有如第十三回鳳姐分析寧國府中弊病,提出五件事,批語道: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余悲痛血淚盈面。(甲戌本眉批)

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庚辰本眉批)

曹家徹底敗落在1727年,下數三十年,正是1757年丁丑,也正是畸笏批閱《石頭記》期間,這大概是批者聯想到曹家當年的實際情況與此類似,因此造成敗家的悲劇,故而「血淚盈面」。從語氣看,儼然是以一個家長的身份對曹家敗落的原因進行反省和悔過。

畸笏叟對《紅樓夢》的創作產生的一個最大影響莫過於「命芹溪刪去」「天香樓一節」,甲戌本十三回回末總批有: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不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慈悲心也,歎歎!壬午春。(庚辰本回末總批)

據此,我們可以看出,曹雪芹原來的回目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位「老朽」證明這是作者的「史筆」,也就是說類似的事件曾發生在當年的曹家,畸笏大概是怕家醜外揚,因此借口可卿托夢有功,「姑赦之」,命作者刪去有關文字替當事人遮醜。現在我們讀這一回總感覺秦可卿死得不明不白,其實我們看到的是違背了作者本意的文稿。從「因命芹溪刪去」的口氣看,畸笏應是作者的長輩,這個命令帶有不容質疑性。不過曹雪芹對這個「命令」並不情願,雖然刪去了直接文字,但還留下很多「疏漏」。秦可卿死後,書中寫道:「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甲戌本眉批:「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到了程高刻本則把「疑心」改為「傷心」,一字之差,失之千里,作者地下有知,也要傷心!還有「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側批道:「補天香樓未刪之文」。為秦可卿超度時,「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 ,這是作者故意保留的「疏漏」,卻有側批云:「刪卻,是未刪之筆。」儼然是「老朽」發現了痕跡,再次責令作者刪改乾淨。還有秦氏死後通過賈珍的反常態度也能感到秦氏死得蹊蹺,這都是作者既要服從「命令」又不心甘情願而採取的周旋辦法。在這一改稿事件中,脂硯齋的態度是和作者保持一致的,時時暗示「天香樓」的原稿內容,而畸笏對此顯然有些惱火,語氣頗有些居高臨下、不容質疑。

關於「命」字是否就是長輩口氣,也有一些爭論,周汝昌先生反對畸笏叟是長輩,舉出第五十回「即景聯詩」中的例子,說黛玉讓寶玉聯詩、湘雲建議罰寶玉做《訪妙玉乞紅梅》時,用的都是「命」字,所以不能認為「命」字就是長輩語氣。但是我們仔細看即可發現,這回中的「命」字帶有督促、懲罰的意思,是要無條件接受的,那麼對曹雪芹的寫作能進行如此影響的應還是其長輩,況且曹雪芹也採取了不得不妥協的周旋辦法,顯然是被「壓服」的。即使從畸笏的年齡推斷,也當是作者長輩無疑。關於畸笏叟是誰的說法很多,戴不凡先生認為畸笏就是曾繼任江寧織造的曹睿?),顯顯赫赫的曹氏家族就是在他當家時敗落的,他當然對此事感觸最深。從畸笏批語中所反映出的其晚年潦倒困窘的境遇也與曹疃躍啊?/p>

畸笏叟是作者死後的書稿繼承人,也是繼脂硯齋之後繼續批閱《石頭記》的人,我們前面說過,甲申年以後,脂硯齋等人「相繼別去」,到了三年後的丁亥,就只剩下這位老先生獨自對著書稿垂淚了。但是脂硯齋的批語也正是在這位老人手裡被改頭換面的,尤其是關係到作者家世的關鍵批語被刪除,還有些署名脂硯齋的批語被用相同字數的其他文字挖改替換了脂硯齋的署名,書名也由原來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被逐漸改為《紅樓夢》,其目的很明顯是為了掩蓋脂硯齋及其所作批語。有學者認為這只能是在曹雪芹死後接管書稿的畸笏叟或其他曹氏家人所為(10),把畸笏說成是《紅樓夢》歷史上的罪人。也是在畸笏保管書稿期間,還發生了八十回後書稿迷失的大事,甚至有人懷疑,後部的書稿因為涉及曹家敗落的結局,是被畸笏故意毀棄的,這樣說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也許是畸笏自有他的難言之隱,也許是迫於政治環境的壓力,總之我們也不必去苛求這位二百多年前的老人了。奈何,奈何。

歷史終於定格,甲戌本、庚辰本等帶有早期脂硯齋批語的抄本,透過二百多年的時空,再次展現在世人面前,而且再也不會失去,使我們今天仍能知道當年有一些叫脂硯齋、畸笏叟、棠村、杏齋的人,在《紅樓夢》裡同樣傾注了畢生的心血。否則我們也許永遠都不知道這些名字,理所當然地認為《紅樓夢》就是程高本現在的樣子;這些批書人又是如此古怪,對自己的姓名、性別、與曹雪芹的關係守口如瓶,甚至故弄玄虛,彷彿在故意掩蓋什麼,又像是在故意展示什麼。所發現的這些抄本也是零落不全,難窺全豹。歷史就是這樣,想要讓你知道,卻又不肯都給你,對於長眠地下的「一芹一脂」,究竟是幸耶?還是不幸耶?他們何時才能「遂心於九泉」?這首脂硯齋的題詩裡也許就隱藏著真諦: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夢幻,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

(1)胡適:《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胡適文存》第四集卷三.

(2)參見戴不凡《說脂硯齋》(《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二輯)及梅節《析「鳳姐點戲,脂硯執筆」》(《紅樓夢學刊》1984年第4期).

(3)吳世昌:《脂硯齋是誰》,《紅樓夢探源外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引言》,中華書局1960.

(5)參見戴不凡:《說脂硯齋》(《紅樓夢研究集刊》第2輯)及《畸笏即曹畋紜罰ā逗炻窩芯考返?輯)。

(6)趙岡、陳鍾毅:《紅樓夢新探》,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

(7)袁枚:《隨園詩話》道光四年刊本有「……《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其實袁枚的說法還是從富察·明義的《綠煙瑣窗集》而來,不確。

(8)戴不凡:《說脂硯齋》,《紅樓夢研究集刊》第2輯。

(9)戴不凡:《畸笏即曹畋紜罰逗炻窩芯考返?輯。

(10)參見鄧遂夫:《走出象牙之塔——〈紅樓夢脂評校本叢書導論〉》及趙岡、陳鍾毅:《紅樓夢新探》,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