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邊偶得·羅瞎子事件
一
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一五五件,雍正三年九月初七日,內務府總管允祿等面奏胡鳳翬、曹畛時u槲事逍嘶簧蕉哺脅對滌燒郟且患兄匾壑檔氖妨稀?br>奏折中的內容大致是說:雍正三年初,山東巡撫陳世倌因本省昌邑縣知縣詳稟,說有個姓洛的隱藏了三個旗人婦女,陳世倌即委派官員,行文至江南省揚州府江都縣,將這裡一個名叫洛興華老人解至山東。洛興華於雍正三年五月一日被逮,六月初四日,自揚州起身,二十一日到山東,發現是一個誤會。原來隱藏三個旗人婦女的是一個姓洛的瞎子,已在北京被逮。且就在陳世倌行文江南後不久,「聖上已先降旨,命內務府衙門明白咨行,將在京的洛瞎子,連同他的妻孥,送往山東巡撫,轉交昌邑縣看守」。陳氏又於六月初二日復行文江南,通知停止解送,但已來不及了。陳世倌與洛興華相見,略作解釋,給他十六兩盤費銀,遣送回鄉。七月二十一日到揚州。
雍正對此事非常重視,七初四日,洛興華還在由山東返回揚州的途中,胡鳳翬、曹罹鴕丫敖臃罹遄腫晌模誑鶴≡諮鎦葜逍嘶甑榷既鮮叮韻略滌上蛩停私災魃廈骷厥└瓚饔胨灰ε攏率蕾牟賭盟保芰聳裁賜純啵蛘吆穩擻胨緩現Γ甑認晗稈剩湓滌擅靼滋岢觶乇ū靖咎玫群蜃轡擰薄S紗艘囁杉赫恐悖牒帕畬鎦佟?毫無疑問,山東巡撫陳世倌處理這件事情產生了失誤,雍正對他也深致不滿。《世宗憲皇帝朱批奏折》卷二十四《朱批陳世倌奏折》,於陳世倌在雍正三年六月初三日寫的一封舉薦人才的奏折上批云:「前者羅瞎子之事,真成大笑話矣,將無天奪汝魄乎?」陳氏不久即被革職。
雍正所說的「羅瞎子」,即洛瞎子,「羅」為本字。《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的允祿等人的奏折,是由內務府滿文奏銷檔翻譯,誤羅為「洛」,復誤陳世倌之倌為「琯」。由滿文譯漢文,對音定字,這種情況,經常發生。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史事稽年》對洛興華事件一帶而過,說:「此系一老年人無故被拘捕,問明緣由奏復,由內務府總管莊親王胤祿面奏。事與曹釵薷傘薄F涫蕩聳虜喚氬茴有干,與李煦關係更大。甚至在《紅樓夢》中,也能發現一些影跡。可惜的是,王利器先生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對此事也沒予注意。
二
洛興華在供詞中有這樣的話:「陳巡撫說,由昌邑縣詳報拿我,看來或是昌邑縣人把我陷害的麼?我非常恨!但是不知陷害我的人,若將此問昌邑縣知縣和陳巡撫時,才可得知陷害我的人。如果查出仇人,我雖死亦甘心。現在主上如此天恩,我還怕誰」。以雍正之雄猜狐疑,洛興華知道的已太多,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他還想弄個水落石出,「真成大笑話矣」。但今天,可以把真相揭穿了。洛興華被誤逮一案,實與雍正抄沒曹雪芹祖母家一事有關。
很多人都知道,昌邑是曹雪芹祖母李氏的故里。據康熙年間李氏之兄李煦參修並於蘇州刊印的《昌邑姜氏族譜》,李煦之父李士楨本昌邑明末秀才姜演次子。原有兄弟五人,依次是士枟、士楨、士蕣、士楷、士柍。明崇禎十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入關擄掠的清軍攻破昌邑,合邑搢紳全部殉難,姜氏一家尤慘,除姜士柍一人外,其他丁壯或死或被擄。乾隆七年《昌邑縣志》卷六《人物‧忠烈》記殉難官紳士子有職名者六十九人,其中姜姓七人。七人中,即有李士楨之父姜演、兄姜士枟。其三弟姜士蕣、四弟姜士楷皆下落不明。李士楨被掠,繼正白旗李姓為子,因改姓。崇禎十七年隨清兵入關,即與老家聯繫,親族來往非常頻繁。李士楨之妻王氏、李煦之妻韓氏,皆昌邑人。李士楨之長女也嫁到了昌邑。乾隆《昌邑縣志》卷六《人物‧列女》:「姜氏,巡撫賜姓李名士楨女,金台生員李仙枝妻也」。紅學界知道曹寅這個連襟的人,可能也不多。
李煦任蘇州織造時,為老家所辦實事最多,單只《昌邑姜氏族譜》,就參修並刻印兩次,一次是康熙三十六年,一次是康熙六十年。康熙六十年李煦在蘇州第二次刊印的族譜,最為風光體面。李煦與他時任徐州知府的堂弟姜焯邀請大量名人為族譜作序,其中就有陳世倌的本家、時任工部尚書的陳元龍。陳元龍落款時自稱「年家弟」,這也有來由。海寧陳氏出自渤海高氏,而高姓出自姜姓。陳元龍與高士奇通譜,為叔侄關係(《清史列傳‧高士奇傳》)。鐵嶺高其佩與陳奕禧互認「本支兄弟」(劉廷璣《在園雜誌》卷一),也與此有關。古人聯宗通譜,法門廣大,實非現代人所能思議,也沒有必要去考證勾稽。
就在二刻《昌邑姜氏族譜》工竣不久,李煦大難臨頭。康熙六十一年,玄燁去世,胤禛繼位,不久即罷其官,籍其家,逮捕其子女、家人。《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附錄《有關蘇州織造李煦被抄家及審擬史料》雍正二年十月十六日奏折,有這樣一段話:「李煦家屬及其家僕錢仲璿等男女童男幼女共二百餘名口,在蘇州變賣,迄今將及一年,南省人民均知為旗人,無人敢買」。這就是洛興華事件發生的遠近背景。
三
李煦任蘇州織造三十年,頗能樂善好施。當時詩壇領袖趙執信有詩云:「三十年中萬賓客,那無一個解思君」。其實到李煦署中做客的文人學士,包括趙執信在內,都是《紅樓夢》中賈雨村、詹光、單聘人一流人物,平時阿諛奉承打抽豐,一到危難關頭,不落井下石,已屬難得,至於援手相救,可能做夢也不會想到。誰知當李煦大難臨頭時,竟有一個年老瞎子,能為程嬰、杵臼之行,救其家屬脫離苦海。
《有關蘇州織造李煦被抄家及審擬史料》雍正元年六月十四日奏折中上報清查李煦在蘇州家屬,有「隨從李煦之家屬十四名口」、「李煦家屬十五名口」等語,可雍正二年十月十六日的奏折,說解送北京後,竟成了「李煦之婦孺十口」。這中間的差額,其實就有羅瞎子援救出的「三個旗人婦女」。
雍正時,體現殘酷民族壓迫的「逃人法」,餘威仍在;旗漢之間,區別尚嚴。所以李煦家人在蘇州變賣,人們一聽說是旗人,皆敬而遠之。時過一年,仍沒脫手。只好解運到北京,一部分讓「功臣」年羹堯揀取,一部分交崇文門人市變賣。只是年羹堯也好景不長,被他揀去的李氏家人,還得被變賣。 羅瞎子與洛興華,可能是同鄉本家,如若不然,就不會抓錯。揚州為歌舞繁華之鄉,看洛(羅)興華,雖年已八十二,但仍口舌利落,很像個說書的,也許還是柳敬亭的弟子呢,否則他很少有機會與曹睢⒑锪毝碩既鮮丁V劣諑尷棺喲郵濾凳橐擔菀桌斫狻?贍芩3鋈肜羆遙芄鐸愕囊恍┬薌茫崩鐸鬩患頤媼倜鴝質保魍急ǎ逵攣實薄拔閻鰲薄V劣謁丫瘸齙睦鐸慵沂羲屯蕉兀渲性蠆謊遠鰲?
李士楨父子在昌邑姜氏家族一直享有很高的聲望。清代《昌邑姜氏族譜》一共六次刻印:康熙三十而年、康熙六十年、乾隆三十三年、嘉慶二十二年、同治九年、宣統元年,各譜均把李氏父子所作《宗訓》和《序》置於卷首。後世姜氏族人一般稱李士楨為「中丞公」,稱李煦為「煦祖」。今天仍保存完好的昌邑姜氏祠堂(《紅樓夢學刊》1991年第三期有馮其庸先生所攝照片),十年以前還懸掛著《煦祖行樂圖》。當年昌邑姜氏受李煦提挈不少,危難之際,更應念骨肉之情,一為援手。對李煦的下場,姜氏家人也非常痛心。乾隆五年,李煦的堂弟姜焯作了一篇《群生自造化說》,大書深刻,高懸於姜氏祠堂,垂示子孫。全文以「善惡之報,如影隨形」為綱,勸子孫「素位而行,居易俟命」,不要「妄自行險僥倖」,文中就事說法:「即目前親睹報應之遠在兒孫,近在身者,指不勝屈」,說的是誰,也不言而喻。「素位而行,居易俟命」,李煦不足語此,其子李鼎更不足語此。而當李家大難臨頭時,得羅瞎子之助,也從另一方面方面說明了善惡報應之理。
四
司馬遷作《史記》,重遊俠,與自己的身世有關。他因為李陵說公道話而陷囹圄,當時朝廷上下竟無人為自己主持公道,以至身受腐刑。滿腔苦郁怨恨,無處發洩,乃借遊俠以愧士大夫,以存三代直道。曹雪芹表彰倪二、劉老老等人,或亦有此意。《紅樓夢》第五十四回寫賈府除夕觀劇,其中有明代徐元《八義記》之《觀燈》一折。《八義記》是有關春秋時程嬰、杵臼等人救趙氏孤兒的故事。曹寅、李煦鼎盛時,門客之眾,不讓趙盾,何其中義士之少!曹雪芹雖知「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之理,亦不能不為之痛心。這時竟有個年老體邁的瞎子,知恩圖報,古道俠腸,曹雪芹對此肯定會永誌不忘。
《紅樓夢》中劉老老的形象,或許就有羅洛瞎子的影子。前文說羅瞎子很有可能是個說書的,劉老老似乎也善此道。觀三十九回「村老老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其造詣不讓專業水平。古代說書者,多以歷史故事為藍本,亦可與第六回說劉老老「久經世代」相發明。這類人物,對富貴之家,不失為一種有益的調劑。
劉老老救巧姐脫驂大難,與羅瞎子救李煦家眷,其事尤為相近。小說第一百十九回,當巧姐眼看就要被賈環、賈芸、王仁、邢德全這些個狠舅奸兄,賣與外藩王府,眾人不知所措之時,劉老老出現,對正在傷心大哭乾女兒的巧姐說:「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聽見過鼓兒詞麼,這上頭的方法多著呢。這有什麼難的」,「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劉老老所說的「鼓兒詞」敢情就是《八義記》一類的故事。不過方法雖多,危險也大。劉老老身當此任,不愧大智大勇。這個老寡婦,不僅令榮寧二府的爺兒們黯然失色,也令詹光、善聘人那些個門客無地自容。「禮失而求諸野」,鼓兒詞中有春秋大義,市井鄉曲中,豈少俠烈之人?不可以「女篦片」輕覷了劉老老。
羅瞎子救出的李煦家眷是「三個旗人婦女」,劉老老救巧姐脫險,是與平兒同乘一車,也恰是三個婦女。我們不必說《紅樓夢》中所寫之事全為寫實,但這類情節,曹雪芹自有生活基礎。
五
現代法律有迴避制度,它規定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察人員及其他有利害關係人員,不得參加與本人有利害關係或其他關係的案件的審判、檢察、或偵察。這不僅是為了法律的公平,對維繫風俗也有重要作用。雍正處理案子,卻反其道而行之。他往往有意安排與當事人有重要關係的人參與案件的處理。其中讓允祀同黨相互議罪定罪,即是他的代表作。這確實也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政治策略,往往能置政敵(或潛在的政敵)於進退兩難、動輒得咎的被動境地,任他宰割。
不管胤禛有意無意,他處理洛興華一案,仍是老一套。先後參與審理此案的多與李煦有重要關係。曹鈄圓槐廝擔懷率蕾撓肜鐸閫黿眨D率嫌氬亟鮮酪昶畝兀恢劣謨赫苣諼窀芄茉事唬淠該苠跏銜釷胯迤尥跏系鬧杜3率蕾陌燉礪尷棺右話富蛐磧幸獠萋史笱堋S赫蚧髡校鋅崳耷椋比瞬徽Q郟鐸悴還話孿錄耍嚶械米錚鼓莧災眨殘磧朐事壞鬧苄晃薰叵怠U味氛繚頗猓髟鼓啞盡!逗炻巍返諞話偈、直τ裰賾翁榛鎂常揭桓倍粵骸骯蠢矗街竅湍艽蚱疲磺耙蠔蠊脛捉幌嚳輟薄U舛雜誆苧├郟蛐硪燦懈卸Ⅰ?
李煦於雍正七年二月去世,而其堂弟姜焯的《群生自造化說》卻作於乾隆五年孟夏,這中間可能又有變故發生。據《清高宗實錄》,乾隆四年十月有治莊親王允祿與廢太子之子弘皙等逆謀一案,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史事稽年》以為「此案甚關重要,且極可能與曹雪芹家再度慘敗之由有涉」。此案中,與李煦有葭莩之親的莊親王允祿是盟主,李煦之子李鼎、李鼐等也「極可能」不知深淺,參與其中,以致最終一敗塗地,令其叔父痛心疾首。
最後需要說明的是,李士楨嫁給昌邑金台李枝仙的女兒,並不是羅瞎子救出來的。據乾隆《昌邑縣志》卷六:「枝仙死,遺子沛仁二歲,姜時年二十,食飲不入口者四日。翁姑大慟曰:『汝死,老幼將誰依?』姜乃勉進勺水,以節自矢。姑常思兒涕泣,姜反制淚勸之,事親終年。課子書,每加笞撻,不以煢獨姑息也。卒年八十二」。她嫁到昌邑李家,是康熙朝前期無疑。曹寅的這個姨姐,不像巧姐,倒有點類似李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