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祖籍、家世和《紅樓夢》的關係 3
三、《紅樓夢》裡隱含的曹家史事
〔一〕、重要的「作者自雲」
大家知道,曹雪芹的《紅樓夢》是以他自己的家庭歷史、舅祖李煦家的家庭歷史以及他本人的身世經歷為主要創作素材的,因此在《紅樓夢》裡,就隱含著曹、李兩家的家庭史跡。《紅樓夢》開頭第一回說: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這段文字,是脂硯齋所作《石頭記》第一回的回前評,但內容卻是作者曹雪芹自己的話,即「作者自雲」。這段「作者自雲」,實際上是極為重要的話,第一,他提出了「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這句話,單從字面上看,是解釋不通的,既然是「夢幻」,則何來「真事」,世人誰沒有做過夢,哪有做夢做出真事來的?所以這「夢幻」兩字作者是別有所指的,實際上就是說他曾經歷過從富貴榮華到敗落淒涼的一段經歷,彷彿是黃粱一夢一樣。所以這裡的「夢幻」是指他的身世經歷而不是指睡覺時做的夢。所謂「將真事隱去」,也就是說不將他身世經歷的真事照原樣寫出來,而是借「通靈」之說,編撰成《石頭記》這個故事。這裡的關鍵是說他所說的「夢幻」,不是真的空無所有的夢幻,只不過是將真事隱蔽起來而已。第二,是說自己要將自己的一生經歷,編成一集,以告天下之人。這前後兩條看上去矛盾,實際上不矛盾,而是在特殊環境下說的隱晦曲折的話。也就是提醒讀者,不要把《紅樓夢》真當作一場夢來看,而要注意它隱含的從富貴繁華到貧窮淒涼的一段真事。所謂「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就是提醒讀者,要注意「夢幻」背後的事實。所謂「亦是此書立意本旨」,也就是說自己要把自己所經歷的一場「黃粱夢」般的真實事實寫出來。所以,上述這段「作者自雲」,在全書具有畫龍點睛,金針度人的作用!以下,從「列位看官」起到「出則既明」止。這是全書的一段「引子」,帶有「楔子」的性質。這段文字裡有幾處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文中說:「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這段文字,實際上就是開頭「夢幻」兩字的註釋,進一步說明所謂「夢幻」,實際就是人生。二是「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後面又有一首偈云:『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詩後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這一段文字,分明是再次告訴人們,這是一段真實的故事,是他的「身前身後事」。「身前」是指他的家庭歷史,也即是他出生以前的家庭史;「身後」是指他出生以後所經歷的「離合悲歡,炎涼世態」。三是接下去說:「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這就更進一步強調故事的真實性,甚至到「實錄其事」的程度。最後還題了一絕,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滿紙荒唐言」當然是指借「通靈」之說的神話故事和後來的「假語村言」;「一把辛酸淚」,是指他所經歷的「離合悲歡、炎涼世態」;「都雲作者癡」,是說自己懷著一片真情、癡情;「誰解其中味」,是深怕讀者被作者的「假語村言」「夢幻通靈」等等的表象所迷惑、所掩蓋,而不能解其真意。所以,《紅樓夢》開頭一片迷離惝恍的夢幻境界,實際上要說的就是「假語村言」是表象,「身前身後事」才是《紅樓夢》的真實內涵。我們既然明白了《紅樓夢》裡確實包含著作者的家史和他自身所經的「黃粱夢」一樣的身世經歷,那末我們就可以來作一番探索了。
〔二〕、《紅樓夢》裡隱含的曹家上世的史事
《紅樓夢》第5回警幻仙姑說: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
「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
《紅樓夢》第十三回王熙鳳夢中聽秦可卿說:
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
這裡兩次提到「富貴傳流,雖歷百年」,「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按自曹錫遠、曹振彥於天命六年(1621)歸附後金到雍正六年(1728)曹家被抄籍沒,前後共108年,如從「國朝定鼎」,即順治元年(1644)到雍正六年曹被抄家,則前後共85年,剛好都符合寧榮二公之靈及秦可卿托夢所說,這顯然是作者有意將自己的家史暗寓其中。《紅樓夢》第七回焦大醉罵說:
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
焦大憑什麼敢這樣醉罵,尤氏有一段說明: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這裡又涉及曹家上世的一段歷史。按曹錫遠、曹振彥於天命六年歸附後金,曹錫遠當時在瀋陽當官,其歸附地即在瀋陽,曹振彥則在遼陽軍中,被俘歸附後,即編入額駙佟養性的「舊漢軍」,佟養性的部隊是「烏真超哈」,即炮兵部隊。佟養性於天聰五年試製成紅衣大炮,這是後金軍中擁有自製紅衣大炮的開始。但在此之前,我認為佟養性部隊也是有紅衣大炮的,這是從明朝軍中奪得,數量當然不會多,天聰五年幫助佟養性試製成紅衣大炮的丁啟明,就是從明軍中俘獲的造炮專家。據天聰四年《大金喇嘛法師寶記碑》碑陰所記,曹振彥在佟養性軍中任「教官」,後來大凌河之戰,佟養性的紅衣大炮起了重大作用,這時曹振彥是否仍在佟養性軍中,目前尚未考明,但到天聰八年,曹振彥已升到「旗鼓牛錄章京」,即「旗鼓佐領」,並且已歸多爾袞屬下,多爾袞也是參加這次大凌河之戰的。所以曹振彥如仍在佟養性軍中,則肯定參加這次戰鬥的。這次戰鬥中,佟養性的大炮攻克了於子章台,明軍最堅固難攻的陣地,立了大功,《清實錄》說曹振彥「因有功,加半個前程」,說不定就是參加攻克於子章台立的功。曹振彥如果已到了多爾袞屬下,則也肯定參加這次戰鬥的,因為多爾袞是參加這次戰鬥的。所以,無論如何,曹振彥是參加大凌河之戰的。曹振彥轉到多爾袞屬下當「旗鼓佐領」後,就一直跟隨多爾袞,多爾袞入關時,曹振彥參加了山海關戰役,之後又參加了山西大同平姜 的戰役,而且這次是與兒子曹璽一起參加戰鬥的。焦大「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則也可能是指從關外到關內直到大同的戰鬥都參加了,有的研究者還認為曹家有可能也參加攻取江南的戰鬥的,但這實在缺乏史證,只好存疑。不過,僅就以上這些史實來看,《紅樓夢》裡確實是隱含了曹家上世以軍功起家的事實的。寧、榮二公之靈的托付,秦可卿對王熙鳳的提醒,焦大的醉罵,都是作者故露的一點端倪,也是作者所說的「夢幻」內容之一。
〔三〕、《紅樓夢》裡有關曹寅、李煦兩家的史事
1、《紅樓夢》第16回說: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賈璉道:「這何用說呢!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麼?」鳳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趙嬤嬤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
庚辰本在此段文字之前,「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准了不成」上眉批云:
大觀園用省親事出題,是大關鍵事,方見大手筆行文之立意。畸笏。
上面這段文字,在甲戌本裡,已成為甲戌本第十六回的回前評,並在緊接這段文字之後,有一段重要文字。
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惜(昔)感今。
按康熙六次南巡,後四次(康熙38、42、44、46年)都由曹寅、李煦承辦接駕大典並奉康熙先後駐蹕於江寧織造署和蘇州織造署。曹寅、李煦為此而落下巨額虧空,為後來兩家的抄家敗落埋下了禍根。《紅樓夢》借用省親的排場,來寫當年南巡的豪華靡費,揮金如土。連「賈妃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因默默歎息奢華過費。」臨別時還囑咐「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這些文字,雖然是小說,實際上也是史筆。當時的詩人張符驤在《竹西詞》裡就批評康熙南巡,曹寅的豪華接駕說:「想到繁華無盡處,宮燈巧襯梵燈紅」(指曹寅、李煦捐資修建的三汊河高寺行宮),「三汊河干築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七《城南錄》云:
「三汊河在江都縣西南十五里,……寺名高寺,……聖祖南巡,賜名茱萸灣,行宮建於此,謂之寶塔灣行宮」。《聖駕五幸江南恭錄》一書說:三汊河「行宮寶塔上燈如龍,五色彩子鋪陳古董、詩畫無紀其數,月夜如晝。」
張詩還說:「欲奉宸遊未乏人,兩淮辦事一鹽臣」。「用盡泥沙全不恨」,這是對康熙南巡,曹寅、李煦揮金如土地豪華接待以邀聖寵的尖銳諷刺,也是當時的實錄。雪芹巧妙地借用元妃自己的話來批評省親———實際上是批評南巡的豪華靡費。甲戌本脂評說:
「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
康熙的南巡,曹、李兩家的豪華接駕,是曹、李兩家敗落的根本,40多年以後的曹雪芹,回憶當年的這一場「黃粱夢」,寫到了「南巡」這件令人慘傷的往事,怎麼能不「憶昔感今」呢?怎麼能不追念往日的繁華和感傷今天的淒涼呢?所以元妃省親這回文字, 確實隱括著曹家和李家的一樁「興衰際遇」的潑天大事。但是在上引這一大段文字裡,還隱括著李煦家的另外一段往事,這就是王熙鳳說的「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這段話。原來康熙二十三年,李煦曾任寧波府知府,這是向外商開放的口岸,當然會與外國商人接觸。康熙二十四年,開放海禁,設置粵海關、閩海關、浙海關、江海關四處機構。李煦之父李士楨於康熙二十一年任廣東巡撫,此時正在廣東巡撫任上,當時的對外通商口岸,以廣州為第一,許多外國貨物,大都經粵海關入,所以李士楨、李煦父子兩人,與外商接觸較多 。上引王熙鳳的這段話,實際就是以李家父子的事實為素材的。
2、《紅樓夢》第十七至十八回說:
原來賈薔已從姑蘇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遷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早已騰挪出來,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家中舊有曾演學過歌唱的女人們———如今皆已皤然老嫗了,著他們帶領管理。
這段文字裡,涉及曹、李兩家舊有的戲班子和為接駕而新組的戲班子這兩件事情。曹、李兩家原本都是有家庭戲班子的。尤侗《艮齋倦稿》題曹寅《北紅拂記》說:
荔軒越游五日,倚舟脫禾高,歸授家伶演之,予從曲宴得寓目焉。
傳說雪芹少年時常在舅祖李煦家觀劇,乾隆時人有紀:雪芹「不得志,遂放浪形骸,雜優伶中,時演劇以為樂」 。特別是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齡官執意要演『相約相罵』」二出下,有一段脂批云:
按近之俗語云:能養千軍不養一戲,蓋甚言優伶之不可養之意也。大抵一班之中,此一人技業稍優出眾,此一人則拿腔作勢,轄眾恃能,種種可惡,使主人逐之不捨,責之不可,雖不欲不憐而實不能不憐,雖欲不愛而實不能不愛。予歷梨園子弟廣矣,各各(個個)皆然,亦曾與慣養梨園諸世家兄弟談議及此,眾皆知其事而皆不能言,今閱《石頭記》至「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二語,便見其恃能壓眾,喬酸姣妒,淋漓滿紙矣。復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將和盤托出,與予三十年前目睹身親之人,現形於紙上,使言《石頭記》之為書,情之至極,言之至恰,然非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即觀此茫然嚼蠟,亦不知其神妙也。
脂硯齋究竟是誰,目前尚無確論,但他是最親近雪芹的曹家人這是共同的認識,這一長段批語,反映了他對伶角生活的熟悉之深,若非自蓄優伶,「領略過乃事,迷陷過乃情」,哪能說得出來?這裡再引一段《紅樓夢》第五十四回的文字:
因有媳婦回說開戲,賈母笑道:「我們娘兒們正說的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叫他們且歇歇,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了來,就在這台上唱兩出給他們瞧瞧。」媳婦聽了,答應了出來,忙的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面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帶出,只留下小孩子們。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個人,從遊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軟包,因不及抬箱,估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出戲的綵衣包了來。婆子們帶了文官等進去見過,只垂手站著。賈母笑道:「大正月裡,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你等唱什麼?剛才八出《八義》鬧得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都比咱們家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們,卻比大班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出《尋夢》,只提琴至管簫合,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等聽了出來,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尋夢》,次是《下書》。眾人都鴉雀無聞,薛姨媽因笑道:「實在虧他,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用簫管的。」賈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樓·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和的。這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主人講究不講究罷了。這算什麼出奇?」指湘雲道:「我像他這麼大的時節,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賈母便命個媳婦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一套《燈月圓》。媳婦領命而去。
在這一大段的敘述裡,就提到有兩個戲班,一個是從外面請來的戲班,剛剛演過《八義》,另一個是賈府為迎接元妃而從姑蘇買來十二個女孩子新組的戲班,住在梨香院裡。另外,賈母還說到「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這說明當時的大官僚家庭裡大都是有戲班子的,所以曹、李兩家家裡也是有戲班子的,《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54號《八貝勒等奏查報訊問曹寅、李煦家人等取付款項情形折》說:
據訊問曹寅之家人黑子,回稱:四十四年,由我主人曹寅那裡,取銀二萬兩,四十六年,取銀二萬兩,……又每月給戲子、工匠等銀兩,自四十四年三月起,至四十七年九月止,共銀二千九百零四兩,都交給他們本人了。……又訊問李煦之家人蔣德,回稱:……每月給戲子、工匠等銀兩,自四十五年三月起,至四十七年九月止,共銀二千八百五十六兩,都交給他們本人了。……由兩家總共取銀八萬五千七百六十兩中,除給戲子、工匠之五千七百六十兩,既皆照給本人,可以不查外,……
從這件檔案史料裡,看得清清楚楚,兩家每月都有一筆付戲子的錢,則可證兩家都有家庭戲班。《紅樓夢》第十七、十八回在安頓從蘇州買來的十二個女孩子住梨香院後說:「又另派家中舊有曾演學過歌唱的女人們———如今皆已皤然老嫗了,著他們帶領管理」。這就是賈府家中原有的戲班子的人員「皆已皤然老嫗了」,說明賈府的戲班子已成立有幾十年了,從上引曹、李兩家付戲班子的費用可知家庭戲班子已是他們的日常開支,又清顧公燮的《顧丹五筆記》說:李煦的「公子(按李鼎)性奢華、好串戲,延名師以教習,梨園演《長生殿》傳奇,衣裝費至數萬。」李鼎這樣喜歡演戲,可知他家裡有戲班子就更為可信了。所以《紅樓夢》裡多處提到演戲,也是曹、李兩家家史的鱗爪之現。
3、「樹倒猢猻散」這句話的內涵
前引《紅樓夢》第十三回鳳姐夢中聽秦可卿說:「……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在此句之上,脂硯齋有眉批云:
「樹倒猢猻散」之語,今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
「樹倒猢猻散」這句話,據施《隋村先生遺集》卷六《病中雜賦》云:楝子花開滿院香。幽魂夜夜楝亭旁。廿年樹倒西堂閉,不待西州淚萬行。曹楝亭公時拈佛語對坐客云:
「樹倒猢猻散」,今憶斯言,車輪腹轉,以受公知最深也。楝亭、西堂皆署中齋名。
可見這句話是曹寅常說的,也可見曹寅對這潛伏著的家庭危機早有預見,而且估計到康熙這棵大樹一倒,他們這一群「猢猻」(包括李煦)也都要「散」了!這句預言非常準確,果然在康熙死後,雍正一上台,雍正元年就從李煦開刀,以虧空國帑的「罪名」,流放到東北極邊,不久凍餓而死。而曹家也在雍正五年底,雍正六年初抄家敗落,罪名也是虧空國帑。曹雪芹把這句話寫進書裡,無異是把自己家庭傷心史曲的一個音符暗藏在書裡了。
4、「寅」字的避諱
《紅樓夢》第五十二回,庚辰本在「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句下有雙行夾批云: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寫)法,避諱也。脂批特意指出,作者不寫「寅正初刻」而寫「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是為了避「寅」字的諱。脂硯的這個提示是很重要的,要不是他的提示,後世的讀者很難覺察。這無異又是在書裡藏下了一個曹家和雪芹自己的特殊標記。
5、曹寅的《續琵琶》
《紅樓夢》第五十四回,賈母在聽戲時,還提到《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見前引)。這個《續琵琶》,就是曹寅的作品,至今尚有抄本流傳,《胡笳十八拍》就是此劇第二十七出《制拍》。這無異又是一處曹家的暗記。
〔四〕、《紅樓夢》裡曹時代的史事
1、 脂批有關抄家的文字曹時代曹家的史事,其最重要的,當然就是雍正五年底到六年初的抄家敗落,但是《紅樓夢》只有八十回流傳,據脂批及故事情節的發展,抄家當在八十回以後。庚辰本第二十七回有畸批云:
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此批明確提出賈家後來「抄沒」的事。關於「獄神廟」,也是與抄家緊密相連的事,而且是極為重要的情節,故多次見於畸笏批語,如庚辰本第二十回寫李嬤嬤因賭輸了錢,遷怒於人,有一段眉批云: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昌(按應是「目曰」兩字),花襲人有始有終,予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回被借閱者迷失,歎歎!丁亥夏畸笏叟
又四十二回劉姥姥為巧姐取名,靖本有一段批語:
應了這話固好,批書人焉能不心傷!獄廟相逢之日,始知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實伏線於千里。哀哉傷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辛卯冬日。
另外,庚辰本、甲戌本第二十六回,寫紅玉與佳蕙一段對話時,也有一段眉批:《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禾高,歎歎!丁亥夏畸笏叟甲戌本上還有數處有關「獄神廟」和紅玉的批,不再引錄。按以上這些批語來看,曹雪芹已經寫出了抄家、「獄神廟」等文字,非常可惜的是這些極為重要的文字竟已失落了,真是令人歎息。但曹雪芹的文章有如一張巨網,首尾照應,脈絡貫通,雖然後部正面寫抄家的文字已見不到了,但前面雪芹早有暗示:
2、 第十七、十八回元妃省親演戲,元妃點戲的預示:
第一出:《豪宴》:《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第二出:《乞巧》:《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緣》:《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
第四出:《離魂》:《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3、 第七十四回抄揀大觀園,探春說:
你們別忙,往後自然連你們一齊抄的日子還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家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4、第七十五回,尤氏說:昨日聽見你爺說,看邸報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傢俬,調取進京治罪。……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回京治罪等語。從演戲的劇目到探春的牢騷到江南甄家的被抄,都暗示著後部的賈家是被抄家籍沒的。特別是劇目《一捧雪》下脂批說:「伏賈家之敗」。這句話,給了一些後部賈府被抄家的線索。按曹本身是於雍正五年底到六年初被抄家籍沒的,全家數人,包括雪芹在內被遣回北京崇文門外蒜市口居住。這是史實,當然到小說裡只能「假語村言」,脂批說:「《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這是《紅樓夢》裡賈家敗落的形式。按《一捧雪》是李玉的傳奇,今存,京劇「審頭刺湯」,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要片段。劇情是說:莫懷古的門客湯勤,善鑒書畫和裱褙,莫薦湯於嚴世蕃。湯告世蕃莫家有玉杯一捧雪,極珍貴,世蕃即向莫索此杯,莫以贗品相送,世蕃不識。後湯知其為贗品後,即揭諸世蕃,莫遂遭抄沒 。
從上述情節中,似可推測賈雨村或似湯勤之角色,賈府之敗,除此一層外,當然還有探春所說的「自殺自滅」等種種原因,不可能像《一捧雪》那樣單純是一個原因,但賈府有奸人背主忘恩構陷主人,可能是其敗落的主要原因之一。總之,曹家敗落的事實,在《紅樓夢》裡是有所反映的,通過八十回中的暗示和脂批對後部抄家的批語,尚能彷彿知其大概。
以上,梳理了一下《紅樓夢》裡所隱含的曹、李兩家的史事,內容還頗不少。
〔五〕、《紅樓夢》裡曹雪芹自身生活的痕跡
那末,曹雪芹本人的生活經歷有沒有在《紅樓夢》裡留下蹤跡呢?這個問題,是不言而喻的,古往今來的作家,在創作小說時,總會或多或少把自己的生活和經驗寫進去的,曹雪芹的《紅樓夢》,曾經一度被人看作是作者的「自傳」,這當然是一種誤解,不足為據的,但《紅樓夢》裡確實有曹雪芹的生活和若干家庭身世,這是不能否認的,特別是書一開頭的一段「作者自雲」,反反覆覆交待「此系身前身後事」,則可見此書取材於曹雪芹本人及其家庭的往事是很多的,例如庚辰本第四十三回脂批云:
看書者已忘,批書者亦已忘了,作者竟未忘,忽寫此事,真忙中愈忙,緊處愈緊也。
庚辰本七十四回脂批云:
蓋此等事作者曾經,批者曾經,實系一寫往事,非特造出,故弄新筆。
庚辰本七十七回脂批云:
(前略)況此亦此(是)予舊日目睹親問(聞),作者身歷之現成文字,非搜造而成者,故迥不與小說之離合悲歡窠舊(臼)相對。(下略)。
庚辰本第二十八回脂批云:
「有是語」。「真有是事」等等,
以上這些批語,略略透露了一點本書故事情節的生活依據。有人說,賈寶玉的思想實際上就是曹雪芹的思想。從文學創作的角度看,這句話是有道理的。任何一個作家所創造的正面形象,都應該是作者自己思想的反映,所以賈寶玉的許多主要的思想,如要求走自由人生的道路,反對走讀書做官的仕途經濟之路;要求婚姻自擇自主,反對封建包辦的「金玉良緣」;要求重視婦女,提出了女子地位高於男子的主張,實際上就是矯枉過正的男女平等思想的反映;要求人與人之間的仁愛、平等,不贊成貴賤等級的限制,特別是反對孔孟之道、反對程朱理學,認為這些都是「杜撰」,他把「四書」以外的書都燒了。他還反對忠君思想,認為「文死諫」「武死戰」都是愚蠢等等,這些主要思想,當然是作者自己的思想。所以《紅樓夢》這部書,它所表達的反傳統的社會政治理想,是繼歐洲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和在國內的資本主義萌芽經濟的蓬勃發展的基礎上產生的,這一思想,並不是孤立的,它與自明後期到清前期一直在國內思想界存在發展的啟蒙思潮有著密切的聯繫,這是這一時期歷史的自然產物。而且曹雪芹通過賈寶玉所表達的思想,是一種大大超前的思想,我曾說過,曹雪芹的批判是屬於他自己時代的,而他的理想卻是屬於未來社會的。
由此可知,《紅樓夢》這部書裡,隱含著曹、李兩家的某些史事是客觀事實,這是這部書的獨特的地方,對於這些,我們只能客觀地、歷史地去認識它,而不能抹煞它、曲解它。
四、 結 論
所以,曹雪芹祖籍之爭,並不是簡單地曹雪芹的祖籍在哪裡的爭論,而是涉及到曹家發跡史和《紅樓夢》一書的誕生、《紅樓夢》一書的內涵等等重要的問題。曹雪芹的祖籍如果不在遼陽,那末,他們就沒有了這種特殊的發跡機遇,也就沒有了後來飛黃騰達的曹家,也就沒有了最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局,那末,也就沒有了這部偉大的奇書《紅樓夢》!
2002年3月27日病中寫畢 於京東且住草堂之解蔽軒,時年80。
注 釋:1 胡適《曹雪芹家的籍貫》。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三輯。1976年人民文學社版。2 原文見拙著《曹雪芹家世新考》附錄三,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3 按這裡所說的「遼東人」,也就是「遼陽人」,因為明代的遼東都司設在遼陽,遼陽又是全遼的「首府」,所以也用「遼東」來代指「遼陽」,例子甚多,這裡不再列舉。4 《曹雪芹祖籍在豐潤》,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年。5 《中國文物報》,1993年8月15日。6 《人民日報》,1993年7月5日。7 《文匯報》,1993年11月1日。8 按:「統」誤,當作「紀」,見《史記》:《高祖功臣候者年表》第六。9 據近代考古,知漢以前即稱襄平,遠在公元前290年,即有燕國古城,為燕遼東首府。十 《明經世文編》第6冊,第5315頁。 王在晉《三朝遼事實錄》,第四卷十二頁。 《清太祖高皇帝實錄》卷七,104———105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滿文老檔·太祖》第21冊,天命六年四月初十一日。中華書局1990年版。 《清太祖實錄》卷七,105、107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請參見附圖。 此處記載有誤,應是60里,下引程啟光文就說60里。 《清太宗實錄》卷八,109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清太宗實錄》卷八,109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滿漢名臣傳》卷五,130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清太宗實錄》卷八,112頁。中華書局1985年版。 按此廟重建成於天聰四年九月,《實錄》載於天聰五年。碑文說玉皇廟在「襄平西關西門外」,《實錄》說在「遼陽城南」,《實錄》後修,當是《實錄》之誤差。 請詳見拙著《曹雪芹家世史料的新發現》。載拙著《曹雪芹家世新考》。上海古籍1980年初版,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增訂再版。 福格《聽雨叢談》卷一,頁23。中華書局1959年版。 見拙著《曹雪芹家世史料的新發現》,載拙著《曹雪芹家世新考》。一九八○年上海古籍社出版。一九九七年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增訂再版。 見拙著《曹雪芹家世史料的新發現》,載拙著《曹雪芹家世新考》。一九八○年上海古籍社出版。一九九七年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增訂再版。 《滿漢名臣傳》卷四,四四一六頁《孔有德傳》。一九九一年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按孔有德的原籍,就是遼陽,《滿漢名臣傳》說「孔有德,遼東人」。昭《嘯亭雜錄》卷九載履端親王永 《孔王祠》詩說:「支分遼水東」這裡的「遼東」「遼水東」都是指遼陽。因遼陽是「遼東都司治所」的所在地。 參見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 見周紹良先生藏善因樓版《批評新大奇書紅樓夢》上乾隆間人批語,此書現歸杜春耕先生收藏。此批語在「滿紙荒唐言」詩的眉端。 見《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第60頁。中華書局1975年版。 按此劇情節曲折,以上只是述其最主要之點。